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訥走出“彌渡”,外麵夜色迷離,寒風料峭,他覺得自己的身體裏也像有一個大洞,冷風總這個洞口唰唰地吸進去,帶走他身上的溫度。很久,他才摸出手機,打電話給張弛——

    “怎麽樣,一塊兒出來喝酒,”

    張弛在電話那頭跟他臭貧,“喲,這個點兒,是想潛規則我還是怎麽地,”

    陸訥臉上露出了點兒苦笑,“當我失戀行不行?”

    電話那頭靜了一下,“那行,約哪兒,我馬上過來。”電話那頭傳來他窸窸窣窣穿衣服的聲音,陸訥說:“那就電影學院門口的那家燒烤店吧,好久沒去了。”

    “行,你先去,我隨後就到。”電話那頭隱約傳來一個女人不悅的聲音,陸訥恍然想起,如今張弛是有家室的人了,兩人雖然還未領證,卻已經住到一塊兒去了,頓時有點兒過意不去,正想說算了,那邊已經掛了電話。

    電影學院門口熱鬧如昔,每次身處其中,都能感受一種青春的蓬勃氣息撲麵而來。陸訥坐下沒多久,張弛就到了,裹著件羽絨服,短短的發茬在寒風中不馴地豎著,依稀可以辨出一點當年文藝青年的模樣。

    張弛一坐下,陸訥就往他杯中倒酒,問道,“這麽晚叫你出來,你家那位是不是有意見?”

    張弛將羽絨服脫下來,道,“甭理她。”他順手拿起已經烤好的羊肉串,“來,現在我是情感專家,請盡情且詳盡地剖析下案情——”

    陸訥送他一個白眼,一聲不吭地喝幹了杯中酒。張弛嘻嘻一笑,也對幹了。兩人一邊喝酒一邊擼串子,本來是陸訥叫張弛來陪的,結果三杯酒下肚,張弛就打開了話匣子,滔滔不絕地跟陸訥抱怨他家那口子,在酒精的作用下,大老爺們的張弛難得的有些多愁善感,盯著燈影兒,說:“陸訥你知道嗎?我越來越覺得,每個人,都有激情澎湃的一刻,對感情也好,對夢想也好,難的是,一輩子都跟打了腎上腺素似的激情澎湃。”

    陸訥沒搭話,拿起酒瓶先給張弛斟滿了,又給自己倒滿了。

    “我們這樣的人,風花雪月都給了電影,餘下的,就是過日子,老陸,你說是不是?我對另一半的要求真不高,長得別太對不起觀眾,有基本的審美,對我的工作可以不支持,但不能幹涉,知冷熱,我從前覺得我的要求太媽低了,多將就啊,後來我才發現,女人不僅要求侵占你的錢包,還試圖肆無忌憚地侵占你的腦袋,竭盡所能地讓你按她的意思來行事,女人太他媽可怕了!”

    陸訥被張弛的說法逗笑,其實同是男人,陸訥知道,男人有時候喜歡在人前表現得對自己的另一半多麽的不屑多麽的不在乎,然而隻有那些漫不經心下的小細節才是真實的心。

    陸訥再次將兩人的酒杯倒滿了。到後來,兩人都喝茫了,趴在桌上你笑我我笑你,張弛的電話響起來,他費了老大的勁兒才把手機拿出來,還拿倒了,對著那頭喊,“媳婦兒?哎,媳婦兒,我跟你說句話啊,就一句話,心裏話……沒喝醉,沒喝醉,真的,我跟老陸一塊兒呢,陸訥,大導演!哪兒?哪兒?老陸,哪兒咱們在——”不等陸訥說話,他對著手機又掏心掏肺開了,“媳婦兒,我想跟你說句心裏話,藏在心裏麵兒的話……”

    陸訥聽著張弛大著舌頭,一聲又一聲的媳婦兒,不知怎麽迴事兒,鼻子一酸,眼眶一點一點地紅了,他低下頭,掩飾自己的失態,拎起酒瓶往自己杯子裏倒酒,嘩啦啦,酒滿得都溢出來了,他看也不看,端起來咕嘟咕嘟喝完,深深吸了口氣。

