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三人走出弈館前,那名叫二三的小廝又將趙高喚住,給他遞了塊牌子,赫然就是出入王宮的憑證。“我家主人以後若有事傳你,自然會幫你告假,太史府那邊不必擔心,小兄弟隻管安心出宮便是。”


    趙高接過東西,道了謝,送走小廝後,隻覺手中的牌子重若萬鈞。這中年男子還當真是不好相與,雖然放了自己,臨走前卻也不忘拿東西膈應一下自己。這真是個剝了皮的燙手山芋,拿在手裏太燙,表麵的粘稠卻死死黏在手上甩也甩不掉。


    中年男子給他牌子還承諾替他告假,不過是要堵死他最後的出路,強行逼他出宮辦事。並非真是為了惜才,怕他為難才萬事替他考慮周全的。王寵、張先在一旁看著很是替他著急,卻也無可奈何。還是趙高心放得寬,反而轉過去安慰他們不要太擔心。


    念著飴蜜,趙高催著二人終是趕在收攤前買到了。買飴蜜的時候,趙高想起除了家裏兩個弟弟之外,還有一個人也是吃這些零嘴的年紀,於是改變主意一共買了三份。


    不過答應要給娃娃的禮物還得另算,眼下沒有著落,也不知道該送些什麽,便轉而問身旁的王寵:“王兄,你說幾歲的娃娃喜歡什麽?”這種事情,趙高知道指望不上張先,所以問王寵是最好的選擇。


    王寵隻道他是給家中幼弟買的,仔細想了想便道:“小兒喜歡的無非是些吃的玩的,送東西圖的就是個心意,你摸著他喜好挑一個便是。”


    吃的有飴蜜了,那玩的……趙高正在犯難,一不小心抬頭瞥見一旁小攤子的東西,那裏躺著幾隻為端午準備的小艾虎,雖然沐蘭節已過,但主人還是不舍得從貨攤上撤下來,就盼著有誰瞧上買走。趙高眼瞅著買迴去改造改造就能拿出手,便毫不猶豫地買下了三個。


    翌日,臨行前,趙高將自製的兩個小艾虎和兩份飴蜜放在桌上,又將自己的工錢全部留給母親,便母親不舍的目光下帶著幾塊粟米餅離開了。等到趙成和趙望睡醒發現桌上兩個憨態可掬的小艾虎和兩份包好的飴蜜時,趙高已經迴到了太史府,聽不到他們的對話了。


    “這艾虎的樣子真奇怪……呀,阿兄給阿望買了飴蜜!”趙望瞧見那樣貌怪異的艾虎本來還有些失望的,但是見著飴蜜,頓時就將艾虎的事忘在了一邊,心裏樂開了花。而趙成年齡管著,雖然也嘴饞那飴蜜,卻沒有趙望的情緒外露,那個艾虎縱然他欣賞不來,也總歸是兄長的心意,這麽一想就仔細收在袖子裏留著了。


    趙高中午吃完飯就去了琅環閣,娃娃見他已經迴來,頓時就樂了,小嘴一咧露出了一排潔白的……咦……怎麽缺了一顆。那樣子可不和自己昨天連夜改造的艾虎一模一樣麽。想到這裏趙高噗嗤一下就笑出了聲,看著他頭頂兩個毛茸茸的發髻,當下就惡趣味地揉了上去。


    “阿唔縮唔牙汗完,呃就四真正的男幾岸了,泥不尊笑。”其實娃娃想說的是:阿母說乳牙換完,我就是真正的男子漢了,你不準笑。隻是他現在缺了門牙,說話漏風,口齒不清的語句說出來讓趙高反應了半晌才知道他在說什麽。


    這麽一來,趙高笑意更深,而娃娃則更急了。加上某人的手還搭在娃娃頭上吃豆腐,娃娃覺得自己就像隻小雞一樣,被他拿來取樂,當即不客氣地就要扒掉他的魔爪。趙高趁機遞上那個小艾虎,成功吸引了娃娃的注意力。


    果然下一刻搭在他手臂上的小手力道一鬆,立馬換了個方向,將拿東西拿在手中端詳。“像不像你?”簡直連缺門牙的位置都一樣……要多傻氣有多傻氣,可娃娃再多看幾眼,又覺得有那麽幾分討喜了。


    “我瞧著送別的你也不一定喜歡,就試著給你做了一個,雖然沐蘭過了,但總歸還能戴。”本來也知道自己說話漏風,怕招趙高“恥笑”但現在娃娃還是忍不住狐疑地問道:“小高泥心搜做的?”他想說:小高你親手做的?


