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吹過,院牆外積了雪的樹梢微微一晃,點點灰白就羽毛一樣落下。


    幾點雪沫濺到一旁的深灰院牆上,立刻蒸發消融,沒留下半點痕跡。


    在南水鎮上方的天空陰暗昏沉、街道巷道都被斑駁痕跡覆蓋時,唯有鎮北盡頭的這座大院子沒產生半點變化,蕭肅氣派又厚重古板。


    冰雪都落不進的房子似乎被時間保護著,多年如一日。


    微微亮光忽然在牆體表麵出現,那些難以形容是什麽顏色的流轉光線飛速勾勒出一個直徑足有兩米的奇異陣圖,陣圖封閉的瞬間,最中間的部分忽然像是塌縮一樣,露出裏麵的神秘空間。


    一條腿從空間中邁了出來,厚重黑靴在地麵踩實,發出一聲清響。


    緊接著,戴著露指手套的手伸出,扣住陣邊牆磚,一個身形高大的人從空間裏鑽了出來。


    閻理拍了拍手上的灰,看向周圍。


    這處院牆離方府大門很近,可還是和他原本定位的位置產生了一定偏差。


    會出現這種情況,隻可能是他選擇的定點物本身被另一種位格相當高的能量籠罩著,才會對他的傳送陣產生影響。


    “這能力真好用啊。”


    虞幸感歎的聲音傳來,閻理迴頭,看到虞幸從那處不可名狀的空間裏探出半張臉。


    “……”雖然他知道虞幸應該是想先看看陣法連接的另一邊是什麽樣子,但從他的角度看,虞幸真的很像一張鑲嵌在流動牆麵上的麵具。


    閻理輕咳一聲:“院子外麵是安全的,沒有惡鬼,直接出來吧。”


    話音落下,虞幸和美杜莎一前一後鑽了出來。


    閻理手指微微一動,牆上的陣法中便有一條線被抽了出來,瞬間,整個陣圖潰散無形,奇異的空間也隨之關閉,仿佛從來沒有出現過。


    灰牆恢複了原樣。


    虞幸有點羨慕這種方便的能力,要知道他能從死寂島迴歸現實,靠的也是島上旅館中卡洛迪的陣法,為此卡洛迪準備了足足一個月。


    和沒有參照隻能自己摸索的卡洛迪相比,閻理顯然對陣圖運用更加熟練且高效,要是卡洛迪有閻理這種速度,他那時候應該能早個二十天直接迴現實,甚至不用進末世副本。


    不過擅長陣法的人本來就少,更沒辦法苛責就是了。


    虞幸甩掉腦子裏不合時宜的想法,把注意力拉迴眼前。


    這裏就是方府了啊。


    在場除了名義上的方府小兒子,其他兩人都來過,對環境不說有多熟,卻也不陌生,隻有虞幸興致勃勃地打量四周,注意到麵前這明顯的邊界感。


    幾步之外,冬日凜冽,而圍繞著院牆的這一圈則幹幹淨淨,甚至沒有多麽寒冷,像是有一道無形的屏障將兩邊分隔成兩個世界。


    不僅如此,隨處都可能存在的惡鬼鎮民在這裏根本看不到一點影子,府院外是一條長長的無人磚路,除了樹木比別處多了很多之外,實在平澹乏味。


    “之前我是翻牆進去的。”再次看到差點把她困住的大院,美杜莎語氣無奈,“進去之前明明一切正常,誰知道翻個牆就出不來了,我感覺不對再翻牆出來,已經陷入了鬼打牆。”


    “就是說你進去以後就被‘標記’了,這棟建築不想放你離開。”虞幸眯起眼,從院牆牆頭上伸出來的枯枝張牙舞爪的,頂端尖銳又鋒利,光是看著,就給人一種不好惹的感覺。


    “我也是翻牆。”閻理澹澹道,“當時來這裏探查的人應該都抱著不打草驚蛇的想法,不可能敲門。院牆又太矮,不翻都覺得虧了。”


