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敖晟保持著一種亢奮的情緒,聽雀尾老頭講課,木淩在藥廬裏忙活,而蔣青,則帶著那三百暗部,來到了宮內一個隱蔽的操場。齊讚將弓弩分給了暗部的兵士們,眾人開始學習那種弩箭的使用。

    蔣青試了試,覺得這弩箭準而有力,非常的適合近戰,射程也比一般的弓弩要遠得多,而且用的是短箭,還可以三箭連發,相當的輕便靈活,就問齊讚,“這是你設計的?”

    齊讚微微一笑,道,“嗯,是捉魚時想出來的法子。”

    “捉魚?”蔣青有些好奇。

    齊讚點點頭,道,“你若要捉大魚,釣竿是不行的,沿海的漁民都用魚弩,將倒鉤帶著繩子一起發射出去,將魚兒牢牢釘住,然後用眾人之力將大魚拉上來。我小時候經常看見,覺得這種大魚槍如果改小了,就能發揮無窮的威力。另外,臥龍先生不就留下了機括弩箭的設計圖稿麽?我略做了些參詳,就做出這種弩箭了,取名叫鮫弩。”

    蔣青點點頭,差點忘了齊讚非常喜歡鮫魚。

    這些暗部都是會武功的,拿著鮫弩稍作研究,就各自找靶子練習去了,也不用教,沒多久就上手了。

    齊讚蹲在一旁看著前方三百兵士練弩,就見這三百暗部各個身強體壯,精神抖擻而且英武不凡,不由讚歎了一聲,“都是好兵啊……能帶這樣的兵打仗,真是件叫人興奮的事情。”

    蔣青轉臉,就看見齊讚雙眼閃亮地望著前方,手上把玩著一枚弩箭,似乎很是期盼。

    蔣青也在他旁邊一個石階之上坐下,問,“齊兄這麽想打仗麽?不過你並不像是武藝高強之人。”

    齊讚轉臉看了看蔣青,似乎為剛剛蔣青那句齊兄而感到很高興,道,“我學武比較晚,所以來不及了,隻會些粗劣的拳腳。”

    “多大學的?”蔣青好奇地問。

    “十六。”齊讚笑了笑。

    蔣青頗有些吃驚,齊讚雖然說不上是什麽絕頂高手,但是功夫尚可……因此他覺得練晚了也至多是十歲出頭開始,但實在沒想到竟然十六歲才開始練的,這個年紀,練到如今的功夫,幾乎是不可能的!

    齊讚看到蔣青的表情,忍不住笑了出來,道,“你這種表情是在誇我是個天才?”

    齊讚隨口一說,蔣青卻是認真地點了點頭,道,“說天才真的是一點都不為過了,不過真可惜啊,早些練就好了!”

    見蔣青一臉的惋惜,齊讚

    失笑,道,“夫子,你這點最討人喜歡,老實人也有很多種,有的老實得傻,讓人看著心煩;有些,就老實得聰明,讓人看著舒服。”

    蔣青並不想費心去弄明白齊讚話裏那兩種老實人之間有什麽區別,他現在比較好奇的是,齊讚為什麽要那麽晚才練功。

    “我是我爹跟一個丫頭生的。”齊讚用弩箭輕輕地扒拉著地麵,淡淡道,“我娘死後,連齊家族譜和祠堂都沒有進,就是隨便找個地埋了,我給她選的齊家的後山,可以看到我院子的地方。”

    蔣青微微一愣,不解問,“就算不是妻妾,有了子嗣,不就應該入家譜的麽?”

    “嗬……”齊讚笑了笑,道,“我爹有多少女人,多少兒子,恐怕他自己都弄不清楚……反正絕對比你們的皇帝要多得多得多。”

    蔣青有些吃驚,齊篡天如此荒淫麽?

    齊讚看著蔣青的表情,笑道,“不是我父荒淫,而是他有野心。”

    蔣青不解,聽齊讚繼續往下說。

    “據我所知,我父原名不叫齊篡天,是他後來改的,他年輕的時候,就想當皇帝。”齊讚想了想,道,“我有時候很難理解他,他似乎對權力之外的任何東西都不感興趣,他沒有偏愛的女子,所有的姬妾女人,都不過是延續後代的工具而已……我都沒看到過他專寵哪一個,反而……他很崇尚勢力和能力。他也有個後宮,裏頭女人多了去了,有山村裏出來的傻丫頭,也有富家千金甚至皇親國戚,總之無論你是誰,你們自個兒拚殺去,用毒計也好,陰謀手段也罷,誰能成為後宮之主,他就最寵誰。”

    “怎麽會有這樣的丈夫?”蔣青覺得有些無法理解。

    “他從沒當自己是誰的相公或者父親,他隻當自己是王。”齊讚低聲道,“當王的,永遠隻喜歡強者。”