    趙高有些心虛但還是麵不改色地點了頭。親手改造的總歸是自己親自動了手,不算騙人吧?


    娃娃點點頭,捏著小艾虎上的繩子呆愣愣地反手就要往自己脖子上套,可套的時候因為手笨,一個不小心纏在了發髻上,怎麽弄也弄不下來,頭發也被拉得亂蓬蓬的。趙高見狀,無奈地抬起手,用指尖撚住繩子朝反方向繞起來。


    他的動作很是輕柔,若是不經意間碰觸到了娃娃茸茸的發絲,落在娃娃那頭便會覺得頭皮一陣酥麻,可那種感覺並非但不會讓他討厭,反而在趙高的手為他整理好纏在頭發上的麻線挪開後,會覺得有一點點的遺憾。


    趙高仔細把小艾虎給他掛在脖子上後,又替他整理了一下小發髻,往後退一步,滿意地瞧著娃娃。


    這小艾虎是拿小號的空蛋殼做的,裏麵塞滿艾葉,外麵則粘滿了絨絨的毛發,下麵再墜上些許五彩絲線,最後穿上麻繩就真成了一個可以掛在脖子上的物件,沐蘭的時候小孩子多喜歡戴著驅邪。


    趙高憑著想象,將它改造過後,成了卡通版的缺牙虎。躺在娃娃那身精神的黑色短打上,簡直出奇的可愛。看娃娃還是有些不放心,趙高捏捏他的臉溫言哄道:“好了,很襯你,就這麽戴著罷。”


    然後又拿出那包飴蜜遞給他:“這個也給你,不過你換牙,可要記住不能多吃。”娃娃接過東西,老實地點點頭,說了句“謝謝小高”,突然又想起了什麽,忙道:“對了小高,你明天中午先別吃飯,跟我迴去好不好,阿母說想見見你。”


    娃娃拿水潤潤的眸子直勾勾瞧著趙高,滿臉期待。現在他多說了幾句話,先前漏風口齒不清的毛病,在趙高聽起來已經沒有什麽障礙了,無需多想,每一個字都很清楚。


    適才娃娃收了禮物一高興,差點忘了正事,眼下想起來,趕緊要完成阿母交代的任務。“要……見我?”趙高不過是抽了點時間教娃娃認幾個字,沒想到還會接到娃娃母親的邀請。“阿母說她很感激你,讓我一定要帶你迴去。”


    他二人相處這麽些時日,與其說是他在付出教娃娃識字,不如說是找了個人陪自己在空蕩蕩的琅環閣消磨時光,相比從前看書的時候,雖然隻是身旁多了個人,但卻添了許多獨自看書沒有的樂趣。


    “我也沒做什麽,你……”話沒說完,娃娃就拉著他的袖子打斷了他的話,“小高你不準拒絕,就這麽決定了,明天用夕食的時候我在太洗虎門口等你。”太史府,太洗虎,娃娃傻傻的說不清。


    這是誰家養的霸道小孩啊,小小年紀就這樣,以後長大了還了得?偏生樣貌又生得軟糯可愛,趙高哭笑不得卻也無從拒絕,學他說話的樣子逗他:“好了,明日就在太洗虎門口見麵。”娃娃再次炸毛……


    翌日,趙高依照約定跟著孩子迴了家。娃娃住的地方是在太史府不遠的一個偏僻小院子裏,雖然此處亦屬於趙王宮,但是卻與別處有著天壤之別。


    隻因就連趙高一個小文吏住的左舍也不會出現外牆朱漆剝落的景況,而這個位處崔巍宮闕間的小院,卻外牆斑駁,磚瓦陳舊,年久失修,若非裏麵還住著人,明顯有人氣的氣息,趙高都要懷疑自己來錯了地方。


    趙高下意識看向娃娃,卻見他麵上一派安之若素的神色,並無任何尷尬局促的情緒,眼下隻一心拉著他的袖子邀他進去,心裏不知不覺便生出了憐意,不由抬手摸摸他的頭柔聲道:“走罷。”娃娃這邊不明所以,還覺得有些奇怪:怎麽今天小高比平時溫柔?