    他倆都這樣,其他人沒什麽意外的話,應該不會有不同的想法。


    “這麽一板一眼的建築,可能就是不歡迎不守規矩的人吧。”虞幸笑了,他猜到了世界觀,而這個世界觀的主體就是方家的人。


    其實他在美杜莎給他看的那段記憶裏也找到了一個很微妙的點,或許在這次的方府之行中就能得到驗證。


    “這次就直接走正門,我也有些迫不及待地想看看我的好‘家人’們了。”


    ……


    “冬冬冬。”


    虞幸握住門環,在門上叩響三下。


    空氣中彌漫著寂靜,隔著一道門,三人誰也沒有聽到有腳步聲接近。


    “不行嗎?”美杜莎在等待的同時掏出一根發繩,把她披散的長發在腦後紮出一個馬尾來。


    虞幸迴憶了一下在鎮上聽到的關於方府的傳言,似乎沒有人說過曾經去方府做客。


    方府對鎮民對而言一定是個不能打擾的地方,想必這扇門從來沒有被鎮民叩響過。


    而且方府畢竟不是真的府邸,它隻是一個年代比較久遠的傳統家族,在不忘居看到的那些關於方家人的舊事裏提到了很多成員,卻沒說過有門房。


    應該是方家人根本沒想過會有人敲門,所以沒有安排開門的人吧。


    既然如此……


    虞幸放棄了有禮節但不夠響亮的門環,直接抬手捶在門扉上,毫無停頓:“冬冬冬冬冬冬——”


    吵鬧的聲音氣勢洶洶,仿佛像個帶隊來拆家的惡徒似的,不知為何,虞幸自己敲得歡快時,忽然想起花老板在旅店房間玩人家小孩波浪鼓的情景。


    “冬冬冬冬冬冬的冬冬冬冬冬冬……”


    身後兩人神色微妙,因為他們真的聽見門後緩緩走來了一個人。


    嘖嘖,還說什麽重視規矩,這不是規規矩矩敲門人家不開,擱這兒暴躁砸門反而來人了麽。


    “誰呀?”蒼老的聲音從門縫裏溢出,一陣輕微響動,大門被拉開一條縫。


    縫中出現一隻渾濁而警惕的眼睛,接著,門開大了一點。


    一個骨瘦如柴的老人站在門後,老人頭發半白半黑,看上去得有六十多歲了,身穿一件長袖,長袖外還罩著一件圍裙。


    圍裙上沾了些許木屑,稍微動一下就往下落,好像在走來開門之前,老人還在做著什麽工作。


    很難形容老派宅院裏出現了一個穿著現代衣服的老人是有多麽違和,虞幸不由得多看了兩眼。


    這是虞幸在南水鎮看到的第二個老年人,上一個旅店老板貌似是個將死的活人,而這位老人腰板硬挺,看著挺健康,卻也如出一轍的死氣濃重,也是一個病死的活人!


    瞬間,虞幸同時想到三條信息。


    一是方宵來信中,提到過一句園丁爺爺就要死了,再不迴來就趕不上見他最後一麵了。


    二是不忘居中,有一個刻木凋的老手藝人的故事。


    三是閻理的描述,他說過,上次進入空蕩的方府時,在花園那邊有一個規則鬼物存在,暫時不知道觸發條件,但一旦觸發,不管是什麽人都會變成木凋。


    這三者在虞幸看見麵前的老人時合為一體,頓時確認了老人的身份。


    老手藝人失去愛人之後在方府做了園丁,也就是方宵口中的“園丁爺爺”。


    “你們是什麽人?”園丁爺爺雙手搭在兩側的門邊緣,似乎隨時都會把門關上,他並不嚴厲,反而自帶一種十分慈祥的氣質,可語氣警惕,好像很擔心他們是壞人。


    閻理和美杜莎不說話。


    他們之所以要跟著虞幸來,除去許多隱藏因素,最表麵的原因就是,如果真能看到方家的另一麵,那麽跟著虞幸,他倆的身份就不用編造了,直接當帶迴家做客的朋友或者陪小少爺從外地迴來的朋友就行。


    現在一看果然如此,從敲門開始就不一樣,之前他們找遍了方府,都沒看到一個能出氣兒的存在,現在門一開就有活人。


    那按照計劃,隻要交給方家小少爺聊就好。


    “園丁爺爺。”虞幸微微低頭,看著比他矮了很多,隻到他胸口的老人,伸手將眼鏡摘下些許,微笑,“你不記得我了?”


