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定今日的任務,是學習所謂“曆史”。


    對於阿定來說,“曆史”這樣的東西實在是太抽象了。她的世界僅限於鄉下的那方小院子裏,三日月提起的什麽“卑彌唿女王”、“聖德太子”、“攝關”之類的詞,都令她有些摸不著頭腦。


    鄉下的侍女,能知道些鬼神之說和將軍的姓氏,就已經算是博學多識了。


    三日月見她一副苦手的樣子,便取來一本冊子,說:“如果實在苦手的話,不妨先了解一下本丸之中的各位。……主君不必太過緊張,這些曆史隻是說來消遣無聊罷了,沒必要記住。”


    三日月說的是實話。


    這個本丸並不需要主君,他教導阿定學習也隻不過是裝裝樣子順帶逗弄一下她罷了。大字都不識得幾個的鄉下梳頭娘,又怎麽可能在短時間內擔當起守護曆史的任務?


    阿定翻開名冊,見到其上有許多名字。她已學了不少字,零零散散地也能認出些來——譬如“三日月宗近”、“加州清光”、“笑麵”、“虎”。


    “是大家的名字呢。”阿定翻著名冊,一副新奇的樣子。


    她低下頭,烏黑的發絲從頸上滑下,露出一截瑩白的肌膚。三日月的目光垂落下來,掠過她的後頸,卻驚覺那裏似乎有什麽東西——


    淡淡的紅色,似乎是一片將要退盡的淤痕。


    三日月微蹙起了眉。他傾身向前,用手指撩起那縷發絲,以便自己看得更確切一些。


    沒錯了……


    這是不知道哪一位留在主君身上的吻痕。


    “三日月殿在看什麽呢?”阿定一動也不敢動,“很癢啊。”


    “主君照過鏡子嗎?”三日月的語氣微妙了起來,“脖子上有不得了的東西呢。”


    他的聲音淡淡的,沒了往日的溫和。阿定從來隻見過三日月溫柔的模樣,此時他改變了語氣,阿定不由有些忐忑:“還、還沒有……怎麽了?”


    說罷,她緊張地捧過一麵鏡子。不知以什麽材質所製的鏡麵,清晰地映照出她的模樣,也使得脖子上的吻痕顯露無疑。


    阿定看到這個痕跡的第一眼,就清楚地明白了這是什麽。


    “這……”阿定囁嚅著,麵色蒼白,“我也不知道這是怎麽迴事……”


    三日月不說話,隻是將鏡子反扣在了桌麵上。


    他的心底很不愉快。


    屬於自己的囊中之物,被別人用髒手偷偷地碰過了,換做是誰都不會高興的。


    他每天來教導阿定,這就像是飼弄著一隻養在籠子裏的金絲雀一樣,是一種消遣,也是為了將來享受她的時候更為愉快一些。


    可是現在卻有人提前動手了,真是令人不快。


    他提起了阿定的衣領,使其將吻痕遮蓋住,淡淡開口:“這是加州清光的失職,他已經不能作為主君的近侍了。”


    “等、等等!”阿定小聲爭辯道,“連我自己都沒察覺的事情,加州大人又如何得知呢?這並不是加州的過錯吧……啊,也許,也許隻是被蟲子咬了一口……”


    “失陪一下。”三日月沒有理會她的爭辯,起身朝外走去。


    阿定忐忑不安地留在原地,摸著自己頸上的肌膚。


    她當然知道這個痕跡代表著什麽,但她真的不知道是誰幹的。每一天的夜裏她都留在房間裏,除了做了幾個奇怪的夢之外,什麽都沒有發生……


    ——奇怪的夢?


    阿定的麵色忽然白了一下。


    難道那些零零碎碎的、讓人無法迴憶起男子麵容的夢境,都是真實的嗎?


    她正在思慮間,門外就傳來了加州清光的爭辯聲:“那絕無可能!我怎麽可能會讓居心叵測的人靠近主君的身側?說那是我的失職,我是不會承認的……”


    “既然沒有人能在夜晚靠近主君,那麽,是鬼麽?”三日月的聲音帶著笑,“既然如此,那不妨請笑麵青江來擔當近侍吧?”


    加州清光失語。


    好一會兒後,兩人的爭執聲才輕下去。阿定走出房門時,三日月已經離開了——看得出他似乎真的生氣了,以往的他從不會無禮地直接離開,而是會向主君告退。


    加州抱著刀,一副惱極了的樣子,紅眸裏亦閃著些微的怒火。


    “加州大人……”阿定擔憂地喊。


    “從明天起,我就不是你的近侍了。”加州清光撇一下嘴,低聲道,“不知道他會找誰來當你的近侍呢?……就算你是主君,也無法自主決定事情,還有一點可憐呢。”


    加州憐憫的語氣,讓阿定有些難為情。


    但她早已習慣了被人唿來喝去、隨心所欲地操控,所以她打心底覺得這是很正常的。一個卑賤的下等人,又怎麽會有做主的權利呢?當然是武士大人說什麽,自己就照著做了。


    氣氛很不妙,阿定低著頭,假裝翻閱手中的名冊。


    隨意一翻,就在最後的位置看到一個似乎是新添上去的名字。


    “一期一……”阿定眯著眼,很艱難地辨別著最後一個字,“這個字是什麽?”


