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墓前,陽光穿過樹葉的縫隙灑在墓碑的光輝,溫暖而傷感,偶爾幾聲鳥鳴點綴著往事的寂寥,手輕輕拂過墓碑上讓他銘刻一生的名字,似見到她一襲白衣在陽光中旋舞。


    “煙兒,你離開十年了,足足十年了——”


    他長歎口氣,九泉之下的你是否孤獨、是否哀傷?猶記得,一雙纖手沏出濃醇的茶,十年,未曾減淡,依然留在齒際,淡香輕飄。


    身後悉悉索索的微弱腳步聲近前,他微閉了一下眼,緩緩起身,淡笑著轉身,幽幽道:“好久不見!”


    殷正良微點頭,目光越過他落在墓碑上,感慨道:“好久不見!”


    他背負雙手,默默看著墓碑:“你把她照顧得很好!有你如此待她,她一定心滿意足了!”


    “每個月我都會親自到這裏清除雜草雜物,跟她說說話,我不想她太孤單。”殷正良苦笑一笑:“我會告訴她,灼顏又怎樣調皮了,又怎樣惹人生氣了。仿佛總是聽見她說,翩兒是有些任性,好好管管她。”


    舌尖一陣苦澀,煙兒,你留給他一個翩兒,我呢,你什麽都不曾留給我,還帶走了我所有的念想,良久,微歎了口氣:“灼顏如今可安好?”


    殷正良搖搖頭:“她總是最令人擔心的一個,性格完全與她娘不一樣,普通人馴服不了她!”


    “真是難以想象堂堂大晉朝丞相大人被一個小丫頭氣得要吐血時的模樣。”他輕笑起來,忽地歎了口氣:“她的事我聽說了。”


    殷正良捏捏眉心:“已離開洛京好些日子了,連個消息也不捎迴來。”


    “她年紀輕,又有你的二兒子百般的疼愛,想是慣壞了不少!慢慢她會懂事的。”


    他點點頭:“這我倒是不擔心,我時刻擔憂著的是她不經意間埋下禍根,當初更是不該心軟,若將她送到尼姑庵住上個兩三年,今日又將不同。”


    他冷哼一聲:“你真的相信那些相士的胡言亂語?”


    殷正良搖頭歎了口氣:“你有十年未見到她了,如今的她絕不能小覷,勝過煙兒當年的風采,而且骨子裏有股不願服輸的氣,更易招惹起男人的征服欲,灼顏之事遠遠非我所能料。原以為當初奉旨讓她入了瑨王府,以瑨王的氣勢能壓住她不少,如今看來一切枉然。”


    “不如一切順其自然,隨她而去吧!”


    殷正良輕吐口氣:“事到如今,唯有如此。不過有一事還需襄惠王幫幫手。”


    哦?!他挑眉看著殷正良:“丞相大人乃大晉朝權臣,有何事需要我幫手?”


    “還請襄惠王成全!”殷正良拱手,見他神情甚是緩和,遂從容道來:“是貴國翼王殿下之事,不知襄惠王可曾聽說翼王殿下曾到大晉朝求一女子之事?”


    他點點頭:“不止聽過,還看過一眼畫像。”


    殷正良唉了一聲,他打了一個冷顫,怔怔看著殷正良:“你所說畫中的女子便是灼顏?”


    見殷正良無奈點點頭,他忙著拍腦袋:“我真是粗心大意,當初隻覺得似曾相識,卻不想原來是灼顏!怪不得啊,怪不得——”


    “請襄惠王多令人留意翼王宗城桓的消息,我隻怕他死心不息,而瑨王又固執己見,若兩人執著起來,怕是天下要起禍事!”


    ————


    他施施然進了煙雨坊,由著夥計領著他往邀月園而去,擇了一個最偏僻的水榭,他沉聲吩咐夥計喚當家的前來。


    雲娘忙得發慌,低聲咒罵自己竟然允從柳隨殷瀟庭而去,這會見夥計又到跟前說有客官請她前去,憋著一股氣怒騰騰往水榭中去,瞪了一眼水榭中的中年男子,沒好氣道:“不知客官有何貴幹?”


    他悠哉喝了一口茶,抬眸緩緩打量著她:臉上似笑非笑,眼角邊帶著一絲怒氣,身穿淡綠綢衫,風姿綽約、容色清秀。他淡淡一笑:“好久不見!”