    蔣青微微皺眉,齊篡天的性格,也幸好不是皇帝,不然必是個好大喜功的暴君。

    “我娘是個丫鬟,處處被人欺負。”齊讚道,“不過她人很好,總是叫我忍,要孝敬長輩,尊重父親,禮讓兄長,愛護後輩。”

    蔣青沉默了一會兒,才道,“你娘隻是為了讓你能活下來而已。”

    齊讚頗有些吃驚地抬頭看蔣青,然後咧開嘴笑了,道,“我真是很喜歡你,你總能看到最好最對的一麵。”

    蔣青有些無奈,齊讚說話直接,性情怪癖,可能是跟小時候的遭遇有關,不過想來,齊讚他娘跟敖晟他娘好像

    是剛剛相反的兩種角色。齊讚的娘是柔極,那麽敖晟的娘,則是剛極的。從而造成敖晟和齊讚的性格,走向了兩個極端,但在某處,兩人又有些殊途同歸的意思,都是聰明異常,有極度的野心和忍耐力,胸中也充滿了恨意。

    “你很優秀。”蔣青道,“我不覺得齊篡天會注意不到你。”

    “再優秀也沒有用的。”齊讚突然說。

    “什麽意思?”蔣青有些不明白。

    齊讚沉默了一下,伸出左手,給蔣青看。

    蔣青湊過去看了看,就見齊讚的左手大拇指處,有一個不小的疤痕,微微皺眉,問,“你是六指?”

    齊讚點頭,“多出來的那個指頭八歲的時候我把它砍了。”

    蔣青聽得心驚,覺得一個八歲的孩子做出這種損傷自己身體的行為,實在是讓人痛惜,就道,“其實長在這裏,應該也並不妨礙什麽。”

    “沒辦法。”齊讚有些無奈,道,“我父有個習慣,凡有孩子出生,他都會接過去看一眼,一是看孩子夠不夠強壯、二是聽哭聲夠不夠響亮、三是看看孩子有沒有什麽缺陷。”

    “然後呢?”蔣青問。

    “我娘是丫鬟,瘦弱嬌小,我小時候又瘦又黑,生下來的時候哭聲微弱,還有六指。”齊讚道,“穩婆說,我生下來的時候,我父就說了一句話……下人生出來的,始終是下人,永遠上不得台麵。”

    蔣青深深皺眉,開始懷疑齊篡天的人品,真是讓人不敢恭維。

    “我長到八歲之前,他都不曾看過我一眼。”齊讚道,“直到那日我在院中,兄長嘲笑我六指,我拔出刀來,將第六個指頭砍了,正好讓他看到了。他竟然過來抱我,還找了大夫給我醫治,跟我一起吃了飯……說我是好孩子,有骨氣有血性,要教我練功。”

    蔣青聽後有些不是滋味,心說,這父愛也太畸形了些吧。

    “那日是我這八年來最快樂的一日,隻可惜,我迴到屋中將此事告訴了我娘,我娘便痛打了我一頓,說我以後不許再爭強好勝,不許練功,還罰我三日不準吃飯。”齊讚轉了轉手上的弩箭,沉默了一會兒,才道,“第二日,我娘就被人毒死了……那日她吃的,是我的飯菜。”

    蔣青心中一陣難過,齊讚可謂命運多舛。

    “我娘死的時候,我父不知為何,倒是大發了一通脾氣,之後將我帶去教我武功,我當著他的麵哭,學武功假裝不會,他煩了,就

    把我趕出去了,說我沒用,不再管我。”

    “你是故意的?”蔣青問。

    “嗯。”齊讚笑了笑,“不然我大概活不出幾日吧。”

    “後來呢?”蔣青問。

    “後來我葬了我娘之後,幾乎不怎麽迴水寨,整日混在碼頭的漁民與兵卒之中,跟他們一起學了很多很多東西,還跟他們出海,看過他們抓大魚。”齊讚笑道,“我認識了好些教書的夫子,跟他們要了書看。因為我父愛麵子,齊家的公子就算在家裏不受寵愛,但是出門了還是不能讓人欺負的,要用銀子也隻管上賬房拿,所以我日子過得還不算拮據,隻要在兄長麵前裝出一副唯唯諾諾的樣子就好了。”

    “那十六歲的時候呢?”蔣青問,“十六歲為什麽就開始練功了?”

    “我十六歲那年,正逢我父五十歲生辰。”齊讚道,“東海有人給他送來了一條碩大的豬婆龍,兇悍異常,父親說,我們兄弟之中,誰能想法子製服了這豬婆龍,誰就能得他三千人馬。”

    蔣青一挑眉,笑問,“你製服了?”