    “是一期一振。”加州替她念了出來,“‘一生隻鑄一振’的意思。”


    阿定的視線反複掃著這個名字,心裏有著奇妙的感覺。


    啊,是一生隻有一把的刀呢。


    “一期一振是怎樣的刀呢?”阿定詢問。


    “啊……我也不是很清楚。”加州清光的視線望向遠方,“他才剛來不久吧。”


    “是我鍛造的那把嗎?”阿定的眼睛忽然亮了起來。


    “……”加州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頓時有些懊惱,“總之,他很忙就是了。平常的任務他都不會參與,三日月殿也不會允許他來見您的。”


    沒有人希望一期一振見到主君。


    一期一振阿定親手鍛造出的刀劍,他必然是希望守護曆史的,也肯定會對阿定忠心無二。但是,本丸裏這群習慣了自由的付喪神們,已經不想再迴到時之政府的約束之下了。


    “很忙嗎?”阿定有些失落了,“還以為能見見我親手鑄造的刀劍呢。”


    “……”


    看到她這副失落的模樣,加州的心底有些不是滋味。他紅瞳微動,聲音裏微有一分自嘲:“是啊,我這樣天天見到的人,主君當然不會想再見了。隻有一期才是最新鮮有趣的吧。”


    頓了頓,他又低聲道:“我本來就不惹主君喜歡嘛。”


    阿定懵了一會兒。


    加州清光的這副語氣……


    怎麽說呢?還有點熟悉呢。


    好像是從前在夫人的口中聽過吧?原話似乎是“大人的身邊有了更新鮮有趣的年輕女人,當然會對我這樣天天見到的黃臉婆感到厭煩啦”。


    不知怎的,阿定忽然很想笑。


    “我怎麽會不想見加州大人呢?”阿定說,“隻不過是因為沒有見過一期一振,所以有點好奇……僅此而已。”


    加州注視著她的麵龐,忽然問道:“主君真的,很想見一期一振嗎?”


    他的心底忽然湧現出了一個想法。


    ……隻是見一麵的話,應該不要緊吧。主君是很好哄騙的人,三日月殿不會讓她被一期一振影響的。


    “嗯呐。”阿定點了點頭,握住了加州清光的手,“我總覺得,我和那個人之間像是有什麽契約似的。”


    “……因為你是為它鑄造了實軀的人嘛,這是當然的。”加州清光撇開頭去,小聲說,“要見他的話,也不是不可以。我能將他帶來。”


    “真的嗎?”阿定露出快樂的神色來。


    “但是我有一個條件。”加州清光說。


    “請說吧。”阿定答,“我一定盡我所能。”


    “主君能將大和守安定帶迴本丸嗎?”加州清光抬起頭,問,“他已經很久沒有迴來了,我怕他繼續留在衝田先生的身旁,最終會消失在曆史之中。”


    阿定躊躇了一下。


    這麽重大的任務,她一點兒自信都沒有。但是加州清光一直這樣照料著自己,明天起他就不是自己的近侍了。如果不答應的話,那實在是太可恥了。


    “……我會試試看的。”阿定說。


    雖然,她根本不知道要怎麽做。


    等明日三日月來的時候,再問一問他吧。


    ***


    因為是當近侍的最後一個晚上,加州清光並不能如往常一樣入眠,反而清醒得不得了。他披著發絲坐在窗前,心底慢悠悠地想著一些事。被摘下的耳墜放在枕旁,於月光下散射著黯淡的光。


    就在此時,他聽見主君的房間似乎有了什麽響動——窸窸窣窣的,好像是主君起身了。


    加州揉了揉眼,站起來輕聲詢問道:“主君?怎麽了?”


    門扇推開了,他的主君從門後步出。


    阿定鬆散地披著寢衣,手中捏著一柄梳子。她的眼睛有些無神,像是被什麽東西攝走了魂采。可當她望向加州的時候,那雙眼又忽然如點了星辰一般,變得靈活嫵媚起來。


    “呀……少爺。”她說話了。


    從前的每一次,她隻是無聲地路過了這個熟睡的近侍。今夜還是她第一次在夜間遇到沒有入睡的加州清光。


    “少、少爺?”加州清光有些奇怪,“這是什麽稱唿……”


    “您想梳頭嗎?”阿定詢問他。


    加州清光愈發覺得古怪了。


    他每日都陪伴在主君身旁,知道她平時是如何模樣——麵前這個笑得自如妖豔、仿佛在刻意引誘著男子一般的女人,絕對不是平日的主君。


    “你是誰?”加州警覺地提起了佩刀,指向女子,“還是說有什麽東西附在了主君身上?”


    “……咦?”阿定的笑顏略略散去了,“您不記得我了嗎?白天的您還稱唿我為‘主君’呢。”


    “……”加州後退了一步,咬咬牙,“這種不祥的氣息又是怎麽迴事……”


    ——簡直,宛如鬼怪一般。


    “阿定就是我,我也是阿定。但是,我更希望您將夜晚的我稱唿為‘櫛姬’。”她笑了,朝加州清光的麵頰探出雙臂,“我答應過你,會將大和守安定帶迴本丸來。”


    此言一出,加州愣住了。


    確實,這是隻有他和主君知道的約定。


    下一瞬,自唿為“櫛姬”的女子,已經吻了一下他的麵頰,笑眼微彎,說:“少爺,和我共度這個愉快的晚上吧?”


    “等——等等!”加州有些慌張,可手卻無法自抑地環上了她的腰。


    更糟糕的是,他覺得心髒跳得厲害,腦海中不停地閃過平日主君的笑顏來,有一句該死的話幾乎要從嗓子眼裏跳出來了——


    “主君,我,我對你……”加州半闔著眼,覺得嗓間有些冒煙了。


    就在此時,門忽然被推開了。


    “加州,如果你覺得很棘手的話,就交給我來處理吧。”燭台切說著,除掉了自己的手套,聲音沉穩,“三日月已經答應了,由我來接任近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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