鞏縣東城門外,一株大柳樹下,幾個公吏圍著新從井裏提出來的水,紛紛擦臉。


    譚節級把濕布巾砸在盆子裏,恨恨地道:“知縣相公也不知道發了什麽瘋,突然讓衙前當我們的差,把我們差出去收稅監市。這種差事,是人做的麽?”


    一邊的手力孫六道:“節級莫要煩惱,我們隻管到渡口、亭驛隨便看一看,稅收得多與少,又沒有定額。這差事,不是強似在縣裏被差來差去!”


    譚節級哼一聲:“我們做吏人的,去做公人的差事,以後如何讓人看得起?”


    公吏是統稱,實際公人和吏人是不同的。公人是從民戶差來,如攔頭、專副、鬥子和庫子等等名目,專門做某一件事。吏人則是縣衙裏麵,幫著官員處理政事的。地位高者如押司、手分和帖司,從催繳賦稅到處理刑獄,縣政無所不予。這些吏人最初也是從治下的稅戶中差充而來,隨著政事越來越複雜,法例越來越嚴密,政事的專業性越來越強,縣裏重要的吏人慢慢變成了專業人員。低級吏人,如手力、雜職、解子、弓手等,因為是供人使喚的角色,依然是從治下的中上等戶差來。


    譚節級屬於手分,在縣裏除了幾個官員之外,地位僅低於兩位押司。他吏事精通,又熟悉治下人情,前幾任知縣都倚為臂膀,在鞏縣混得如魚得水。王安石到了之後,對縣裏的吏人比較冷淡,凡事都是公事公辦,從來不讓這些人辦自己的私事。


    吏最怕官公,官員一旦沒有私請,吏人對官員就無從下手。於公事上,官員握有吏人獎懲的絕對權力,真要處分哪個,吏人沒有反抗的可能。這次是擺明了,王安石對吏人操作的發賣官營產業不滿意,要換一批人來幹。


    哪個貓兒不偷腥?吏人待遇不高,沒有前程,手中握有大權,為自己謀私利簡直是天經地義。譚節級擔心的就是這個,縣城裏的幾處酒邸店,他沒少收錢,還把一處繁華地段的酒樓低價賣給了自己堂兄。縣裏追查起來,後果非常不妙。


    說了一會,譚節級走到一邊,對靠在樹上閉目養神的一個黑矮漢子道:“宋押司,此事到底該如何處,你拿個主意。那些管酒樓邸店的衙前,我們哪個沒得罪?現在那些撮鳥掌了權,必然翻我們的舊賬!我們兄弟同氣連枝,一個出事,大家都逃不脫!”


    宋押司眼皮都沒抬,懶洋洋地道:“節級,你也是縣裏的老人了,經了多少風雨,怎麽如此沉不住氣?哼,你以為前幾任知縣,就是愛我們,所以不給我們氣受?為官的都是一個樣子!那幾個知縣,心裏明白,沒了我們,他的位子也坐不住!”


    譚節級聽著有些意思,忙拱手道:“押司可否講細些?解我心中之惑?”


    宋押司直起身子,接了一個手力遞過來的溫布巾,擦了擦臉道:“夏日炎熱,可沒幾天就過去了。節級,馬上就到秋後,夏稅可沒收完。沒有我們幾個出力,縣裏收得起來?”


    說完,宋押司隻是冷笑,把擦過臉的濕布巾隨手扔到一邊。


    譚節級想了想,臉上雨過天晴,連連笑著點頭。如今縣官考核,第一位就是錢糧,夏秋兩稅能不能收上來,欠不欠上麵的錢。這一條做不到,十之八九就是一個免職調離。


    收稅賦靠的是什麽?靠著如虎似狼的衙役下鄉去強收?不要說想那樣做的知縣飛快就會被處分,就是想做這個年代也做不來。稅賦收上來之後隸三司,不但是要實物,三司還要賬簿。收了多少錢糧,從哪些人手裏收上來的,依照什麽規例收上來的,這些內容缺一不可。錢和實物對不起來,不管是收多了還是收少了,經手的官員就要受到處分。所以州縣的稅賦,都有一個及格線,一般是九成,有的地方還會更少。隻要到了九成,地方上就算是完成了任務,不再催繳,之後多收的就算額外政績了。


    宋朝的各種公文繁雜程度在古代空前絕後,從中央到地方,需要無數的文書吏。


    縣一級的稅賦征收,第一重要的是登記稅戶資產的各種簿書,其次才是按照簿書收稅的能力。一縣之中“簿書乃是財賦之根底,財賦之出於簿書,猶禾稼之出於田畝也。”


    這些稅戶登記的簿書,就全靠著縣裏的押司和手分,以及鄉間的鄉書手建立起來。沒了他們,大多數地方的縣根本就無法收稅,官也就做不下去了。


    這就是縣裏吏人的倚仗,幾個縣官想做下去,還想有個前程,就不能把下麵的吏人得罪死了。不然的話,大家一拍兩散,誰也落不了好。


    宋押司直起身子,譚節級急忙上前扶住,謙卑地道:“原來押司早有定計,怪不得如此氣定神閑。知縣相公如個黑臉閻王,這次好賴讓他吃些苦頭!”


    “讀了幾卷書,中個進士,便就以為有經天緯地之能了。哼——”宋押司搖頭,“還是太年輕,心氣高,做事不計後果。若是個老成的,自然知道就要到秋後,如何敢得罪了我們這些人!今年的夏稅收不上來,看他如何交待!一等進士,就此沒了前程也不稀奇!”


    “是,是,押司說的是!這才是老成謀國之言!知縣相公據說此次春闈,本來是要中狀元的,隻因文章裏有句子不當,觸了龍顏,才奪了他的狀元。”


    宋押司道:“哼,不知道天高地厚!此次我們教一教他,也讓他長長見識!”


    一眾吏人紛紛附和,都虧宋押司老謀深算,此次知縣相公定然是要吃些苦頭。


    把宋押司扶到樹蔭裏坐下,譚節級道:“押司,此事必須大家齊心協力才好。不知道張押司那裏如何說?如果他被知縣相公招攬,我們可就坐蠟了——”


    宋押司聽了不由大笑:“你們哪,還是眼皮子淺!不錯,日常我與張押司委實是多有齬齟,不合的時候多。但現在是什麽時候?我們這些吏人不能齊心合力,以後誰都沒有好日子過!張押司若是連這個道理都明白,豈能夠在鞏縣唿風喚雨之麽多年?放心,我早已經與張押司說好,以前恩怨暫且放下,過了這個難關再說!”


    眾人一起拍手稱好,隻要兩位押司齊心合力,鞏縣境內就再沒有難事了。知縣相公一時心血來潮,想動這班吏人,吃上些苦頭自然就明白過來了。官與吏,大家相扶相幫,才能把朝廷的事情辦好。這就是縣裏政事的兩條腿,缺了一條都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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