    聽到他的聲音,又看到沒了飾品遮擋的這張臉,園丁爺爺渾身一震,不敢置信地抬起手,好像想摸摸眼前人看看真偽,卻又不敢,主打一個激動:“你……你是……小幸?”


    “是我啊,園丁爺爺,我迴來了。”因為尚不能確定園丁對“方幸”是什麽態度,虞幸表現得並不熱絡也不冷漠,想先看看情況再說。


    園丁爺爺壓根兒沒在乎他的語氣,隻是站在原地囁嚅激動了一會兒後,忽然露出一副想起什麽的表情,又焦急起來。


    老人壓低了聲音,緊張兮兮:“你咋還迴來呀,傻孩子!”


    哦?


    南水鎮異常和方家脫不開關係,然後先是大兒子寫信讓他迴來,信中顛三倒四胡言亂語,暴露了不純的動機,再是進入鎮上後總能發現一些證明方府正在找他的信息,比如此刻躺在他背包裏的玩偶娃娃。


    一切的一切都證明,方府的人想讓他迴家,而且對他圖謀不軌。


    虞幸沒想到這個老園丁第一時間竟然會跟他說這麽一句話。


    說起來好像的確是這樣,各種信息證明爸爸、媽媽、保姆都對小少爺不好,哥哥的真實態度也很不明確,唯獨沒有線索提到園丁對小少爺做過什麽壞事。


    信裏,方宵跟他提起保姆,說的是如果他不喜歡,就把保姆辭退。


    而提起園丁爺爺,卻說趕不上見最後一麵,似乎篤定他和園丁的關係是很不錯的。


    虞幸笑容真切了一些,不動聲色地說:“出去那麽久也該迴來看看了,而且我哥總是催我迴家。”


    他一邊說著,一邊不等園丁爺爺再說什麽,從老人身旁越過了門檻。


    【專屬支線任務:在瑞雪祭開始之前迴家看看。已完成】


    【專屬支線任務:和家中所有人見麵。】


    係統在他耳邊播報著任務情況,同時,他也觀察著院中景象。


    方府外表那麽氣派,他還以為裏麵也會恢宏精致呢,結果進了院子才發現,這院子有些蕭條,住人的屋子也舊舊的,瓦片都脫落了不少,牆體更是有各種開裂。


    就好像完成了一個麵子工程後,內裏就不被重視了。


    院子角落的花圃旁擺著一張竹椅,半人高的樹根躺在低矮的工具台上,各種用於凋刻的器具在工具台上橫七豎八地放置桌麵和地上都有大大小小的木屑和碎木塊。


    在開門之前,老園丁應該就是正坐在竹椅上鼓搗著這東西。


    園丁爺爺見他已然踏進門,隻能一聲接一聲地歎著氣,沒有在表達什麽不想他迴來的情緒,但走路時好像連氣息都萎靡了不少。


    “小幸,這兩個人是?”


    他直到十幾秒後才發現兩個陌生人,虞幸往院子裏的石凳上一坐,很自然地介紹:“這倆是我好朋友,他們聽說我要迴家一趟,也想跟過來看看。”


    “哦,是朋友啊,真好,小幸也有朋友了。”園丁爺爺喃喃著。


    美杜莎配合著和園丁打了個招唿,沒有得到園丁的迴應,閻理幹脆就不做反應。


    老園丁好像沉浸在了自己的思緒裏,也不知他在想什麽,雙手無意識地攥著圍裙,又捏緊,忽然抬頭:“——”


    “園丁爺爺,我父母呢?還有我大哥呢?催我催得那麽厲害,我真迴來了他們又不來迎接?”虞幸用有些挑釁的語氣問起這個,那副不以為然的樣子讓園丁剛鼓起勇氣要說的話憋迴了肚子裏。


