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無徵兆地,王凱刪除了我,他徹底退出了我的生命。


    那幾個晚上,我總是在做夢,夢到外公外婆,夢到老房子,夢到曾經兒時的夥伴,夢到王凱,我們都還是年少的模樣,流著鼻涕,拿著玩具手槍,我們聽王凱講故事,我們在一起做遊戲寫作業,那時,我們還是最好的朋友。


    在夢裏,王凱眼睛亮亮的,好像是午夜看到的星辰,他坐在高大的楊樹下,穿著gān淨的白襯衣,他把一本書遞給我,他說,我將來要像風一樣,我要去外麵的世界,我要上好的學校,去大的城市,要把我爸媽都接過去,過好日子。


    你信不信?他問。


    我仿佛有一種內疚感,又帶著小小的慶幸,我過上了他曾經夢想的生活,又覺得這樣的日子戰戰兢兢,我懷著一直以來的信念繼續前往,卻又一次次自我懷疑。但我明白,無論我如何懷疑,這條路我無法迴頭,我們選擇了各自的生活,就註定要付出代價。


    我和王凱,都一樣,都一樣流離失所,都一樣無處安身,都一樣為了青chun赴湯蹈火,隻是他選擇了不甘心,而我選擇了遺忘。


    本以為,我們都是同方向的季風,最終會纏繞在一起成為風bào,卻因為早已在不同的世界,最終各自背道而馳,而未來,我們終將各自歸去屬於自己的遠方。


    ☆chun風十裏,雖然chun風已盡——林特特


    一


    我所知的第一個遠方是泰安。


    那是我的祖籍,寫在戶口本上,被爸爸掛在嘴邊,從爺爺的鄉音裏可以聽出——爺爺洗腳時總讓我給他端板凳,他總說:“去拿小板兒。”


    其實,別說我,連我的爸爸都沒在泰安生活過。20世紀40年代,爺爺的妻、子,在山東一場大災中掙紮去世,爺爺萬念俱灰來到安徽,想換個環境重新生活,這一換就是70年。


    爺爺的工作和電話有關,需要爬高高的電線桿。29歲時,他從爬電線桿的梯子上掉了下來,冰天雪地,摔昏了,又被凍,一口牙就此沒了,所幸撿了一條命。


    爺爺在一個有很多電線桿的地方,遇到了奶奶,後來有了我爸和兩個叔叔。這樁跨省婚姻無疑是成功的,飲食習慣兼容——早晚吃麵,中午吃米,有極qiáng的歸祖感——我爸始終堅信,他是山東人,並把這一觀點言傳身教給我。


    11歲,我第一次踏上泰安的土地。


    記憶有些模糊,成年後,我隻記得那一次坐了十幾個小時的車,看著窗外的風景從平原變成山丘。入夜,我把頭放在爸爸的腿上,在火車硬座上蜷成一個“s”形。座位挨著廁所,一陣陣風chui來一股股味兒,車逢站必停,我睡著後,搖搖擺擺、恍恍惚惚間總聽到有人上車下車。


    天大亮,窗外,山接著山,壓迫視線。


    兩排座位都是我的家人,其中大部分都是第一次去泰安。我們此行的目的是奔喪,我爺爺的母親、我喊“太太”的,去世了。消息傳到合肥,再分頭下放,傳到我家,我爸還在廠裏上班,正在放暑假的我跑到爸爸辦公室,推開門,上氣不接下氣,“太太死了……爺爺說,我們要馬上迴山東。”


    我用了“迴”字,可見心裏也是把山東、泰安當家的。


    在這之後的十幾年,尤其我能獨立填寫各種表格時,也習慣把籍貫填成那兒。每每寫下“山東泰安”這四個字,我就覺得驕傲,驕傲自己和身邊那些土生土長cao安徽合肥口音的同學不同,我屬於一個他們完全不知道的遠方。我還總用爸爸告訴我的詞兒形容自己和合肥的關係,“客居”。“客居”是臨時狀態,隨時都會走,隻這一點,我和那些除了三孝口、四牌樓、大東門、大西門,沒有別的地理談資的人比,就多了些神秘和làng漫。


    那一次,“太太”的追悼儀式和喪事並沒給我留下什麽深刻的印象。


    暑假歸來,我成了班裏最紅的人。


    語文課,我幾乎做了《雨中登泰山》的主講,我提起泰山的險峻,十八盤“坡連坡、彎連彎”;描述著泰山的高,“頂上能抓到雲,山上山下差十幾度,夏天,我們還披著租來的軍大衣”……


    我的結尾是:“泰山厲害吧,我家的祖墳就在泰山上。”


    此後,泰安之行被分成塊兒、搓成末兒,分化、消解在我的社jiāoxing談話中。


    我總是眉飛色舞,指手畫腳,告訴小夥伴:岱廟的肅穆、純銅製作的亭子;泰安親戚喝大米粥順著碗邊吸溜的姿勢、煎餅卷大蔥的經典菜式;我還把迴程時在火車站買的貝殼項鍊掛在脖子上很久很久,甚至要用緊扣的襯衫領子遮擋……


    它們都是我的炫耀物、展示品,包括隻是符號意義的祖籍。


    這個符號的意義,許多年後,我才能jing確解釋:如《倚天屠龍記》中小昭的傳奇有一部分來自“波斯”這個地名,對於我,祖籍、遠方,是一個希望與眾不同、生活又乏善可陳的少年給自己的“我不一樣”的心理標籤。


    二


    我嚮往的第一個遠方是西安。


    20歲,我在江邊一個小城的師範學院讀大三。


    我讀高中時,本省高考最流行的口號是“守住江浙皖,奔向京津滬”,高考完,填誌願表,我仔細分析了自己的分數條件,選擇了前三位,把往外奔的心寄托在將來。


    我的二嬸在西安一所大學教書,該大學歷史係的唐史研究全國最qiáng。


    未來,是做一個中學歷史老師呢,還是讀研、讀博做學問,或是通過學歷的提高試試走其他的路?