    齊讚一笑,道,“那是自然。”

    “你怎麽做到的?”蔣青有些好奇,“你連功夫都不會。”

    “我以前跟漁民們混了有一陣子了,雖然沒見過豬婆龍,但是有一定的了解。對付這種東西刀劍沒根本有用,他皮太硬了,全身上下唯一軟的,也就隻有肚子和嘴裏。”齊讚道。

    “嗯。”蔣青點頭。

    “那日,我幾個兄長輪番上去,都沒有成功,然後我就請命上去了。”齊讚笑,“兄長們和我父當時的表情,就好像是我活得不耐煩了想尋死似的,非常有趣。”

    “你怎麽製服它的?”蔣青問。

    “我看準時機,讓那豬婆龍張嘴咬我,然後用鐵棍子,先撐住他的嘴。”齊讚道。

    “好主意。”蔣青點頭。

    “在它還沒來得及將嘴裏的鐵棍子弄下來之前,我就用匕首,狠狠地刺了它的舌頭。”

    蔣青微微皺眉,法子雖然殘忍了些,但不能不說有效。

    “然後那豬婆龍疼得打滾,我撲上去將它推翻過來,用手上的匕首,剖開了它的肚子。”齊讚似乎在迴憶當時的感覺,“它的血流出來,跟人的不一樣……是冷的。”

    蔣青看了齊讚良久,點點頭,“你將多年隱忍的怒氣都發泄出來了?”

    齊讚點了點頭

    ,道,“我父看了我良久,幾乎樂瘋,從那日起,我有了三千軍馬,可以保護我自己,另外,我父教我練功了,我開始代替他去打仗……他也開始視我若珍寶。”

    “他如此疼愛你,你為什麽還要背叛他?”蔣青似乎不解。

    “他並不是疼愛我,他隻是想要利用我的能力,要我給他齊家光宗耀祖。”齊讚淡淡道,“不過,好景不長,我因為連年在外征戰,家裏的幾位兄長,就經常在他眼前說我的壞處。”

    蔣青雙手托著下巴,道,“齊篡天也是那種耳旁風能吹動的人麽?”

    齊讚不屑地笑了笑,道,“廉頗也有老的時候,他齊篡天當自己是王者,可是在我看來,不過是一介自高自大薄情寡義的武夫罷了,越老性子越是怯懦……英雄豪傑麽,無非就是講究膽氣兩個字,一旦這兩個字沒有了,也就是個垂垂老矣的藩王而已。”

    蔣青點頭,“說得好。”

    齊讚笑了笑,道,“我父開始擔心我搶他的位子,而且漸漸也覺得我這個人心機深沉不好把握,所以就處處提防。這次的假意投誠,其實也是他有意試探我,一方麵把我送來,用我的能力辦事。另一方麵,我知道他宮中有人,時時監視我的動向,一旦我動歪心思,必然就將我除去。”

    蔣青聽他說完,才道,“我覺得,齊篡天一定不會想到你會投誠,他至多想到你要利用這次機會,強占他的勢力罷了。”

    “聰明。”齊讚點頭,讚賞地看蔣青,“為什麽如此猜?”

    蔣青想了想,道,“齊篡天並不了解你……或者說,他和你的兄長們都並不聰明,你很聰明,因為你像你娘……完全沒有感情自私自利的人,其實是最愚蠢的。”

    “哈哈……”齊讚哈哈大笑,點頭連連,道,“夫子高見,真是高見!”

    “高見什麽?”齊讚的話音剛落,就見敖晟從院外走了進來,說話語調雖然若無其事,但雙眼盯著和蔣青坐得頗近的齊讚,還是有些在意的。

    齊讚趕緊站起來,那些暗部也給敖晟行了禮。

    敖晟對他們擺擺手,齊讚就告辭去訓練暗部了,留下敖晟和蔣青獨處。

    蔣青還坐在台階上,繼續迴味剛剛跟齊讚的談話,覺得對齊讚有了些全新的了解……果然努力求生過的人,就是會比一般人通透的麽?

    敖晟坐到蔣青身邊,看他。

    蔣青轉臉,問,“兵法念完了?”

    敖晟聳聳肩,道,“木淩來找老頭子吃宵夜了,我出來透透氣。”

    蔣青笑了笑,搖頭。

    敖晟湊過去,在蔣青臉頰上親了一口。

    蔣青一驚,有些責怪地看他,前麵還有三百人呢,敖晟越來越離譜了。

    敖晟則伸手抓住蔣青的手,道,“之前是夏魯盟,現在又來了個齊讚……我說青,你就不能讓我省心些麽?真要我用繩子把你捆起來?”

    蔣青想將手抽迴來,但是敖晟抓得死緊,因為此地人多,蔣青又不敢弄出多大的動靜來,隻得任憑敖晟握著。敖晟的嘴角現出笑意來,拇指那帶著硬繭的指腹,在蔣青的手背上,緩緩地摩挲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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