    張弛打完那通顛三倒四的電話,發現陸訥已經豬一樣的栽倒在桌上了,他用手推了推他,叫,“老陸……老陸!”陸訥紋絲不動,正在這時,電話響了,是陸訥的。張弛接起來,“喂——噢,時榆啊,我啊,張弛啊,我跟老陸在一塊兒呢,哪兒?哦哦,電影學院門口啊,吃燒烤,你來不來?那行,我們等你啊——”

    陳時榆比張弛那口子來得快,大晚上的,他穿著一件軍綠色的棉服,戴著墨鏡口罩,低頭走進燒烤店裏,一眼就看見兩個栽倒在桌上的男人,桌上全是空啤酒瓶,地上全是竹簽子,雞骨頭,一隻不知從哪兒來的野狗在他們腳邊嗅來嗅去。

    陳時榆小心地推了推陸訥,叫他,“陸訥……陸訥?”

    陸訥皺了皺鼻子哼哼,陳時榆又改去推張弛,張弛倒是一推就醒了,茫然四顧,一副不知身在何處的模樣,看到陳時榆才想起來,“哦,時榆來了啊,來來,坐坐,再叫點兒東西吃。”

    “別喝了,都兩點了,人家都要關門了,怎麽喝成這樣啊?”

    張弛揮揮手,“別提了,失戀,想不到這小子悶聲不響地就戀上了,我們陸導啊,那是大老爺們的身,十四歲小姑娘的心。”

    陳時榆一愣,臉上的神情一時有些莫測,張弛還在神神叨叨,“我次奧,我居然還忘問到底是啥樣的妞了。”

    陳時榆打斷他,“行了,都這點了,散了吧,你怎麽迴去,我給你叫輛出租?”

    “不……不用,我,我媳婦兒來接我——”話剛說完,就見張弛忽然一個激靈亢奮起來,衝著門口狗兒似的招手,“媳婦兒,這兒,這兒!”

    陳時榆抬頭看去,就見一個個子高挑的女人裹著臃腫的羽絨服走進燒烤店,臉上也戴了口罩,與陳時榆淡淡地打過招唿,兩個人也沒交流,各自將醉鬼弄上車。

    陳時榆的公寓在十七樓,他住在這裏的日子很有限,也就最近,留在這兒的時間多了。不用趕通告,不用睜開眼睛總有那麽幾秒不知道自己在哪兒,來s城之後,這段日子算是他過得最最清閑的,然而他整夜整夜的失眠,要喝很多的酒,趁著酒勁兒才能勉強睡幾個小時,有時候怔怔地坐在床上,看著落地窗外巍峨的大廈,四壁的冰冷如同潮水般湧向他,他會很害怕,會希望有個人能陪著他。

    他將陸訥半扶半抱到床上,給他脫了外套,拉過被子給他蓋上,用從洗手間裏擰了一把熱毛巾,細細地給他擦了臉和手。陸訥睡得很熟,就這樣也沒有醒,胸膛微微起伏,床頭燈柔和的燈光下,他的五官古典而英俊。

    陳時榆坐在床邊,有些看入迷,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撫摸他的鬢角,一下一下,繾綣而柔情,心裏被自己的理智牢牢禁錮的小獸在這樣的夜色裏,這樣的場景下,越發狂躁,試圖衝破牢籠。

    “別提了,失戀,想不到這小子悶聲不響地就戀上了,我們陸導啊,那是大老爺們的身,十四歲小姑娘的心。”

    張弛的話在耳邊響起,心底有個小人在不斷地揮旗呐喊。陳時榆閉上眼睛,身子忽然倒向床,挨著床沿,他蜷起身子,努力地靠近陸訥,陸訥帶著酒氣的鼻息就在離他三四厘米的地方,與他的鼻息糾纏。他睜開眼睛,看見陸訥毫無防備地睡在他身邊,忽然想哭。

    陸訥迷迷糊糊間好像做夢了,夢見開車去一個地方玩兒,他和蘇漾兩人興高采烈的,跟小朋友去春遊似的,蘇漾一本正經地講了一個關於“一雙幸福的拖鞋”的故事,把陸訥笑得不行,外麵陽光明媚春花燦爛。後來車子開進一條杳無人煙的路,漸漸兩邊的風景荒涼起來,他們開錯了道,迷路了,陸訥說:“都賴你,我就說剛應該左拐,你還非不信,看吧看吧,沒路了。”