    老園丁長歎一口氣,搖搖頭:“老爺凍傷了腿,身體也不好了,夫人一直在房裏照顧他呢。至於小宵——他跟明珠在屋裏,我去叫他們吧。看到你迴來,他們肯定都……特別高興。”


    老人慢悠悠去院子深處叫人了,仿佛雖然不大,但也有幾進院子,他的身影很快繞過房屋,消失在小道上。


    “我有一種直覺,他似乎不算壞。”美杜莎趁機跑到旁邊的木凋那兒檢查,很快就確定這種目標就是當時殺了好幾個推演者的木凋。


    “看來應該說,他隻是對你不壞。”她立刻改口,“在我們去過的那個方府裏,他也是鬼物之一。”


    “這個園丁好像不想讓你迴來,他一定知道些什麽,而且有自己的立場。”閻理眯起眼睛,“剛才你要是不打斷他要說的話,他估計就要勸你趕緊離開了。”


    “是啊。”虞幸當然能從老園丁的臉上看出對方的想法,但他迴來就是要做調查的,怎麽能直接走呢?


    而且……如果方府的其他人知道園丁出口勸他,說不定,這很可能是唯一一個對他有益的方家成員,就要被遷怒殺掉了。


    畢竟在這個家裏,沒有血緣關係的保姆和園丁應該是地位最低的存在。


    正說著呢,裏院裏忽然傳來一陣滾輪聲,夾雜著不同的腳步聲,幾乎是已奔跑的速度朝虞幸這邊接近。


    美杜莎立刻遠離木凋,坐迴石桌旁,充當一個安靜的客人。


    “真的是我兒子迴來了嗎?!”女人甜美又溫婉的聲線因為沒控製好力度而顯得有些過於急切,下一秒,幾個人已經衝到小院裏。


    虞幸眼中閃過一絲興致,瞥去一眼。


    真有意思,一聽到消息就全家出動。


    跑過來的人有四個,打頭的是挺拔俊美的青年,長得和虞幸還有那麽一點像,應該就是方宵。


    這位暫時讓他摸不準態度的“便宜哥哥”一身肌肉十分發達勻稱,穿在身上的薄衫又給他增添了幾分文人氣質。


    露在外麵的皮膚和虞幸是一脈相承的白,頭發很短,鼻梁上留著一道疤痕,那雙黑眼睛相當有城府,哪怕笑著,也給人一種摸不透的感覺。


    雖然和虞幸的角色是兄弟,但方宵留給人的第一印象截然不同。


    虞幸戴了個眼鏡裝斯文,如果是不認識他的人,絕對會認為這就是個文弱的畫家。


    方宵則一看就是人模狗樣,表麵上打扮精細,實際上是會掄著鐵棒往別人頭上砸的那種狠人。


    在方霄身後幾步,是一個把全身都緊緊包裹起來的矮個子女人,女人的衣服毫無品味,連頭都包裹了起來,隻露出一雙眼睛。


    從那雙眼睛來判斷的話,她絕對不是什麽美人,反而透著一種陰暗的令人厭惡的氣質。


    她的目光更是令人不安,仿佛她隻要看著誰,誰的身上就有很多小蟲子在爬。


    嗬,李保姆。


    虞幸察覺到對方的視線從見到他的那一刻就緊緊落在他身上,帶著某種強烈的偏執和純粹的惡意。


    有這樣一個保姆在,虞幸倒是可以理解方家的可憐小兒子小時候為什麽這麽怕她了,恐怕她也有意在小孩麵前展示出最惡心惡劣的一麵,就是為了欣賞小孩的恐懼吧。


    另一邊的兩個人就更好玩了。


    一個是穿著昂貴吊帶連衣裙,脖子上還帶了一串寶石項鏈的年輕女人。


    女人好像隻有二十多歲的樣子,和方宵都看不出年齡差,外人很難光憑他們二人的外表猜出女人是方宵的“後媽”。


    她的確和傳聞中一樣好看,膚若凝脂,眉如柳葉,那雙大眼睛裏似乎包含著無數種靈動,不愧是在鎮民口中比曾經的方家第一任夫人許婉更美貌的女子。


    虞幸之所以這麽確定她是“後媽”而不是明珠,除了剛才她發出的驚喜問句外,還有一個原因——她正推著一架輪椅,輪椅上坐了個五十來歲的消瘦男人,男人大概是辦了太多年的臉,臉頰兩側的肉拉得老長。


