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你們見過華陽太後,寡人就帶政兒去宗廟拜見先祖。”異人由宮人服侍穿戴好,將他們母子交給呂不韋,便去了國政殿。


    臨見華陽太後前,呂不韋提醒道:“稍後拜見太後,若無必要一切對答皆由臣來,公子隻需周全禮數便可,切記切記。”趙政也明白他的意思,他們母子昨日方才入宮,對宮中情況尚還一無所知,當此之時,言多必失。


    華陽宮。


    “趙政拜見祖母王太後,見過王後。”


    “妾拜見太後,見過王後。”


    “臣呂不韋拜見太後,見過王後。”


    趙政和母親一動不動地伏在地上,等了許久卻未等到任何迴應。高台之上華陽太後和王後正聊著天,好似什麽也沒有聽見。她們身旁站了個肉嘟嘟的粉麵娃娃,一會兒看看高台下跪著趙政母子,一會兒又迴頭看看自己的母親和祖母,過了許久竟主動拉著她們的衣袖提醒道:“王祖母,母後……”


    王後見自家兒子如此不懂事,心中頗為不悅,更是佯作未見。而華陽太後安撫性地拍拍他的頭,卻仍未有任何表示。原本趙政自己獨自跪著也沒有什麽,但是想到母親受舟車之苦還未恢複,深秋天涼,這麽跪在冰冷的石板上隻恐受涼。


    於是他微微抬頭,但見高台之上的兩個婦人正有說有笑,心中替母親窩著火氣,隻好又再拜了一拜,朗重複聲道:“趙政同母親拜見祖母王太後,見過王後。”高台上的粉麵娃娃見他又拜了一次,仍是不甘心,這迴又使勁拉了拉自家祖母和母親的衣服。


    “母後您看……”王後沉吟道。華陽太後冷笑一聲,看向趙政道:“你這孩子竟是如此沒有規矩,也罷,你同上大夫都起來罷。”趙政心中警覺,注意到了華陽太後說的是“你和上大夫”,至始至終都沒有提過自己的母親。這才想起,適才自己有意加重“母親”二字,隻怕是起了反作用。


    果然華陽夫人看向趙姬又說:“你是他母親,他不懂規矩你也不懂?”趙政自己是王嗣,華陽夫人怕遭人唾罵說苛待年幼王嗣,不好為難。但是母親卻不一樣了,母親出身商賈之家身份地位低下,她想拿母親出氣,有的是借口,今日單憑禮儀這條就可將母親壓製得抬不起頭。


    若非適才自己顧念母親忘了呂不韋的話,又怎麽會……趙政怎麽也沒有想到,入宮後得到的第一個教訓,竟然是以母親為代價。


    “太後息怒,公子隻是掛念母親病情,不忍她長跪在地,絕無頂撞之心。況且這些年夫人隻身一人在敵國撫養公子,經年飽受顛沛流離之苦和遭人囚禁之難,縱使有錯,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太後今日的規矩教得極是,隻是您素來寬厚,這……”


    呂不韋的意思是:趙姬這些年受了很多苦,這迴縱然有錯,我們也認了,您該發泄的發泄完了,再抓著不放,是不是有損賢名呐?台階已經找好了,華陽太後再不順著下去,隻恐鬧僵,對雙方都沒有好處。果然這時候華陽太後換上一副笑容道:“老婦也不是不講道理,知錯了就好,都起來罷。”


    一刻鍾後,三人才得以從華陽宮脫身。離開前趙政抬頭看向高台時,發現那個粉麵娃娃向他笑得頗為燦爛,七八歲的樣子,尚還一臉稚嫩,猜到他應該就是自己那異母的弟弟成蛟。那時趙政心中著實煩亂,也沒功夫搭理他,所以當即老氣橫秋地轉過頭,連看也懶得看他了。


    一個時辰後。


    “交交黃鳥,止於棘。誰從穆公?子車奄息。維此奄息,百夫之特。臨其穴,惴惴其栗。彼蒼者天,殲我良人!如可贖兮,人百其身……《黃鳥》一篇所講殉葬惡習,春秋時代各國皆有,相沿成習,不以為非。……獻公時方得廢除……”


    立在先祖獻公靈位前趙政想起了趙高從前說過的話。緊接著便是孝公……


    “‘會往者厲、躁、簡公、出子之不寧,國家內憂,未遑外事,三晉攻奪我先君河西地,諸侯卑秦,醜莫大焉……’孝公發出此則《求賢令》,敢於直麵國恥,曆數先君過失,這等胸襟氣魄方才是為君者的該有的氣量,是以式微的秦國才可能在他手中得到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趙政想著趙高評點曆代先君的那些話,眼下身臨其境,一股敬佩之情更是油然而生,是以這麽一處一處地拜過去,每一次都沒有半點敷衍,俯首貼地長拜方起。直到拜到孝文王處站起來,方覺頭昏眼花站立不住,幸而異人在一旁,扶了他一把。


    異人不動聲色地將這些看在眼裏,一路上未有表示。但是從宗廟出來,便親自將他帶往頻陽殿交給了蔡澤,彼時蔡澤正在給成蛟上課。“先生,從今往後這孩子也交給你了。”異人說著,便拱手像蔡澤行了個禮。


    昭王時蔡澤曾做了幾個月的秦國國相,後來因有人惡語中傷,便自己交還了相印,昭王感念他於秦國有恩,封他為綱成君。他人還是異人親自給請過來做了公子成蛟的太傅,眼下又要將公子政托付給他……想到若不是異人,他此時正賦閑在家,昔年秦國待他不薄,他卻無以為報,眼下有事可做,蔡澤自然高興。


