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聲嬉笑,隱沒在無休無止的哭喪中。


    長久的悲切仿佛沒有盡頭,情緒紛擾,無論是快意還是哀傷,最終落到耳膜中的,也隻剩下麻木這一種。


    別人的情緒最終成了荒誕的背景音樂,迴蕩在陰宅中,落得一個無人問津的下場。


    “他一直在看著我們嗎?”趙儒儒捕捉到了散去的笑聲,突然問道。


    虞幸抬頭,看了一眼灰蒙蒙的天空。


    陰沉和壓抑是這裏的主色調,他一開始以為這僅僅是為了襯托一種更為恐怖的氣氛,直到理清了所有的提示,再看天空,又有了不一樣的理解。


    它更像是一張失去了顏色的照片,縱使想呈現出鮮明的色彩,也隻能繼續無力和蒼白下去。


    如同存在於人們腦海深處某些不再清晰的夢境一樣,迴想起來,隻剩下一片模糊的概念,勉勉強強拚湊出一個可以稱之為記憶的東西。


    不知道為什麽,他在這一刻,突然陷入了一個很古怪的想法中。


    已經死掉的人,再看這世間,就會是這樣的一片灰暗嗎?


    會感覺一切都像一場夢嗎?


    還是一個永遠無法醒來的噩夢。


    噩夢中,所有的人都是這樣的沒有色彩——就像他們此時穿著的白色喪服一樣,一眼望去,就像陷入了狹小的怪圈,窒息感席卷而來,所有的東西都帶著惡意。


    而特殊的東西則會有一點濃烈的顏色,但是當這抹顏色出現,就意味著危險來了。


    比如紙人花花綠綠的衣服。


    還有衣櫃裏那雙手上的紅指甲油。


    鬼物的意識世界永遠被囚禁在這個狀態裏,所以它們混亂、暴躁、毫無安全感,然後對看到的一切意識體展開攻擊。


    某種程度上,虞幸突然有點理解鬼物了。


    等他把視線從天空中收迴,他才發現,自己竟然少見的不受控製的失了神。


    然而實際上趙儒儒的問題也不過剛剛提出,他朝天上看的那一眼,更像是自然而然的動作。


    他反應了一下,迴答道:“我們說的每一句話,應該都在他的注視之下。”


    趙一酒看著自己畫了好一會兒的平麵圖被吹沒了,悄悄鬆了口氣。


    他相信虞幸和趙儒儒這種腦力,記住平麵圖並不是難事,當平麵圖畫完的那一刻,它存在的價值就到此為止了。


    而他並不太想麵對那一條條歪歪扭扭的線條,這不符合他一貫的審美。


    他順勢用那塊抹布把痕跡徹底消滅幹淨,問道:“我們在他的注視下談這麽多,沒問題嗎。”


    虞幸露出一個很微妙的笑容:“他的立場還是一片模糊的呢……不過能創造出這麽多提示,就說明他並沒有打算把我們這些外來者長久地關在這裏。”


    或許對這隻鬼物來說,他們比一塵不變的狹小世界要可愛得多。


    “新郎,也就是陰宅的少爺,他對我們的期望應該隻有兩個,要麽留下一場有趣的謝幕表演後離開,要麽死在表演的路上。”虞幸說這話的時候,趙一酒抬頭看了看他,眸光微不可察地變了變。


    趙儒儒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麽,在她看來,心思複雜的鬼物比心思複雜的人還要難搞。


    好在,一番分析下來,確實能得出鬼新郎並不是這階段boss的結論,因為他的存在對於這個靈異空間來說,更像一種類似於造物主的意識體,而沒有化作對應的象征事物。


    她隻能道:“新郎不妨礙我們就最好了……”


    趙儒儒相信,現在的茫然隻是因為信息的稀少,等他們接觸到了關於這件事的更多細節,一定能知道這些人和鬼各自索求的都是什麽。


    她感覺得到,這個階段的所有線索,應該都被牽出來了。


    那麽剩下的,隻有一個重點,就是“門”。


    “所以,你應該也已經知道門在哪裏了?”趙儒儒沒抱什麽希望,她隻是問著玩。


    萬一虞幸真這麽牛逼,坐在石桌旁就把任務給破了呢。


    虞幸沒正麵迴答,他隻是道:“我來說一下接下來要做的事情。”


    兩位隊友神色認真起來。


    虞幸:“我們要去找門,在期間,一定會遭受白衣人的瘋狂攻擊,然後我們抓住機會進門,完成任務。”


    聽著好簡單的樣子……個屁啊!趙儒儒麵無表情:“這是結果,過程呢?”