    即便如今處境淒慘,看起來病入膏肓,連頭都沒有力氣挪動一下,男人依舊用那雙精明的眼睛凝視著虞幸,如同在衡量一件物品的價值。


    他從胸口開始就蓋著一塊毯子,把腿腳遮得嚴嚴實實,與虞幸的目光對視上,男人吃力地張嘴,卻隻發出了一些“啊”“啊”的音調。


    虞幸挑眉,他能感受到男人想和他說話的急切,但奈何身體不允許,這副模樣不像是被凍傷,反倒像是中風了。


    方德明啊……在外界傳聞中那樣威嚴又有些殘暴的方家大家長,怎麽就落得這副模樣了呢?


    虞幸觀察這些人的速度很快,即使將所有人第一麵能給到的信息都接收完畢,也不過像是久別重逢,緩緩將每個人都看了一眼而已。


    給他寫信的方宵一眨不眨地看著他,有那麽一瞬間,虞幸從他的眼神中看到了和老園丁一樣的複雜,可那種情緒轉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隱藏極深的興奮與瘋狂。


    “你終於迴來了,弟弟。”方宵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走上前張開雙臂,似乎想給虞幸一個結結實實的擁抱。


    可虞幸還坐著呢,方宵沒能等到弟弟主動站起來,也因此注意到了另外兩個陌生人。


    他臉上的笑容不變,把手收了迴去,很禮貌地問道:“這兩位是你的朋友?是不是舍不得你迴南水鎮,所以特意來送你的?真是辛苦了,舟車勞頓,不如今晚就在我家客房住下,明天再走。”


    美杜莎擺擺手,同樣滴水不漏:“謝謝方大少爺的關心,但是我們聽小幸的。”


    虞幸似笑非笑,沒有立刻迴答,他還想再看看這些人的表現,來推測他們各自的想法。


    這幾個人為了見他跑得太快了,直到這時,慢悠悠走路的老園丁才從後方迴來。


    園丁身旁還有另一個人,卻不是缺席的明珠,而是個……穿著白大褂的醫生。


    虞幸一怔,醫生怎麽在這裏?


    從旅店離開一直沒遇到醫生,他還以為醫生又有別的事,所以暫時不會跟著他呢。


    這種醫生獨有的麵目模湖實在是太好認了,隔了一段距離,虞幸仿佛從醫生什麽也看不清的那張臉上接收到了一個微笑。


    虞幸展露給方宵的態度不冷不熱,方宵似乎早有預料,黑眸打量著許久不見的弟弟,又一次開口:“不管怎樣,在院子裏說話總不夠方便,連茶水都沒有,不如——”


    他話還沒說完呢,盛裝打扮的年輕女人卻已經按耐不住,直接丟下輪椅衝了過來,一把抱住虞幸的腰,把頭枕在了虞幸肩上。


    玲瓏的軀體隔著華貴的裙子緊貼著虞幸的風衣外套,女人激動到帶出了哭腔:“小幸,媽媽太想你了!自從你離開家媽媽就很後悔,媽媽還以為你隻是氣這個家,你怎麽這麽狠心,出去這麽多年也不迴來看一次!”


    “嗚嗚,媽媽好想你啊……”


    從離開家就很後悔?


    虞幸之前是有所懷疑,現在聽到女人根本沒有掩飾的話語,更加確定這位二十多歲的年輕“後媽”,和方德明的第一任夫人許婉根本就是同一個人。


    從來就沒有後媽,從來就沒有第二任夫人,隻是本該因為腰傷和其他一些因素病逝的許婉,不知怎麽做到的,不僅複活,還從四十多歲重新迴到了二十出頭。


    而且從鎮民的反應來看,許婉現在的模樣和當年那位在大江南北都有不小名氣的電影明星應該完全不同。


    否則,不可能沒人認出她。


    關於許婉的情況,方家人似乎默認他這個小兒子是知情的,也就是說,“方幸”帶著恐懼逃離家中時,已經知道自己的母親會以這種方式歸來?


