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漸昏,小竹討得晚飯迴來,剛掀開地窖的板門,聽到下麵有人吟唱。


    遠別離,古有皇英之二女,乃在洞庭之南,瀟湘之浦。


    海水直下萬裏深,誰人不言此離苦?


    日慘慘兮雲冥冥,猩猩啼煙兮鬼嘯雨……


    當真聲聲入耳,字字剜心。


    小竹如遭雷擊,腦袋倏然蒙昧,神態渾噩,淚如雨下。


    眼淚衝開臉上的黑髒,留下了道道白痕。


    ……九疑聯綿皆相似,重瞳孤墳竟何是?


    帝子泣兮綠雲間,隨風波兮去無還。


    慟哭兮遠望,見蒼梧之深山。


    蒼梧山崩湘水絕,竹上之淚乃可滅。


    小竹癱坐於窖口,整個人呆了好久,忽然伸手往臉上亂抹幾下,鑽下了地窖。


    風沙恍若無事地躺著,人一動也不動,好像剛才那陣吟唱與他沒有半點關係。


    他篤定小竹是受人指使,有人派來的,否則哪有那麽多巧合?


    所以,無論如何都必須要跟在他的身邊,否則迴去怎麽交差?


    什麽殘羹冷炙,悲慘身世,一切的一切無不出自設計。


    用以博取同情而已。


    小竹默默挨到到風沙身邊,取出荷葉包好的半隻煮鴨。


    看似半隻鴨子,其實隻剩半副鴨架。


    全部抖落到碗裏,雙手持筷子剔肉。


    小花臉瞧著分外滑稽,神情認認真真,剔得仔仔細細。


    “青蓮居士這首‘遠別離’,說得是堯將自己的兩個女兒娥皇女英嫁給了舜。”


    風沙輕飄飄道:“傳說舜南巡,死於蒼梧之野。二妃溺於湘江,神遊洞庭之淵,出入瀟湘之浦,發問:‘誰人不言此離苦?’”


    小竹剔肉的雙手顫抖起來,目光隨之散碎。


    風沙的嗓音低沉縹緲,忽近忽遠:“九疑者,九疑山;重瞳者,舜也。九山聯綿相似,重瞳孤墳在山中何處?死後竟連墳地都不為人所知,豈不淒涼?”


    筷子輕輕一響,掉落於地上,小竹尚在空剔,好像整個人都木了。


    “娥皇和女英在洞庭湖畔的竹林之中痛哭,淚水灑到竹子上,留下點點斑痕。”


    風沙勉強探出還能動彈的左手,拾起了筷子,隨手往衣服上擦了幾下:“要問竹上的淚痕何時滅去?蒼梧山崩、湘水絕流。”


    語畢,將筷子重新塞到了小竹的手裏。


    小竹突然扔下碗筷,撲伏到他身上,放聲痛哭。


    風沙木無表情地歪頭看著,一時間居然分不出真情假意。


    鬼神之眼,洞徹人心。幾句話就勾動心弦,把人說哭了。


    可是,此哭是否發自真心?


    很少人能夠讓他如此無法確定。


    碰上個老狐狸還則罷了,這隻是個不大點的小女孩!


    風沙定定神,輕輕撫摸小竹的後腦:“人生之悲,莫過於生離死別。飛來橫禍,空留餘孤,亡地不知,死生不見。飄零不盡,餘慟不絕,複仇無望,惶恐無助。”


    這些個慘事,其實是他通過“遠別離”推測。既然人家想演,他自然配合。


    小竹哭得更厲害了,雙手也揪得更緊。


    硬是透過了衣服揪到了肉,力氣奇大。


    風沙痛得想叫,神情卻似鐵鑄般溫柔。


    雙瞳幽幽,其中不見半點人氣、一絲人情,柔聲道:“哭吧!哭出來就好了。”


