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夏四年,12月18日,臨安。


    如今距離除夕夜已經隻有六日,本應正是市麵上熱熱鬧鬧的時候。然而今日,整個臨安城卻冷冷清清,居民商鋪都緊閉門戶,街上幾乎沒有行人,堪稱一片死寂。原因自不必說,是夏軍打過來了!


    臨安城北的京東商城在上次亂局中慘遭破壞,戰後又經重建,不過重建後的京東商城性質已經大不同,幾乎成為了夏國在臨安府的獨立土地。之前夏軍應陳宜中之邀來臨安“平亂”,就是大咧咧駐進了京東商城裏麵,昨日宣戰布告一下,他們便一湧而出,配合江上的戰艦,包圍住了整個臨安城。


    如今,便是臨安朝廷決定自己命運的時刻了。


    城中樞密院所在,陳宜中與幾名朝廷大員正沉默地坐在堂中。麵對突如其來的危局,他們已經渡過了焦頭爛額的階段,現在麵如死灰了。


    突然間,一名紅袍官員慢慢從門口走了進來,幾人抬頭一看,見是同簽書樞密院事倪普。此人之前出城去與夏人交涉,現在顯然是談判歸來了。


    簽書文及翁見他步幅穩重,似是胸有成竹,便迫不及待地站起身來問道:“君澤,可是有結果了麽,夏國可願意受官家的稱臣?”


    之前陳宜中力主引夏國為外援,對付張世傑、文天祥,早已有了會被夏國趁火打劫的心理預期。但和大多數人一樣,他們以為夏人怎麽也會等宋人自己先鬧大了再出手,偏偏沒想到,對方根本不管自己這些幺蛾子,幹脆利落地就宣戰了!


    這下子可就鬧大了,夏軍兩個旅的兵力剛到京東商城,就等於匕首頂在脖子上,臨安城完全成了他們嘴邊的肥肉,新軍剛剛北撤,根本無從抵擋啊!


    所以,陳宜中等人束手無策,隻能派了倪普去與夏人談判,看能不能以皇帝向對方稱臣為代價,換取宋國至少保有名義上的獨立。


    不料,倪普雖遠遠看著步子很穩,走近了一看卻發現他臉上滿是汗,顯然不是什麽好事。


    果然,他一跨過門檻,便苦笑著說道:“有負各位重托,夏人似是心堅似鐵,硬要亡我大宋社稷了。我磨破了嘴皮子,那林國公也隻有一句話,‘要麽無條件投降,要麽便等著刺刀入喉吧’。便是這般。”


    “這……”文及翁一臉失望和無奈的表情,長歎數次,卻也隻能無可奈何地搖頭道:“也該是如此,都至如今的境地了,何必呢?何苦呢?”


    背後仍坐著的同知樞密院事兼臨安知府曾淵子一下子癱倒在了椅子上,過了好一會兒,才頭轉向上首的陳宜中,虛弱地問道:“相公,你看,我們該當如何……”


    陳宜中臉色晦暗,心中翻江倒海。


    事態急轉直下到現在的狀態,明眼人都能看出跟他當初的作為有巨大的關係,後世史書該是如何記載?


    一想到眼前的失敗和身後的惡名,他便心如死灰,不知所措……不,應該說他完全失去了主觀意誌,根本就沒有下決策的意圖。


    “相公,相公……陳丞相?!”


    直到曾淵子多次出聲詢問,陳宜中才反應過來,抬頭茫然地看向倪普,問道:“君澤,你剛才怎麽說的,夏人要什麽來著?”


    倪普一噎,無奈地把城外夏國國公林宇的話重複了一遍。


    陳宜中聽後,歎道:“還能有什麽區別,城中就那些弱兵舊炮,能擋一個時辰麽?還是……”但他突然不知想到了什麽,停住了話頭,麻木的臉上詭異地露出了笑意:“又與我何幹呢?”


    這句話出口後,他的神情驟然一變,瘋狂地笑了起來:“哈哈哈哈哈哈……與我何幹,與我何幹!”然後徑直從椅上站了起來,仰天大笑大步出門而去,留下其餘人等麵麵相覷,不知所謂。


    文及翁看傻了,一直看著他消失在門廊外,毫無返迴的跡象,才茫然對其它人問道:“陳公這,這是怎麽了?”


    倪普已經是一副不耐煩的表情,坐在椅子上按著太陽穴道:“鬼知道,或許是作孽太多,失心瘋了!”


    曾淵子啞口無言道:“怎麽會在這個關頭發作的?現在該如何是好,陳相公不在了,誰去與夏人洽談開城投降?”


    他這麽一說,其餘幾人才反應過來,好家夥,陳宜中是把一口大鍋甩了開來啊!


    “沒擔當!”倪普破口罵了出來,然後在堂中掃了一眼,對曾淵子笑道:“同知,如今樞密院中以您品級最高,既然陳相公不在,按例便該以您為首。”


    曾淵子一個激靈,從椅子上跳了起來。開玩笑,自己好不容易爬到這個位置來,雖然沒什麽功績,卻也沒多大過錯,要是莫名其妙背了一個亡國投降的臭名上身,未來到了九泉之下不得被祖宗罵死?


