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迴有在耳邊說著什麽,但他一點都聽不進去,當一聽傳了太醫,他的心神再也不能凝聚,這次不再是她的任性,不再是其他的,心頭掠過一個想法,讓他全身顫抖的想法,隻是他,不敢說出來,怕,是真的怕。


    身為王者,擁有皇權又如何,有許多的事情都是他怕的,因為在乎所以害怕,因為害怕所以更猶豫。


    甫踏進殿門,氣氛與平常截然不同,景仁宮的幾個宮人靜靜的候在殿外,殿內是幾個太醫的身影,蕭涼宸忽然就想,那樣轉身離去,想那樣告訴自己,她隻是又耍小性子了,又在笑著折磨他。


    “皇上——”


    先開口的是太醫院的副院士王真,王真是自老院士告老還鄉後太醫院中資曆、等級最高的院士,一見王真,心已自涼了半截,若非事態緊急,王真又豈會輕易出麵。


    蕭涼宸從未有過想逃避的欲望,但現在,他真的隻希望又是她在折騰著他,而後,會故作嚴肅的板起臉對他說:“我要歇息了!”


    隻是,事實遠非他想到的那般簡單,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匆匆進了內殿,隻見幾個老太醫圍在床前,皺眉趨前,太醫不約而同的讓開了道。


    “翩兒?!”他遲疑的喚了聲。


    “皇上!”隨他進了內殿的王真低低喚了聲,有些懼怕的低下頭:“皇上,孩子怕是保不住了!”


    她的臉,蒼白無神,那對眸子,滿滿的,皆是水霧。


    “我恨你!”兩手無力的挽上他的脖頸,她抽噎的嚷道,勒著他的脖頸的手在顫抖著,喃喃重複道:“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從未想過會有這樣的時刻,他期待著孩子的出生,一直在那裏告訴自己,當初,不能陪在她身邊,不能守候著亦兒,那麽這一次,他一定會好好的陪在她身邊,和她一起守候,隻是,如今——


    蕭涼宸苦澀笑笑,更緊的將她擁進懷裏:“沒事了!我在你身邊!我會在你身邊的!”


    “我隻要我的孩子!我就要我的孩子!”


    “皇上,拖不得啊!”王真語重心長喚了一聲。


    “不!我不!”殷灼顏蜷起雙腿,往後靠了靠,警惕的盯著王真,拚命的搖搖頭:“不,不許碰我的孩子,我不痛了,肚子不痛了!你們走,都給我走!碧雲、趙乙,把他們都趕出去,我不要見他們!我要歇息了,我累了,孩子也累了!”


    見王真等人一動不動,她抬眸看著他,聲音幾近哀求:“讓他們出去好不好?去接亦兒迴景仁宮,我隻想和亦兒在一起,其他人,我都不想見,我都不要見!”


    蕭涼宸扯扯嘴角,從來不知道,做出一個選擇會是如此的艱難,是她,一直是她,在逼著他不斷的做出選擇,而如今,他還有可以選擇的嗎?


    “翩兒——”


    眼淚沿著她的臉頰緩緩流下,她憤憤的捶打著他:“讓他們走!讓他們離開景仁宮!我不要見他們!”


    ————


    幾乎不曾感覺到痛,但她卻聽見心在碎裂的聲音,一種無法言說的涼意慢慢滲透著她的身體,那雙緊緊握著她的手,很用力,她卻像是感覺不到任何氣力,微微顫抖著,鼻尖是濃濃的血腥味,她茫然的看向他那微薄的唇,他怎麽可以,怎麽可以那樣決定她的孩子的生死?隻憑著太醫的幾句話,就絕然的下了令,隻兩個字,但令她膽寒,他說:“動手!”


    倔強的抽出自己的手,她閉上眸子,那雙空洞的眸子。


    “翩兒?!”他嘶啞的喚了聲,見她隻沉浸於她自己的痛,黯然鬆開了她的手,她的痛他明了,可她,是否又真能體會自己的痛?當太醫說,若再猶豫不決,不止孩子保不住,她亦會麵臨險境,隻一句話,逼他不得不做出選擇。


    身為一國之君又如何?他始終都沒有完全的把握,更惱的、更氣的是他自己,竟然保不住孩子,護不住她。


    蕭涼宸緩緩站起身,腳步一邁開,方知沉重如鐵,瞥了眼無聲無息的她,輕聲叮囑了下碧雲,轉身出了內殿。


    殿門前,立著一幹人等,淩厲又憂傷的眸看向尤迴:“說吧!”