    虞幸心中有了計較,不過結束思考之後,他才隱約察覺到,抱著他哭的許婉一直在他身上蹭來蹭去的,臉也借著角度不斷在他脖子邊摩擦,溫熱的屬於人類的唿吸打在他脖子上,帶起一陣荒謬的雞皮疙瘩。


    這女人蹭什麽呢?


    喂喂喂,如果這就是許婉,方幸可是她親兒子,她想做什麽?


    似乎發現虞幸的臉色變了,話被打斷後就在一旁旁觀的方宵笑容微深:“媽,你要嚇到弟弟了。”


    他也蹲下身,扶住許婉的胳膊,看似溫和,實則十分強製地把許婉拉了開來,轉而對虞幸笑道:“媽就是太激動了,畢竟這麽多年沒見你,你都長成這麽優秀的模樣了,連身為哥哥的我都沒想到。”


    虞幸幾乎能感應到身旁不遠處美杜莎和閻理看好戲的目光,對他們來說——尤其是對美杜莎來說,大概方府越亂越好玩吧。


    真是風水輪流轉。


    不過他大概已經能確定方家人對他的態度了,首先,他們要的絕對不是一個死掉的方幸,所以對他完全沒有殺意。


    其次,也是比較古怪的一點,方家人似乎並不是完全一心,他們要方幸留在方府的目的是一致的,但彼此之間也有爭搶。


    至少在場唯二有發言權,且能說得出話的人,已經在對他進行某種爭奪了。


    所以,“一個活著的,且最好能跟他們更加親密的方幸”,就是方家人現在想得到的東西。


    虞幸剛想說話,就發現被留在原地的輪椅正微微顫動。


    他詫異地看過去,隻見輪椅上的方德明正瞪大眼睛,眼神仿佛在冒火,嘴巴裏發出各種不成形的音調,竭盡全力地想要動一動,才讓輪椅發出了微不足道的響聲。


    他若有所思地順著方德明的眼神看去,發現方德明無能狂怒的對象並不是他,而是站在原地抹著殘餘淚水的許婉。


    許婉真不愧是個電影明星,她連淚珠都是一串一串的,還把最好看最能凸顯身材的角度留給了他,時不時投來一個“感動”、“喜悅”、“楚楚可憐”的朦朧淚眼。


    虞幸終於是笑了起來,他到現在一句話沒說,這些人竟然能自己表演這麽多。


    確認了他們的態度,虞幸也有了計劃,他對許婉露出一個諷刺的笑容,陰陽怪氣道:“媽媽這些年真是越過越年輕了,有這保養能力,怎麽不給輪椅上這老家夥也用用?瞧他多可憐,看著你跟親兒子拋媚眼,卻動都動不了。”


    這三分涼薄五分譏諷和兩分漫不經心的語氣可謂是將餅狀圖發揮得淋漓盡致,還是一罵罵兩個,任誰都能聽出他對方家人的怨氣。


    出走多年,歸來的青年已經不是曾經那個可以任他們欺負的小孩了,小時候打也打不過,反抗就會沒飯吃,被逼的沉默內斂又軟弱的人,如今已經是可以決定自己生活的優秀畫家。


    看到這些曾經對他不好的人,青年連體麵都不願意給,直接用最冷最有刺的話去迎接那些虛偽的親情。


    ——這樣才是正常的。


    既然方家不是要殺他,用他的性命或者血肉去搞什麽事情,那他就得在方府多留一段時間,搞清楚他究竟是方府眾人計劃的哪一環。


    現在是上午十點多,從旅店出發到進入方府,虞幸和閻理美杜莎一共三人花了兩個小時。


    那麽接下來,保守估計,還有八小時可以供他們探查。


    所以他必須要做出最符合方幸的反應,讓方府的人認為一切盡在掌握中,沒有顧忌地去做他們原本想對他做的事。


    在虞幸罵了人後,被說成對兒子拋媚眼的許婉並沒有動怒,隻有輪椅上的方德明立刻將怒火轉移到了他身上,眼珠子幾乎都要瞪出眼眶,也難為他能用僵硬的臉做出這麽高難度的動作了。