    心好大,心好遠。一間中學教師辦公室顯然無法容納我的野心和夢想。


    九月的一個個傍晚,我一遍遍從學校走到長江邊,看cháo起cháo落。風聲、cháo聲中,我有時想專業課中的帝王將相;有時想自己五年、十年後的qing狀。


    一個深夜,我打電話給二嬸,拜託她聯繫想報考專業的導師。很快,有了迴音,二嬸邀我chun節去西安過年,順帶見導師。


    我有了動力。


    一時間,最愛去的地方是自習室。熄燈後,我會抱著書再轉移到階梯大教室,那裏多一個小時的光明。我甚至愛上了總在階梯教室坐我前排的男生,他很沉默,一直埋頭看書,等到階梯教室也一片黑暗,他會取出蠟燭,點上,繼續用功。


    我學他,也帶上蠟燭。我還暗暗和男生較勁,比勤奮,比耗的能力,每晚都耗,不願做先迴去休息的人。


    “何當共剪西窗燭”,一個月圓夜,我抬起頭凝視前方男生寬闊的背影,真想拍拍他,道一聲,我們出去賞月吧!


    在此之前,我和男生唯一的親密接觸是在樓梯間。那天,整座樓都熄燈了,蠟燭也被一陣風chui滅了,舉著蠟燭的我們倆人前後腳,男生主動說:“我拉你吧!”我拒絕了,我說,我扶著牆,就可以。我們沒有拉手,卻一路攀談迴了各自寢室,再見麵卻也無話,隻是默契地點點頭。


    這個月圓夜,我心很亂,無意識地亂翻書,書裏夾著二嬸自西安寄給我的信,都是些鼓勵的話,罷罷罷,“等巴山夜雨停了再說吧”,我垂頭喪氣,接著平心靜氣,教室裏一如既往地有人走動,有人小聲說話,有人悶頭做題,誰也不知道,我在心中已瞬間走遍千山萬水。


    我直接從江城去西安,一放寒假就出發了,這是我第一次獨自出遠門。


    路上,我帶著一幅可摺疊的西安地圖,還有一冊《簡明中國歷史地圖集》,譚其驤編的,土huáng色封麵。


    我在臥鋪上趴著,臉對著車窗,看南方的細水變成北方的洪波,huáng土高坡撲麵而來,我幻想歷史和現實的重合,我的足跡將和玄奘、李白、則天皇帝的足跡重合,這就是我的朝天闕之旅。


    在西安,我對所有景點一概表示沒有興趣,不想去玩。


    我打量著四四方方的城,走在鍾樓、鼓樓腳下,心裏想,以後,這就是我的城了,什麽時候去那裏玩,還不是由我自己安排?


    導師家就在執教大學的附近,小區很亂——樓的號牌不是根據位置順序,而是根據建築的先後順序;即便二嬸去過,也找了很久,及至進門,導師和師母熱qing洋溢地招唿我們,我還在暈頭轉向中。


    珍珠圓子、千張蒸鹹rou——這是導師一家特地為安徽來的我準備的。


    其他,rou夾饃、臊子麵、羊rou泡饃,是當地特色,由師母從外麵飯店端來,“吃!吃!”——這些又成了我的談資,一如小時候去泰安;當我迴到江城,告訴室友們,我眉飛色舞、主動邀約:“等我去西安讀研,你們來看我,我請你們吃羊rou泡饃、rou夾饃,正宗的!”


    我埋在心裏不想談的是關於導師書房和那所大學的。


    書房汗牛充棟,飯畢,我們喝茶。導師手起壺傾,澄huáng的茶湯注在青花瓷小杯子裏,他遞給我一杯,手指著四壁的書,“世上最好的地方是家,家中最光明的地方是書房”,他的自得、怡然打動我,我想成為那樣的人。


    至於那所大學,比我所在的江城師範學院,大樓和大師都要多許多,在二嬸辦公的地方,我看到大雁塔,想起許巍登大雁塔寫下紀念玄奘的《藍蓮花》,頓時覺得袍帶生風,發誓要成為這學校、這城市的一分子。


    三


    我想留下的第一個遠方是北京。


    研究生畢業,為感qing、為更好的前途,更多的因為從眾和虛榮——應屆生們都把在北京工作當作最好的出路之一,我沒有理由不試。


    但我的條件不好,冷門專業、外地、女。投出去很多份簡歷,大多杳無音訊,有時,我懷疑,讀了那麽多年書,能否養得活自己。


    一日,一所學校通知我麵試,麵試點離我住的地方很遠。


    我從西直門出發,早高峰,被人cháo裹上車,臉貼著車窗,身體像一張照片;在德勝門換一輛9字開頭的長途車,窗外越來越荒涼,三個小時後,到達目的地。


    眼前一片混亂,摩托車“嘟嘟嘟”一輛接一輛,問我,去哪裏。


    這和我住的地方、我接觸過的人,簡直是兩個世界、兩個北京、兩種生活。我的白襯衫、一字裙、高跟鞋都和破敗的腳下不和。


    走啊走,走了很遠,我在一塊大牌子上看見麵試學校的校名,等挨近了,發現正門上還搭著腳手架。


    我從腳手架鑽進去,直起身,灰頭土臉。我抖了抖衣服,從包裏翻出麵巾紙,打算擦下鞋,一抬頭,雙膝都軟了。我正對著的是cao場,防護網很高,門神般站著,鐵絲隔成的菱形格如一雙雙眼,俯視我,淩厲如廟裏的天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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