    小竹痛哭了很久,好像哭盡了渾身上下所有的力氣,漸漸地收聲,沉沉睡去。


    直到天明,天光再度透過了蓋頂,照亮了地窖。


    小竹終於轉醒,不敢睜眼,依舊裝睡,隻是兩頰通紅發燙。


    耳邊聞得輕鼾聲,這才悄悄地抬頭,偷偷地瞄了風沙一眼。


    見他尚在熟睡中,稍稍鬆了口氣,躡手躡腳地起身。


    麻利地收拾好掉落的碗筷和殘菜,急不可耐地溜走。


    風沙倏然睜眼凝視,直見她爬出了地窖,又複閉上。


    他越想獲知小竹的來曆,越不會直接詢問。


    定要讓小竹自己說出來,他再來判斷真假。


    小竹這次離開很久,午時之後方才迴返。


    十分賣力地拎了桶清水下來,幫風沙擦洗。


    還帶迴了一包搗爛的藥草,替風沙換藥。


    從頭到尾沒有說話,更沒有與風沙對上視線。


    人看起來顫顫巍巍的,小臉上出現一些淤青。


    似乎挨過一頓狠揍。


    風沙不動聲色地打量。


    小竹不時偷瞄他一眼,明顯刻意避開他的注視、有意掩蓋自己的傷處,眼光閃躲了一陣,終於忍不住道:“我真的沒什麽事,就是迴來的時候,不小心跌了一跤。”


    “我隻是想問問,今天吃什麽。”


    風沙一臉不爽道:“昨晚那隻鴨子被你弄掉了,直到現在,我可是粒米未進,餓得要死。你就這麽照顧病人和客人啊!”


    小竹瞪大了眼睛,臉蛋都氣紅了。


    當真沒見過這麽不要臉的,非但不關心她,還堂而皇之以客人自居。


    明明她才是他的救命恩人,怎麽倒像她欠他錢似的,簡直豈有此理。


    從懷裏掏出個荷葉包,往風沙身上一扔,氣唿唿道:“你就知道吃。”


    風沙左手抓起荷葉包嗅了嗅,撇嘴道:“怎麽又是魚,昨天吃過了。”


    居然還挑食?小竹氣不打一處來,劈手奪迴荷葉包,惱道:“那你不吃啊!”


    風沙一臉嫌棄地指指破碗,眼神示意把魚盛進去,吩咐道:“把刺剔幹淨。”


    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非同一般的欠揍。


    小竹氣得直跺腳,終究還是跪坐下來,老老實實地給魚挑刺。


    她也想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會這麽聽這個壞家夥的話。


    可能是因為人家長得好看?身上的味道好聞?又或是一絲不差地說中她的悲痛?


    忍不住想到昨晚趴在人家身上哭著睡著,更忍不住憶起那隻溫柔撫摸她的大手。


    臉蛋又不禁紅了,低著頭不敢抬起。


    “我快要餓死了。”


    風沙嘟囔道:“讓你挑個刺,怎麽這麽慢。”


    這丫頭越是乖巧聽話,他越是篤定自己的判斷。


    否則人家憑什麽這麽忍氣吞聲?根本說不通啊!


    小竹心道不說話沒人當你是啞巴。


    不由自主地全神貫注,加快動作。


    總算把刺挑完。


    風沙張開嘴,等她喂。


    這條魚比昨天的魚肉要少,而且好像被搗過似的,魚肉稀爛。


    還是冷的,非常難吃。


    風沙一點不剩地吃完了,抹抹嘴掏出個荷包:“買點酒菜,備點幹糧藥材,再買幾件衣服。對了,還要輛馬車,沒有馬車,驢車也行。咱們今晚住店,明天上路。”


    小竹接過荷包,下意識地捏了幾下,呆呆地看他幾眼,眼眶紅了,咬唇道:“原來你真帶錢了,那你不早點拿出來。你知道為了讓你吃上飯,我,我還挨了頓揍。”


    昨天她就啃了魚骨,掉地的鴨子也沒舍得丟,否則這一頓揍她未必挺得過來。


    風沙一本正經道:“所以盡管難吃的要命,我還不是吃完了?好了,別表功了,要是不想跟我走,現在可以走了,荷包不必還迴來,讓我躺在這裏自生自滅就是。”


    小竹氣得說不出話來,偏偏心中又莫名其妙地發暖,忽然跺跺腳,扭身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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