    尤迴低垂著的頭動了一動,悄悄看了他一眼,又瞥瞥身側的幾人,暗唿口氣:“皇上,娘娘自碧慈寺上香迴來,身子便微恙,躺著歇息了一下,不見好轉,碧雲便差人去請了太醫!”


    而太醫把完脈,幾乎是要了他的老命般說出一句話:“孩子要保不住了!”


    他想都未想,直接奔向宣政殿稟告。


    “兩個時辰內,朕要知道是如何一迴事!”


    “是!”迴聲的不止是尤迴,還有雨竹和冬蓮,肩負著保護她的重命,卻依然導致今日的局麵,兩人難辭其咎。


    獨,向雪,在一旁,若說景仁宮中有何人是臉色安然,甚至是有一絲竊喜的,唯獨她,當知道殷灼顏肚裏的孩子保不住的時候,她竟然有想笑的衝動,似是她自己動的手,且不管以後如何,至少在這刻,她是愉悅的。


    一雙深邃的,帶著沉重的眼眸片刻鎖住了她的臉,他沒有忽略那絲浮現在向雪唇畔的笑意。


    身子似募然結了冰,向雪垂下眼眸,頭往下更低了一些,強烈的壓迫感直襲而來,她竟然感覺有些喘不過去來。


    ————


    後宮倏然沉寂了,沉寂的發慌,但與此同時,壓抑著的興奮和喜悅不知不覺中悄悄露出個頭來。幸災樂禍之人,真的不少。這,或許是一個契機。


    隻是,這份得來不易的喜悅和難得的契機很快被打破,人人自危起來。


    清查的人,不止前去上香的任何一個人,甚至連與景仁宮有任何一絲聯係的人都不例外,聲勢之大、波及之廣,令人膽顫心驚。


    長羲宮,雨竹帶著清查的人剛離開,顏茹竺有氣無力的坐下,本以為隻是讓殷灼顏前去上香祈福而已,誰知竟會出了這檔子事:“英姑,依你之見,是何人動的手?”


    英姑默默的搖搖頭,突然之間,流失孩子,絕不可能無緣無故,想來,顏茹竺和她一樣,深知後宮的爭寵奪愛,任何一人,都有動手的可能,若非她日夜隨侍太後跟前,她都會以為是太後動的手。


    殷灼顏的敵人太多太多!


    “英姑,你即刻前往景仁宮,親自督查此事,哀家絕不允許有人下此毒手殘害哀家的皇孫!一旦查出是何人,格殺勿論!”


    英姑領了命,一腳踏出長羲宮,不由自主歎了口氣,連素來憎怨殷灼顏的太後都捧著這樣的想法,何況是景仁宮,何況是皇上呢?下手的那人,命不久矣!


    剛到得景仁宮,便聽見陣哭喊求饒聲,急步進了景仁宮,隻見路紫芙跪在地上,正磕頭求饒。


    不,不會是她,英姑已自心中先否定,路紫芙不過是個有著點小聰明的人,這事,不似她做得出,她沒有那個膽。隻是,也未替路紫芙討聲饒,既然能懷疑到她身上,必定有理由,不管這理由成不成真,路紫芙都再難有翻身的餘地。


    此事,無關對錯,即便是殷灼顏體虛、胎氣不足所引起,所有的後果皆會有別的人去承擔。這,便是後宮;這,便是皇權;這,便是奢寵!