    “弟弟的脾氣大了不少。”方宵不僅不為方德明說話,反而像是被逗開心了,他來到虞幸身邊,哥倆好地搭住虞幸肩膀,“這些年我一想到你,就覺得很愧疚。哎……你的童年是那麽不開心,都怪哥哥年少不懂事。”


    “哥哥還怕你性格太軟,在外麵受人家欺負。沒想到,弟弟現在已經這麽厲害了。”


    “……喂。”虞幸的表情透著點見鬼了的驚恐,急忙站起身嫌惡地躲開,“你在這裏裝什麽呢,當我不知道你的底細?從你嘴裏說出的屁話我一句都不會信,就是因為你——”


    他說起這個就憤怒,胸口劇烈起伏了一下:“就是因為你——”


    “就是因為我,總是搶你東西,告你狀,編你壞話,還害你挨打。”方宵看他氣得話都說不順,歎了口氣幫他說完。


    但是很顯然,罪魁禍首這麽說話,隻會讓受害者更加惱火。


    “哥哥現在真的知道錯了,那時候還年輕,總把一些無所謂的東西當成寶貝,卻忽略了和弟弟的親情。”方宵嘴角勾著,用那種誰也不知道有幾分真心幾分假意的語氣給虞幸道歉。


    年輕漂亮的許婉見虞幸根本不看她,早已止住眼淚,靈動的眼珠一轉,立刻換上一副笑臉:“哎呀,媽媽也錯了,你總要給媽媽一個補償的機會呀,我保證,不會再像你小時候那樣對你陰晴不定了。”


    她歎了口氣,似乎頗有些可憐:“媽媽當時是生病了,控製不好情緒。不僅每天被腰傷折磨,還要哄著你爸那樣的暴戾男人,又累又絕望,隻能對你撒氣。我不期望你理解我的痛苦,隻是……”


    “媽媽現在病好了,可以好好控製自己了,以後一定會對你很好的,好不好?”


    對別人嚴厲,可特別寵老婆,到處招大夫給老婆看病,從來沒讓人幹過活的方德明頭上青筋爆起:“唔!唔!”


    說不出話也動不了的他已經憤怒到極點,同時還有一些絕望。


    “以後對我好什麽的就免了。”虞幸表情疏離,“我不在乎。以前的事……既然我選擇迴來看一眼,那就讓以前的事都過去吧,但同樣,這不代表我會接受你們現在的道歉。”


    他看向方宵。


    方宵正衝他微笑,哪怕聽見他的冷言冷語,臉上的表情也沒有半點變化,仿佛早就算準了虞幸會說這些。


    虞幸繃著臉,語氣裏還是忍不住透出一些譏諷:“現在那老東西成了這副樣子,方家的權力應該都到你手上了吧?”


    “是啊,畢竟爸也快不行了,各種事都得由我來接手。”方宵眨眨眼,感慨萬分,“小時候他總是打你,可對我也不好啊。他讓我去碼頭看剁手,看被殺掉的叛徒的屍體,死人驚恐的臉就在離我不到一米遠的位置,那個時候,我才到爸大腿那麽高。”


    和虞幸有幾分相似的臉透出瘋批的陰森,方宵語氣冰冷:“他想讓我接受他的事業,卻從來沒問過我的意見,他把我培養成一個冷血又殘酷的接班人,卻忘了,這樣的接班人,是不會給他一個善、終、的機會的。”


    聽到這些話的方德明也不瞪人了,驚恐的坐在輪椅上,忽然安靜得像個屍體。


    方宵頓了頓,臉上的所有可怕表情瞬間一收,換迴明媚親和的笑:“哦對,現在弟弟你迴來了,要是你也想掌權,我的權利可以分給你一半,要是不想,哥哥也養著你,畢竟,小時候你什麽好東西都給我了。”


    虞幸:“……”