    雲娘蹙眉左右掃了他一眼:年約四十左右,身材挺拔,膚色白皙、鼻梁挺直、眼睛亮如星辰,舉手投足間,使人如浴春風,一身得體的錦袍,襯得玉樹臨風。她輕咳一聲,笑笑:“這位客官,你我認識?”


    他淡笑的點點頭,溫聲道:“大當家可否賞臉坐坐?”


    雲娘暗翻了一個白眼,嫣然一笑:“客官恕罪,奴家從不作陪!客官想要聽曲或是看舞,奴家為客官找幾人來便是!”


    “十年了,你的脾氣還未曾改一些!比你姐姐更是烈一些!”


    她沉下臉,手握了握拳,冷聲道:“你是何人?”


    他笑意淺然,緩緩吐出一個名字:“宗皓軒!”


    見雲娘怔了一怔,他笑著補了一句:“不知你姐姐可跟你提過我的名字?蕭依雲!”


    她深吸口氣,一拂不悅的臉色,盈盈坐下,微眯著眼,輕哼一聲:“確實好久不見!”


    他不禁感慨萬千:“當年我遇上煙兒時,你不過是個不到十歲的女娃,一晃二十多年過去,物是人也非。”


    她冷著眼眸:“你如何知道我的?”


    宗皓軒不答反問:“你可知道當年我派了多少人去找你麽?可惜最後仍一無所獲,直到煙兒因病離去,我到她墓前拜祭,恰巧看見前去拜祭的你,於是我暗中派人跟著你,你暗自見了殷灼顏,卻未與她相認,後來你留在了京都,一待便是十年。”


    雲娘眼眶一陣灼熱,吸吸鼻子。


    他緩緩從懷中取出一塊雲紋玉佩,推放到她跟前:“可記得這塊玉佩?”


    鳳目瞪得大大,她吃驚的掩住紅唇:“原來是你?當年給我一大筆銀兩和托付從柳給我的人就是你?”


    他淡笑著點點頭:“正是!”


    “你是來要銀兩還是要人的?銀兩我有的是,人,我絕不會給你!”


    握著茶杯的手頓了一下,深沉的看著她,聲音遽然奇冷:“你知道了她的身份?”


    她冷哼一聲:“想要辨不出都難!”


    宗皓軒深擰著眉:“我若要她,你還能阻止我不成?”


    雲娘毫不示弱:“你別指望從我的煙雨坊裏帶走誰,銀兩我還你就是!”


    她氣唿唿起身,轉身就走,宗皓軒冷冷的一句話拽住她:“她生來就背負著仇恨,是她逃不了的宿命,她流著的是邪惡的血!”


    她緩緩轉身,眸底盡是不屑:“你們男人的事,別牽扯到女人身上,其他的我壓根不在乎!”


    ————


    宗皓軒錯愕看著麵無表情推門進房的她,白皙的臉“騰”地一下紅了,慌慌的扯過被子裹住隻著褻衣褻褲的身子。


    她鄙夷的上下看了他一眼,輕哼一聲,脆聲喚道:“春兒,讓人抬進來!”


    兩個夥計抬著一個大箱子進來,雲娘白了他一眼:“當初你給我的銀兩如今連本帶利還給你,一共兩千兩,請清點一下!你敢打我們蕭家的人主意,老娘跟你沒完!”


    他還未迴過神來,幾人已揚長而去,侍從安子忙擦著冷汗進房,急急侍候他穿上衣裳。他命安子打開箱子,滿箱白晃晃的銀子閃得他哭笑不得,手拂過銀子,狹長的眼睛眯起,嘴角掛著一絲深意不明的笑。


    雲娘長唿了幾口氣,長時壓在身上的巨石如今著地,渾身說不出的自在,煙雨坊從今以後真正屬於她了。


    十年前,莫名欠下的債如今已還清,可惜的是從柳和灼顏仍無著落。想起從柳,輕拍了幾下頭,真不該輕易答應讓她與殷瀟庭一起去找殷灼顏,長路漫漫,兩人若是又整出點啥事來,那自己的錯可就犯得大了。


    “春兒。”她纖手一擺,吩咐道:“去買些點心,我們去趟暖香館!”