    英姑並未朝沉著臉端坐院落中的他稟告,隻是悄聲跟尤迴說了幾句,便候在下首,靜觀一切。


    “你是何人?”蕭涼宸微眯著眼,她的身份,一直不清不楚,石晏隻道出是一個侍衛的身份,但他無法不懷疑,尤其在得知那驚天秘密之後,尤其又是如今,熱切期待著的孩子莫名其妙的流失之後,他隻有懷疑,懷疑所有的一切。


    “迴稟皇上,奴婢是貴妃娘娘在民間收的侍衛,當初娘娘見奴婢會些拳腳功夫,留下了奴婢!”向雪極其得禮的行了個禮,向來不屑的她,屈服了,那雙眸底,冒著的是濃濃的殺意。


    “侍衛?!”蕭涼宸冷嗤一聲,並未多說,直接吩咐尤迴將路紫芙、向雪等人帶了下去,寧可錯殺,也不願意再放過一個。


    終於,撤了眾人,餘下的,自有人去安排,嚴刑逼供或厚利引誘,皆無多大關係,他隻要結果。


    緩緩進了殿,殿內熏著清新淡雅的香,是她鍾愛的“群芳妒”,但依然不能掩飾那曾彌漫在整座景仁宮的血腥味。


    蒼白的臉,緊閉著的眼,掛在眼角的晶瑩,再一次狠狠的控訴著,控訴著他的無能為力,依然不能護她周全,依然讓她再痛,在他下令動手之際,那歇聲嚷出的“我恨你”,更是將他推向絕望的深淵。


    輕輕的將她的手握在掌心,蕭涼宸苦澀的扯動嘴角:“翩兒,對不起!”


    ————


    “你想救她?”


    “不會是她動的手。”石晏搖頭暗笑,如她所說,若她真的想下手,她早已下手了,又何必等到這天呢?不管是不是她動的手,隻要她的身份暴露,皇上都必殺她無疑。


    常笑細細看了他好一會兒,吐出淡淡的一句:“她是宗城桓的人吧!”


    早該猜到的,當瞥見石晏暗下的眼眸,他肯定了自己的猜測,一時竟然說不出話來,疑惑殷灼顏竟然留宗城桓的人在身邊,疑惑於石晏竟想要救她。


    “你不該隱瞞的!一旦皇上知道此事,怕是——”


    “我沒有想過隱瞞!”隻是他還沒想好要怎麽做。


    “好自為之吧!”


    躊躇良久,他自出神中迴過神來,常笑已不再,又是一陣猶豫,他邁動腳步,去的不是別地,是景仁宮。若要保向雪一線生機,唯有她出麵,姑且試一試。


    “侍衛大人,皇上不在景仁宮!”趙乙善意的提醒道。


    不在皇宮,唯一的可能是去了天牢,石晏暗道不妙,若不是自己護衛,那定是常笑,而,常笑早已離開,急忙抓住趙乙的胳膊:“趙公公,麻煩前往通稟貴妃娘娘一聲,說我有要事求見!”


    這?!趙乙麵有難色:“貴妃娘娘正在歇息,怕是——”


    “趙公公!人命關天,請趙公公即刻稟報!”


    石晏幾乎是半推著趙乙進殿,趙乙一時又拿不了主意,揪扯之間,碧雲自殿內探出個頭,微慍道:“侍衛大人、趙公公,這是何迴事?”


    趙乙細聲的說了一遍,為難的看向石晏。


    碧雲亦是好一陣為難,當遲疑的向裏稟報了一聲後,迎了石晏進去。


    ————


    那張嬌麗的臉,已慘淡的布上一層灰,呆坐於牆角,嚴刑逼供之後,隻剩那雙眼,空洞的望向前方。


    她承認了,與其遭受這酷刑,不如委屈自己,就當做是她下的手吧,不管詢問到什麽,她都說是,好似真成了事實,她就是殘害殷灼顏肚中孩子的元兇,就是她,策劃了一切。她不再是什麽昭容,曾有的,都是笑話,自淑景宮遇見殷灼顏,便注定了她的命運。


    嗬嗬,路紫芙傻傻的笑了一聲,就著牆角躺了下去,眾人那詫異的目光都不再有意義。


    睨了路紫芙一眼,蕭涼宸又瞥了眼披頭散發的幾人,幽幽吐出一句:“都殺了吧!”