    “大王折煞臣了。”蔡澤迴了禮,轉而看向趙政。未及自家父王發話,他便先一步乖巧地站出來,跪在蔡澤麵前道:“趙政拜見老師。”昔年趙政就聽說過蔡澤的名號,知道這人是個才華橫溢的辯士,這樣的人他從前從未見過,所以有些好奇。


    至始至終,趙政都沒有注意到一旁看到他來早就激動得雙眼放光的成蛟。待他父王離去,成蛟就黏了上來:“聽說你是我的王兄?”趙政:“……”成蛟再接再厲:“今天早上就看到你了,我還給你說情,可那時候你不理我。”趙政:“……”成蛟腮幫子一鼓,氣唿唿地一吹,趙政在一旁冷著個臉,本以為自己終於可以清靜了,然而……


    成蛟吹出那口氣,咧開嘴又笑了:“我一看你就覺得高興,他們都怕我,沒有人願意陪我玩,就你不怕我,我知道你不理我是因為我母後,我也覺得她做得不對……”這是誰家的小孩……哦,不對,好像是自己的異母兄弟,趙政老神在在地看著他,心中卻有些無語凝噎。


    蔡澤見成蛟拉著趙政嘀嘀咕咕,敲了敲案幾示意開始上課了。成蛟不情不願地坐迴去,卻還是忍不住一直拿眼睛瞟他。蔡澤看向趙政問道:“公子識字?”趙政如實點點頭,而成蛟卻失望地搖搖頭,整張小臉都耷拉了下去:怎麽他就搭理老師不搭理自己,而且這麽專注……


    “那好,若接下來講的公子覺得跟不上,定要提出來。”蔡澤想趙政在趙國顛沛那麽多年,又被囚禁那麽多載,能識字已經是意外之喜了,不指望他能知道多少。所以才格外照顧了他一些。“我們今天接著講《商君書》。”


    《商君書》其實趙政從前就在太史府看過,那時候他曾和趙高討論過書中的許多內容,隻是眼下再聽,他仍然沒有表現出半分不耐煩的神色。因為他記得趙高曾說過:隻有多聽聽別人的想法,才能拓寬眼界,就算覺得他說得不好,也總要聽完才知道哪裏不好,有則改之無則加勉,這樣才永遠不會將思想囿於一處。


    不過……他記得自己這個新老師的思想是偏向於道家的,怎麽今日倒講起《商君書》來了?這麽想著,按照平時他同趙高的習慣,立馬就問了出來:“學生曾聞老師深得道家精髓,怎麽今日講起了《商君書》?”


    蔡澤被他問得一怔,旋即爽朗一笑,反問:“公子竟也知道臣的主張?”趙政突然反應過來麵前這人不是趙高,驚覺自己有些唐突,不過看他倒好似沒有生氣,便如實言道:“老師說過:‘夫舊時之序,成功者去’,這不正是道家‘功成身退’的思想?”而且當年選擇交還相印,也正是一絲不苟奉行此言的寫照。


    “據公子所知,臣是什麽人?”趙政想也未想,答曰:“辯士。”蔡澤點點頭道:“不錯,蔡澤正是辯士,身為辯士若不能知己知彼,如何能說服他人?”蔡澤這話說得極有底氣,依他的意思很直白:隻有吃透了別人的東西,才能找出破綻駁倒對方。之所以他如此自信,正是因為他有淵博的學識做底氣。


    趙政點點頭,疊手一禮道:“是學生唐突了。”蔡澤無所謂地抬了抬手。原道他能識字就是萬幸,現在看來似乎超過了預期,所以蔡澤也不廢話,繼續講道:“商君雲:‘治世不一道,便國不法古。’就是說君王采用的治世法則不是一成不變的,要想使國家安適,就不能一味效法古人……”


    成蛟原本還有些神思遊離,見趙政如此用功,不覺也收了心思。蔡澤見趙政一來,成蛟也開始多了幾分認真,心中頗為滿意。


    下午是騎射和劍術課,身為秦國公子,這兩樣是絕不能荒廢的。課由出生將門世家的蒙武親自來教。趙政看他生得高大威猛,再看看自己小胳膊小腿,不覺有些豔羨。隻是他在騎射劍術上沒有任何根基,以前和趙遷打架靠的也隻是蠻力,而這個老師說話又帶著齊地口音,所以他學起來十分費力。


    成蛟眼瞧著他這迴犯了難,心裏早樂開了花。明明比他年紀還小,舉著弓箭時,雙手穩穩當當,有心要在他麵前秀一秀,所以一連射了三箭,箭箭無虛發,完事迴頭看著他,盼他能誇兩句,誰知他自顧低著頭,壓根沒有注意到自己。


    適才成蛟拉弓的時候趙政就認真看了一遍,章法倒是有了,落到手上卻是難以掌握,一連拉了幾次都覺得艱難。但他天生就是不願意放棄的主,愣是使上渾身的力氣將那張弓給拉開了來,箭一射出去,卻險些射到了蒙武身上。蒙武輕巧地拿佩劍將那支箭隔開,麵無表情地說道:“今日就練到公子射中箭靶為止。”


    因為這一句話,趙政當天拉到了夜裏叫人掌燈還不肯停。蒙武從來沒有見過如此擰的娃娃,下午從演武場迴去,正用著夕食,聽人來報說“公子政還在演武場練射箭”,當下就嗆得咳嗽不止,放下碗筷風風火火趕迴去,正準備說要放人時候,箭終於上靶了,雖然射在了邊上……


    那時趙政的手已經抖得不成樣子,掌心有的地方還隱隱顯出可疑的血跡,但他在看向蒙武時,卻還是笑了起來。那一刻,蒙武一個大男人心中竟不知道是何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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