    “門的位置,怎麽躲避攻擊,開門有沒有鑰匙……這些過程都去哪裏了喂,您省略得很有水平啊。”


    虞幸好似驚訝地看了她一眼,理直氣壯:“我連陰宅都沒逛過,我哪知道過程?過程應該由從我這兒接收了這麽多線索的你們來告訴我。”


    趙一酒:“……”


    趙儒儒:wdnmd。


    看到這兩人麻木的表情,虞幸成功獲得了快樂,他嗤笑一聲:“逗你們的,我有猜測,跟我來吧。”


    或許做虞幸的隊友,最需要具備的是一顆被玩弄後不生氣的心。


    痛並快樂著。


    ……


    “嗚嗚嗚……”


    想要表達哀慟情感的哭聲越來越像黑夜中的鬼哭,淒厲陰森,與這間擠滿了白衣人的黑色靈堂氣場相符。


    白色布料蹭在地上,房間裏的人無一不是佝僂著身體,白色的寬帽子裹住頭臉,看上去像一個個脊椎都要凸出來的畸形。


    其他所有房間中,白衣人都是站著的,隻有在這裏,在這十幾具棺材前,它們伏跪著,戰栗著,痛哭不止。


    棺材們靜靜放置在地上,有些發黴。


    嗩呐雖無聲源,卻和哭喪聲一樣,執著的響著。


    出殯的時候,確實是要吹嗩呐的。


    嗩呐一響,人入棺中,金銀紙錢,送葬隊伍洋洋灑灑,最後塵埃落定,入土為安,地上少一個會動的人,地下多一個腐朽的魂。


    但是在這個房間裏,躺在棺材裏的逝者似乎並不安詳,有些棺材上刻下了深深的劃痕,有些扭曲不堪,棺內發出頻率穩定的鑿擊聲,仿佛有人正從裏麵用錘子不知疲倦地一下一下擊打內壁。


    有些棺材滲出水漬,沿著棺底蔓延很遠,打濕了跪拜者的膝蓋。


    還有幾具棺材,布滿了紅色的手印以及密密麻麻的抓痕。


    白衣人視若無睹,像一座座雕塑,除了哭一動也不動。


    屋子的門開了一下,又關了一下,一個白衣人邁著飄忽的步伐走了進來,遊魂似的從這一頭走到那一頭,然後在其他白衣人抬頭看他時,擠入人群,在一具棺材前跪了下來。


    他與旁人一樣發出啜泣,背部弓起,迅速成了哭喪天團的一員。


    他身邊的白衣人扭過頭,就這麽隔了不到二十厘米的朝他盯著看了很久,見他低頭不語,隻隱隱流露出哭聲,終於轉了迴去。


    一切仿佛又迴歸了靜止。


    三分鍾後,門又一次打開,又一次關上。


    趙儒儒頭發披散下來,唇色淺淡,看起來很憔悴。


    她頭上隨意包裹了一塊在沒有白衣人的房間扯下來的白布,乍一看和白衣人頭上的寬大帽子沒什麽兩樣。


    腦海中迴憶著白衣人行走的模樣,她僵硬而又喪氣,一步步往聚集的白衣人堆中走去。


    同時,她近距離看到了房間內的布置。


    棺材有很多,比她想象中還多,但與棺材對應著的遺像隻有五張。


    這五張掛在房間最中央的牆上,與下麵的棺材相互對應。


    最左邊是一個美豔的少女,哪怕隻有黑白色,也不能掩蓋她笑起來的風華,隻是在這張照片裏,她笑意淺淡,取而代之的是化不開的愁緒和哀傷,還有一點足夠傳染他人的絕望。


    她的右邊掛著一個俊俏青年,青年穿的應該是一件大衣,從照片裏隻能看到微微立起來的領子。他笑得很幹淨,似乎在照這張照片時看到了什麽好玩的事情。


    中間是一個氣質儒雅的帶著金絲眼鏡的中年人,和左側青年有五分相似,歲月並沒有剝奪他優越的皮相,雖然眼角已有皺紋,但大多數人看到他的一瞬間,還是會覺得他很年輕。


    中年人的右側是已顯老態的管家,管家神情憔悴,但姿勢畢恭畢敬,方臉上沒有什麽表情。


    最右邊,出現了一張趙儒儒熟悉的臉。


    是算盤鬼。


    特有的刻薄相在這張照片裏展現得淋漓盡致,比起從井中爬出來,渾身濕漉漉、看起來還有點可憐的算盤鬼,照片中的這個中年人才更符合趙儒儒對劉丙先的想象,尖銳、愚昧、令人不舒服。