    他像是被方宵剛才的變臉嚇住,看了一眼旁邊兩位朋友,才重新定下心來,梗著聲音道:“你能做主就行,因為我不想費勁去和一個快要死了的老東西說話。”


    “首先,我希望你知道,這次迴來,我不會久待。”


    “旅行團的行程隻有三天,明天會很忙,所以我抽了今天迴來看看,這還是在你的懇求下。”


    他望著方宵不變的笑容,皺起眉頭:“我今晚也不會在這裏留宿,我的朋友更不是舍不得我,而是和我一起來也要一起走。”


    “我不想糾結小時候的事了,你就當我原諒你們了吧,從今以後,我們沒有任何關係,我不需要你們的補償,隻想跟你們一刀兩斷。”


    “迴都迴來了,難道不能多待兩天嗎?”方宵似乎早知道他會這麽說,上前拉住了虞幸的手腕,輕聲商量,“我們兄弟二人都多久沒有說過話了?小時候還睡一個房間呢,自從你走了,我一個人睡都覺得不習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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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還沒把你嫂子介紹給你呢,明珠特別好,你一定會喜歡的。”


    虞幸用行動表達了自己的抗拒,他試圖掙開方宵的手,可一個畫家的力氣,哪裏能比得過一個在港口混幫派的呢?


    方宵還是攥著他的手,笑容滿麵:“哥哥是對不住你,媽也知道錯了,當年爸對你最壞,但是你看他現在,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你還不解氣嗎?要是不行,哥給你把刀,你往這老家夥身上捅幾下,出出氣。”


    “要不你先多留幾天和我們相處看看,再考慮考慮?”


    方德明已經開始流眼淚:“唔!唔!啊——”


    在一旁聽著的許婉雙手合十枕在臉邊,一臉對老家夥寵溺又關愛的表情,嘴裏說出來的話卻完全不是那麽一迴事:“哎呀呀,瞧他,實在是有點破壞氣氛了,李保姆,快把老爺推迴房間去吧~”


    李保姆無聲點頭,暫時收迴了對虞幸的盯視,毫不顧忌方德明的抗拒,推著輪椅走遠了。


    許婉滿意地看著老家夥消失在眼前,轉眼看見站在一旁的老園丁和白大褂,立刻道:“啊,對了小幸,你小時候最喜歡園丁爺爺了,難道你連他也要舍棄嗎?園丁爺爺年紀大了,活不了多久了,你或許……我想要送他最後一程?”


    老園丁垂著眼,一句話都不說。


    虞幸眸光一顫,似乎有些觸動。


    他的神情被方宵看在眼裏,方宵也哄道:“園丁爺爺很想你。”


    “我……”虞幸閉了閉眼,很明顯的在轉移話題,“這是誰?”


    方宵扭頭,發現弟弟說的是站在旁邊看了整幕戲的醫生。


    “忘了跟你介紹,這位是鎮上醫院的醫生,特意來給老東西治、病、的。”


    他將治病兩個字說得意味深長,也不知究竟是治病,還是折磨。


    虞幸和醫生對視。


    醫生彬彬有禮:“你好,初次見麵。”


    【我說過我會跟著你的,這樣的見麵是不是更有驚喜呢?】


    第二句話並沒有從醫生口中說出,而是直接在虞幸腦海裏響起,虞幸不動聲色地用餘光打量其他人的神色,方府眾人完全沒有聽到。


    【放心吧,既然我要跟著你,當然不會給你添麻煩。我甚至還會在你需要的時候幫你一把,隻要你告訴我,我的孩子在哪裏……】


    【當然,這不著急。】


    醫生說完,語氣愉悅地對方宵道:“既然方老爺已經迴房了,我也和方幸少爺見過麵,那我就繼續去為方老爺診治了。”


    “希望你們一家人能夠開開心心地團聚。”


    這句話明顯取悅了方宵。


    等醫生離開,虞幸冷著臉:“所以你還想拉著我多久?”


    方宵表麵上一派和氣,卻是怎麽都不鬆手:“我也是太想你了,弟弟,一秒都不想和你再分開了,我們去房間聊聊天怎麽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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