    不是他太殘忍,隻是他還沒有大度到可以容忍任何一人殘殺他的孩子,他寄予萬千期盼的孩子。


    “你不能殺我!”向雪支撐著傷痕累累的身子站起聲,異常堅定道。


    “朕要殺的就是你!”蕭涼宸絲毫不掩飾自己的冷酷,隻秉持著一個信念,不明身份的人,格殺勿論,他隻後悔,沒有早些清理那些不清不楚之人,確實是他,讓她再沉重的傷了一次。


    “我是貴妃娘娘的侍衛,怎會對貴妃娘娘下手?!”


    “她的人,朕都清楚!”除了眼前的她,還有一直未明真實身份的無影,而且,最該死的是,她竟然笑了,但他痛著的時候,她竟然笑了,不殺她,怎對得起他那流失的孩子?


    “我要見貴妃娘娘!”


    蕭涼宸冷哼一聲,抬起手,下令道:“常笑,動手!”


    “是!”常笑應了一聲,剛轉了個身,人怔在那裏。


    察覺常笑的異常,蕭涼宸緩緩轉身,望向門口,大步迎了上去,兩手正欲將她攬入懷裏,她卻麵無表情的的微側開了身子。


    “翩兒?!”


    “放了她們!”殷灼顏咬牙定定道。


    “別為她們求情,她們不值得!”他的一手,終,稍用了些氣力,硬是將她攬入懷裏:“你不該到這裏來,太醫有交待,你要好好歇著。”


    “放了她們!”無力的聲音又響起,卻仍是很堅定。


    蕭涼宸遲疑了一下,終點點頭:“朕答應你!”


    ————


    常笑看著沉默不語跪在大殿正中的石晏,暗歎了口氣,怎麽也想不到,石晏竟然去了景仁宮,竟然為了一個女人去求殷灼顏,這與平日裏的他,太不一樣。


    久久,一樣沉默不語端坐於禦案後的蕭涼宸終於冷冷的發話:“石晏,你跟隨朕多年,朕以為,你是能體會朕的心情的,是能為朕赴湯蹈火之人。”


    “皇上——”


    石晏沉重的喚了聲,能體會到他的痛,能為他赴湯蹈火,但,這樣眼睜睜看著向雪屈死於刀下,無法無動於衷。


    蕭涼宸冷冷笑笑,不知為何,他不敢跟殷灼顏去確認那女子的身份,微眯起一雙高深莫測的眼:“那個女子是何身份?”


    遲疑了半晌,石晏終沒再隱瞞,忐忑的道出向雪的身份。


    “原來是這樣!”


    蕭涼宸頹然的癱在那裏,石晏說的些什麽,他都再也聽不進去,那個事實比任何一件事來得更打擊他,更讓他無所適從,他全心全意付出了自己的心,又得到了什麽?


    當他幾乎是僵硬著身子迴到景仁宮之時,他的身上漫著濃濃的憂傷,濃鬱的籠罩著景仁宮。


    她,躺在床上,眉深深的蹙起,他真的以為,她的心始終是屬於他的,從她假裝忘記過往的那一刻,從她不再將他推離的那個夜晚,從她當真眾人的麵倚著他嫣然巧笑的坐在他身邊之時,從她允他喚她“翩兒”之時,從她……


    而現在,他從得意之中完全摔落,她隱瞞著的這一個事實,讓他摔得很痛很痛。


    手,柔柔的撫著她的臉頰,冰涼冰涼的,緊抿的唇晦澀的吐出一句:“翩兒,告訴我,你的心裏能容我幾分?又有幾分是宗城桓?”


    殷灼顏緩緩睜開雙眸,輕歎了聲,聲音如飄渺的浮雲,淺淺淡淡,卻夾著繁瑣的愁緒,這並不是個難題,她知道自己的心,隻是想要說出口,竟顯得這樣的為難。


    “如果,在宗城桓的侍衛和我之間做出一個選擇,你會選擇誰?”


    他逼她,雖然不想,但他依然出口,逼她做出一個選擇。


    “我要歇息了!”


    蕭涼宸黯然的收迴手,沒有得到答案,心更加空落落,似下了重大決定般,他硬是擠出一點笑容:“好好歇息吧!”


    聽得腳步聲漸漸的遠去,緊閉的眼眸,滑出一滴淚,很快,又被她抬手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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