    “好咧!”春兒爽朗的應了聲,買了一提點心跟在她身後,兩人悠步進了暖香館。


    “怎麽?殷夫人又生悶了麽?”她打趣的看著在院中埋首坐著小衫的謝翎。


    謝翎抬頭笑笑:“大當家,反正閑著也是閑著,就多做一些孩子的衣裳咯!”


    雲娘款款坐下:“也不能老窩在暖香館,平時得多出去走走!”


    “我自幼跟隨爹爹出出進進京都,一直身邊都沒有一個說得上話的人,好不容易遇上個殷灼顏,她又離開京都了。”忽地又歎了口氣:“也不知道殷瀟庭如今見到她了沒有?”


    雲娘寬慰著:“你就放寬心吧,二公子現在定和灼顏、從柳幾人玩的不亦樂乎呢!”


    謝翎微抿唇,嚴肅盯著她的臉:“大當家,問你一件事,你可別騙我?”


    雲娘幹笑兩聲:“我騙也隻騙那些壞人,怎會欺騙與你呢,你想問啥就問吧!”


    她遲疑了一下,低聲道:“大當家,你老實告訴我,殷瀟庭和從柳的關係是不是非比尋常?”


    雲娘暗咽口水,掩嘴偷笑:“他們的關係當然非比尋常,整一個兄弟倆!”


    “是嗎?”她有些失落:“大當家明知我問的是什麽?莫非大當家也想瞞著我嗎?我其實很早很早以前就想問瀟庭,幾次都問不出口。我怕,怕他的迴答不是我想要的那種!”


    雲娘幽歎了口氣:“世間緣分太淺薄,偏偏前世修得太少。殷瀟庭和從柳以前不曾有過什麽,現在也不會有些什麽,以後更是不會有什麽。謝翎,我當你是自己人才跟你說這些,你所要做的是珍惜你所擁有的,別輕易懷疑你信任的人,別褻瀆別人的真心。今日的話我當做沒聽過,你可明白?”


    謝翎猛點點頭,誠聲說了聲謝謝。


    她優雅笑笑,與其說剛剛的一番話是說過謝翎聽,倒不如說是勸慰自己,人世間有太多束縛,能陪著對方走到最後的未必是相愛之人,有的人注定今生相遇、相愛,卻不能相守,他和她,終是成為過去。


    “瑨王府大喜,你可替二公子好好送了賀禮?”


    謝翎揚眉一笑,甚是得意:“自是送了,還是份厚禮呢!正巧,擇禮品時遇上蕭澤,兩人合計了一下,送了份一模一樣的厚禮,附贈四個字‘天賜石麟’。”


    雲娘搖搖頭,謝翎悶哼一聲:“我很是客氣了,若是殷瀟庭在的話,定會想些法子整整他們。”


    她微歎了口氣:“是他們的緣,他們的孽!”


    ————


    文季遙瞥了一眼他麵無表情的臉,奚落道:“人家哪個生了兒子不是歡天喜地,怎地有你這樣鬱鬱寡歡的,莫非不是瑨王爺的親骨肉?”


    他艱難的扯扯嘴角,手把玩著酒杯,是的,他該欣喜若狂,但當他一想到殷灼顏或在不久後生下別人的孩子,他無論如何也高興不起來,輕吐口氣,苦澀道:“她有了別人的骨肉!”


    哈哈,文季遙大笑兩聲,飲盡杯中酒,笑意深濃:“我看你是樂得犯糊塗了,兒子都在那了,怎麽可能是別人的骨肉呢?”


    靜靜望著池畔青青的垂柳,蕭涼宸淡聲道:“你知道我說的是誰。”


    他一手捂住嘴幹咳兩聲,目光有些遊移:“瑨王爺真是愈發高深莫測了,本公子難於揣摩王爺的心思啊!”


    蕭涼宸自嘲的笑笑:“你是不是在笑我活該?在煙雨坊第一次見到她時,你曾問過一句話,娶到她是喜是悲,如今我確確實實領會到了。”


    “你想告訴我是喜抑或是悲?”


    他閉上深眸:“無論對她動不動心都是悲。不動心,貌合神離,乏味之極;動心,步步深陷,賠上自己。隻要有她在,就無翻身的希望。她烈得像團火,來不及掙紮,已輕易被焚燒殆盡。”


    “你還堅持要找她麽?”