    她可以把這五張照片裏的人一一對應上,劉雪,新郎,老爺,管家,劉丙先。


    其中,劉雪和劉丙先的遺像框果然是一樣的,沒有陰宅這三人的框那麽精致,一經對比便透著一股子廉價。


    其餘的棺材卻都沒有相片,暫時看不出裏麵躺著誰。


    趙儒儒眼中流露出喜色,因為眼前的一切,與虞幸在外麵說的都沒有區別,這意味著他們可能真的找到了離開的方法。


    她隨意找了個地方跪了下來,低著頭,想象著自己因為天天計算這個那個,統計數據,還要和各色狡猾之輩打交道,然後年紀輕輕就禿了頭——巨大的悲傷讓她嘴一扁,發出了難以自控的嗚咽。


    旁邊的白衣人發現多出了人,朝她看來。


    這一看,白衣人就沒再把頭轉迴去,而是保持跪著的姿勢往趙儒儒的方向挪動了一點距離,伸長了脖頸。


    一下子,她們之間幾乎隻剩下兩個拳頭的距離。


    趙儒儒心髒狂跳起來,她能感覺到,這個白衣人就在她臉側。


    看不到……看不到……當它不存在就好了……


    並不是能力越強的推演者就越不怕鬼物,相反,在經曆了多場推演後,他們多多少少都會有最害怕的事物。


    應激障礙、生理性厭惡等種種毛病紛至遝來。


    這些都是心理陰影,硬生生給鬼物們嚇出來的。


    可以說,不管經曆了多少場推演,推演者們對鬼物的畏懼都不曾改變,因為在推演者兌換身體素質,收獲祭品和道具的進程中,鬼物也在另一條路上前行。


    趙儒儒就屬於那種,寧可和人打殺戮型對抗推演,也不願意碰到鬼的那種,而在有鬼的推演種類裏,中式恐怖又是她最不想遇到的。


    此時此刻,她一點也不好奇白衣人帽子下的臉。


    可是這個白衣人並不管她怎麽想,光是從側麵看還不夠,它的臉緩緩平移,從側麵移動到了趙儒儒的正臉前。


    趙儒儒的餘光裏多出半張臉,越來越多,越來越大,隨後是一整張。


    她並沒有感受到白衣人的身體有什麽動作,也就是說,它僅有脖子伸長,然後以一個極其扭曲的動作,將一顆正著的頭送到了她麵前。


    她不知道自己該不該閉眼,在猶豫間,已經無可挽迴地看到了。


    白衣人……是紙人。


    和街上那隻紙紮人不一樣,白衣人的下半張臉籠罩在帽子自帶的遮麵中,隻露出眼睛和半個鼻梁。


    是純白的。


    五官深刻,不是墨水畫上去的那種假眼,而是兩個符合人類骨骼生長情況的黑色空洞,與人的眼眶大小相等。


    眉骨凸出,顴骨微圓,鼻子兩側凹陷下去,趙儒儒隻看一眼就知道——這是在真人臉上糊上厚厚紙層的結果。


    沒有透氣孔。


    白衣人是活生生被紙窒息的真人。


    這個發現讓趙儒儒全身僵硬,她無法無視眼前可怖的臉,隻能克製住自己一瞬間想尖叫的衝動。


    隨後,用不著幻想自己禿頂,光是想想自己周圍都是被窒息而死,然後製作成紙人的人,她就真心實意哭了出來。


    眼淚嘩嘩的流,眼前的白衣人似乎終於確認了趙儒儒是它的同伴,把頭緩緩縮迴去,繼續哭喪了。


    趙儒儒狠狠鬆了一口氣,告訴自己保持這個哭泣的狀態,等待門外的信號。


    期間,她又抬頭看了一眼。


    牆上高高掛著的五個遺像,都在瞪她。


    等等??


    趙儒儒瞳孔一縮,確認自己沒看錯,剛才還正常的遺像,現在,全部,用一種猙獰和暴虐地目光,盯著她!


    美豔少女,俊俏少年,儒雅中年,恭敬管家還有刻薄的劉丙先通通失去了本來麵目,那憤怒的惡意如出一轍,讓他們看上去不太像人。


    完全不像。


    他們看著她,就像在看一個墳前大笑的祭奠者,趙儒儒十分確定,要不是某種規則的束縛,這上麵所有人,都有一種想下來把她撕碎的氣勢。


    她一動不動地與遺像們對視,心中默默道:


    趙一酒,虞幸,我好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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