    蘇漾堅持己見,不肯低頭,兩人都認為自己沒錯,試圖說服對方,讓對方跟著自己走,漸漸的,小小的車廂變成了一個小型的鬥獸場,兩個人開始冷戰,誰也不說話,都在心裏較著勁兒。終於,陸訥打開車門,大踏步地離開了。

    陸訥走出一段路,轉迴頭去,發現來時路連著蘇漾和車子都不見了,隻剩一片白茫茫的大霧。陸訥大驚,緊追幾步,然而他找不到他了,他的心裏忽然一陣慌張,人就醒了。

    醒來,心裏麵依舊有一種揮之不去的空落感,他翻了個身,陳時榆的臉印入眼簾,他就穿著衣服壓著陸訥的被子蜷在床沿,陸訥嚇得唰的從床上坐起來。他一動,陳時榆就醒了,鎮定地坐起來,趿上拖鞋,自然而然地問:“你醒了,要喝水嗎?”

    “你怎麽在這兒?”剛問出口就意識到了,“這是你家?我怎麽在這兒?”

    “忘了?你跟張弛兩人在燒烤店喝醉了。”

    陸訥瞬間記起來了,捂著有些頭疼地腦袋,左右找手機,“幾點了?我迴去了。”

    陳時榆的臉色僵了僵,說:“你可以住這兒,還是你擔心被媒體拍到你跟我在一塊兒影響你的前程?”

    陸訥停下了手中動作,認真看著陳時榆說:“你知道我不是那個意思。”

    陳時榆的眼睛亮如明火,異常執著地說:“那就留下來。”

    “時榆……”

    “留下來,陪我。”陳時榆望著陸訥的眼裏有乞求,那一刻的他,顯得有點兒卑微。

    陸訥扭過頭,抿了抿唇,說:“你知道不可能的。”他說完,掀開被子,去找自己的鞋子。下一秒,陳時榆忽然瘋了一樣地撲過來,扳過陸訥的腦袋,兇狠而瘋狂地吻住他的唇。

    陸訥一愣,反應過來用力地推開陳時榆。陳時榆被掀翻在床上,陸訥迅速用手背去擦嘴唇,嘴唇被他的牙齒撞破了,一陣刺痛,鹹腥的血腥味衝進口腔中,陸訥簡直不知道該如何表述自己的心情,鼻息翕張,瞪著陳時榆,啞聲質問:“陳時榆,你在幹什麽?”

    陳時榆坐在床上,微抬著下巴,眼尾微微上挑,又豔麗又刻毒,“我在幹什麽你不知道嗎?陸訥你知道我有多不甘心嗎?明明在你身邊的一直是我,明明最懂你的人也是我,明明是我先愛上的,為什麽?”

    陸訥說不出話,隻能蒼白地安撫,“時榆你別這樣,做朋友不好嗎?我們可以做一輩子的朋友,依舊像從前那樣,在你需要或者我需要的時候,趕到對方身邊,這樣的感情,難道比不上其他的?”

    陳時榆忽然笑起來,笑得眼淚都出來了,看著陸訥,搖頭,“陸訥你太天真了,你怎麽會這麽天真?在今天之後,你覺得我們還可能繼續做朋友嗎?”

    陸訥的喉嚨像被堵住了似的,他不願去想陳時榆說的結果,低頭穿上鞋,也不看他,說:“我走了。”

    陳時榆忽然衝過來,從後麵抱緊陸訥,將臉埋在他的背上,深深滴吸了口氣,盡量鎮靜地說:“別走,陸訥,留下來行嗎?今天過後,我們就當什麽事兒也沒發生過,好不好?我知道你跟蘇二分手了,陸訥,就一個晚上,好不好?”

    陸訥神色沉如深淵,沒有一絲表情,隻是一點一點地用力掰開了陳時榆的手。

    關門的聲音迴蕩在空蕩蕩的房間,很久很久,陳時榆忽而輕笑了一聲,充滿自嘲和苦澀,漸漸的,笑聲越來越大,最後卻變成了無聲的哭泣,他緊緊蜷縮起身子,用力地咬著手指,在巨大的床中間,像個一無所有又無助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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