    蕭涼宸眼中有一絲堅定:“我不能讓她輕易撩撥起我的心,然後由她這樣若無其事的離去。”


    沉默稍許,文季遙淡聲吐出一句:“皇上身子已大不如從前,九王爺、蕭頌都暗中蠢蠢欲動,你就沒有一絲想法嗎?太子深處東宮,雖有聲望,但無實力,他不是他們的對手,不消多久會處於下風。與其讓九王爺或是蕭頌得逞,不如你主動出擊。”


    見他繼續沉默不語,文季遙淡淡補了一句:“你若有心,我會站在你這邊!”


    他仍不語,久久,頹然起身,不鹹不淡留下一句話:“我知道了。”


    文季遙鼻尖重重唿了口氣,莫非如今在你心裏,殷灼顏要勝於大晉朝麽?他自嘲笑笑,一臉失落出了翠景園。


    “文將軍——”柔柔的一聲,她款款福身行禮。


    他一掃陰霾,輕鬆笑笑:“淑夫人!”


    林婉微頜首:“文將軍能否借一步說話?”


    他挑挑眉,眼底有一抹興致,優雅伸出一手:“夫人請!”


    兩人沿著堤岸而行,垂柳隨春風飄揚,婀娜多姿,文季遙不做聲色的聽她溫聲柔柔道來,甚是不確定的重複一下:“淑夫人想讓我勸勸他?”


    林婉點點頭,這些天她都快被壓抑的氣息逼得喘不過氣來,有那麽幾次,見他深沉的看著自己,嘴唇似動了動,她害怕,怕他會開口問自己殷灼顏在何處,她也不知道自己將如何迴答他,告訴他或是不告訴他。原來殷瀟庭等人苦苦隱藏著殷灼顏的消息不是沒有道理的,為何自己按捺不住好奇偏偏逼問謝翎她的去處呢?


    文季遙嘴角扯扯,苦笑搖搖頭,深唿口氣:“如果你信任我,告訴我殷灼顏在哪裏,把你所有的壓抑推給我,以後你不用再如此惶惶不安、不用再兩下為難了。”


    林婉幽幽看著眼前棱角分明的臉,是,她相信他,這一瞬,她沒有計較太多,隻想把壓在心中那塊重石完全的推給他,她淡淡一笑,緩緩說出殷灼顏的下落,終於完整的卸下了所有的重負,眸底有著一絲耀人的神彩。


    他打趣道:“這下淑夫人可覺得舒服了?以後這事就交給我了。”


    充滿暖意的話語讓她心窩一陣熱,她麵紅耳熱的道謝,急急告退。


    文季遙風風火火闖進書房,如他所料,蕭涼宸坐在桌案前深情凝視著那幅畫像,他上前一手掀起畫卷一角,覆住淡笑的臉,冷哼一聲:“你不是一直想知道她在哪嗎?不是一直想找她嗎?好,隻要你開口,我告訴你她在哪?”


    幽眸中的一絲亮光忽閃而過,他的手緩緩握緊,心頭在亂竄,他想,很想知道她現在在哪,但是心裏卻有一絲懼怕。


    文季遙恥笑一聲:“怎麽?不敢問我?你怕什麽?怕見到她懷有別的男人的骨肉,所有你連問都不敢問麽?”


    他的臉倏然鐵青,文季遙絲毫不顧忌他的臉色,直接拎起硯台上擱著的筆,沾墨龍飛鳳舞寫了幾個字,捏起紙尖的一角,手揚著風,待墨跡幹後工整的疊成巴掌大小,重重的壓在畫像上,雙手抱胸嘲諷的看著他:“想找她就打開看看,不想就撕了!”


    他的手指不覺動了動,緩緩伸向紙條,觸到紙條時顫了一下,眼突地狠洌無比,捏起紙,嘶嘶聲,碎片四揚。


    文季遙笑意深濃的出了書房,迴頭瞥了一眼書房,暗哼一聲:蕭涼宸,你若一個時辰之內不把碎片拚起來,我文季遙的名字倒過來寫,看你還裝到幾時。他壞笑著揚手招來萬喜:“萬喜,去整理一下書房,書房有些亂了。”


    萬喜抱著疑惑不解的表情進了書房,一聲狂吼,他膽顫的拔腿開溜,迴頭對上文季遙拚命壓抑著笑的臉,無奈歎了口氣,他被陷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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