    真當此時,娃娃的阿母聽到外麵的響動迎了出來。趙高怎麽也沒有想到,娃娃的母親竟然是這般美豔的人物。縱使她粉黛不施,羅裙不加,一身素淡,卻仍難掩其絕代風華,那舞的領榭濃妝豔抹舞女與她相比,猶如泥之於雲。


    可這樣的美婦人為何會被遺忘在這樣的地方?趙高想不通,卻也不會去刻意打聽,這宮闈之中,誰人沒點難以啟齒的不幸,何苦去揭人傷疤。


    “從前聽阿政說我還不信,原來教他識字的,真是個小君子。”娃娃的母親看著趙高隻覺得頗為驚奇,心中還是有些疑慮。趙高何嚐看不出來,畢竟他這副身體隻有十三歲,他人眼中他不過也隻是個小兒,卻教起一個娃娃識字,說出去換誰也難輕易接受。


    不過趙高也不是在意這些小事的人,沒有忘記自己身為晚輩的禮數,低眉疊手道:“趙高有禮。”娃娃母親見他行事穩重,倒是頗為滿意。“小君子客氣了,你教我兒識字,婦人已經是感激不盡。看你累了半日,定是還沒用上夕食,想必餓了,快請進屋。”


    娃娃的母親言談舉止大方得體,竟不似普通下人。趙高進到屋內,發現裏麵除卻最基本的生活陳設,幾乎沒有多餘的東西。就連床榻也不過是幾片木板拚接而成的。


    不過娃娃的阿母似乎是個愛潔之人,將裏裏外外都打理得十分整潔,看著很舒服。他們母子吃的食材都算不好,但經由他母親的雙手,必然就是一番改頭換麵。麵前三個沒有紋飾的陶簋,和兩個掉色的迴紋陶豆【1】,三雙竹筷,三把木勺就是他們全部的餐具。


    不過吃東西還是看做菜人的手藝,這些娃娃阿母親精心熬製了半日的粟米粥,火候深淺以及粟米和水的比例都拿捏得恰到好處。鵝黃色的粥靜靜地盛在陶簋中,在陽光的照射下,泛著金黃的色澤,入口即融,粟米的甘香保留完整,咽下去許久都還繞在唇齒間不肯散開。


    此時,三人坐在安靜的屋子裏,陽光透過窗戶照進來,打在他們母子身上,趙高隱隱從中嚼出了些其樂融融的味道,很是舒心。而且娃娃的母親很照顧他,時不時為他布菜,有那麽一刻他覺得能享受這樣的午餐時光,似乎也很好。


    趙高在娃娃的家裏過了一段清閑的時光,不覺就快到下午上工的時間,這才辭別了他們母子,迴到太史府重新開始新的工作。


    這麽一過就是半月,其間趙高被宮人傳話叫走了兩三次,雖然不自在,但中年男子至始至終隻是帶他猜棋贏錢不談其他,倒也相安無事。


    這天中午吃飯的時候,飯堂裏不少人在竊竊私語。“你們聽說了麽,咱們趙國今日拿下燕國武陽了。”有人立馬拍了案幾大喜道:“好事啊,武陽人向來以鑄造兵器為業,得了是咱們趙國的福分。”


    誰知那人歎了口氣,道:“哎,可之後又出了一樁事情,那倡姬摸著大王的喜好提出大辦宮宴,大王一時高興誇她懂事,要提她為夫人。王後聽了自是不依,搬出國體壓著大王,倒是那郭開,哼,為討大王歡心,竟替顛倒黑白為那倡女說話……”


    此人還沒說完,一旁有人拉了拉他的袖子沉聲道:“慎言。”似乎他也意識到自己失言,忙調過此節:“總之最後信平君【2】也看不下去了,他性子最直,又出言無忌,與那郭開爭論得不可開交。畢竟戰功擺在那裏,許多大臣都是站在他那邊的,一番交鋒下來,殺得那郭開丟盔卸甲,嘖嘖,這會兒怕是灰溜溜迴去找姬妾敗火了。”


    “那提夫人之事……”有人還記得這一節。“沒有成,王後、太子及眾大夫都反對,大王哪兒能如願,自然揭過不好再提,不過聽說今日迴寢宮的時候那倡姬帶著小公子在大王跟前哭得梨花帶雨,大王心疼飯也不吃了,竟擁著他們母子大哭一場。”


    這趙王當真是……這些趙高聽過便罷,也沒有太往心裏去。誰知飯沒吃完,就被人傳話要他出宮。生死當前,飯也就不那麽重要了,收拾好東西拿著牌子跟著就離了宮。


    隻是他怎麽也沒有想到這迴去的不是弈館,而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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