    他連忙拒絕道:“這怎行,我何德何能……對了,前天還有禦史參我瀆職,為了避嫌,我還是不要參與公事的好。”


    說完,他便一溜煙跑出大堂之中,跑得比陳宜中還要快。


    他這個理由倒不是假的,之前真的有禦史參過他,不過卻是他自己主使熟人去參的,為的就是好找個由頭離開樞密院這個燙屁股的位置,最好能離開臨安躲個清閑。現在用上這個理由雖然有些難看,卻也沒辦法了。


    剩下倪普和文及翁兩人傻眼了,立刻開始稱讚起對方來,請對方背下這口鍋。


    不過,很快兩人都醒悟過來,停止了虛偽的讚美,轉而會心對笑起來——這鍋何必非要人去背呢?


    “說起來,我之前聽說君澤常去青樓,這可不是君子所為啊。”文及翁笑嗬嗬地道。


    倪普不怒反笑:“對對,我這人確實私德有虧,德不配位。嗯,時學兄上次收了一幅東坡居士的畫,僅用了數十銀元,這價格恐怕有貓膩吧?”


    文及翁也樂嗬起來:“確有此事來著,該著有司查勘清楚才行。在此之前,我還是退位避嫌吧。”


    倪普哈哈笑出聲來,與文及翁一起往門外走去:“同退,同退!”


    一時間,樞密院,這個宋國的最高軍事機構,竟群龍無首,無人管事了!


    ……


    臨安城北方,再度變身臨時指揮部的京東商城之中,被樞密院委派來統籌這次軍事行動的林宇正不耐煩地轉著圈。


    一段時間後,隨著一陣鍾響,座鍾指針指向了9點。林宇看了看表,眉頭一皺,道:“宋人的頭難道真有這麽硬,明知不可能贏也不投降?”


    他身邊的軍官和參謀七嘴八舌討論起來,有的鄙視城中人的不識時務,有的也不明所以地感慨起他們的氣節,一時指揮部中頗為熱鬧。


    林宇揮了揮手,止住他們的討論,說道:“不管如何,他們已經錯過了最後期限,即使想投降也沒有辦法了。就這般,開始攻城!”


    “開始攻城”四個字斬釘截鐵地說了出來,指揮部中的空氣瞬間肅靜起來。片刻之後,眾人齊刷刷地立正,軍靴相碰發出整齊的響聲,然後便是齊聲迴複:“天下歸一!”


    命令很快從指揮部中傳了出去,部署在臨安城周遭的十二個營即刻行動了起來。


    “轟……轟!”


    城西北的一個重火力營打響了第一聲炮響,炮彈準確地飛向臨安城頭的炮位。稍後,西南方的另一個重火力營也開始了炮擊,錢塘江上的戰艦也加入進來,炮響從稀疏逐漸變得密集。


    臨安城的城防相比於七年前沒有任何改善,仍是平直的城牆,火炮在城頭露天放置,與其說是用於防禦,不如說是做個裝飾令人假裝安心的。


    城中守軍本來就不多,連城牆都站不滿,之前夏軍在外麵拿著大喇叭大聲勸降,聽得他們人心惶惶。他們本以為實力差距如此之大,城中官老爺們會直接開城投降,自己也就能躲過一場兵災。可沒想到,左等右等,始終沒把投降命令等來,反倒把炮彈等來了。


    這炮擊一開始,大部分兵將就都堅持不住了,能找個地方躲起來的都算勇士,更多的人直接不顧命令往城內逃散了——實際上也根本沒有什麽命令,樞密院都沒人了,哪來的命令?


    幾輪炮火準備之後,城頭幾乎被清空。幾隊騎兵靠近城牆試探了一番,發現沒什麽抵抗,八個步兵營便吹響衝鋒號,向臨安城發動了進攻。


    臨安城西鄰西湖,沒有落腳點,夏軍的進攻方向以西北、西南、東南、東北四個角為主,西南方的錢湖門也成為了進攻重點之一。


    錢湖門上,士兵們見夏軍氣勢洶洶拿著槍推著攻城器械前來,肝膽俱裂,爭先恐後向城中逃去。守將蘇勝對此痛心疾首,聲嘶力竭地指揮著親兵進行彈壓,試圖恢複秩序,可是收效甚微。


    “混賬,官家朝廷平日供養汝等家小,汝等就是這麽盡忠的?”他氣得破口大罵道。


    可是潰兵都隻顧著潰逃,根本無心理他,反倒有一名親兵歎道:“如今官家朝廷都不知道在幹什麽呢,底下尋尋常常一兵卒,又怎知該如何盡忠?”


    蘇勝一下子哽咽了,也不知道該說什麽。他抬頭看了看逐漸靠近的夏軍,又迴頭掃了一眼混亂的城牆,便對親兵們歎道:“罷了,事已至此,無力迴天了。爾等莫要白送了性命,也解了甲下城避難去吧。”


    親兵們聞言紛紛鬆了一口氣,開始接下沉重的劄甲,準備跑路——可就在他們忙碌的時候,蘇勝突然拔出自己的佩劍,朝自己的脖子刎了過去!


    “部將!”親兵眼睛瞪大,立刻上前試圖阻攔,可是已經來不及,隻能眼睜睜看著他倒在地上,鮮血從他的喉嚨中湧了出來!


    一名親兵衝上前去,按住他的脖子試圖止血,另一人來到另一邊,哭喊著道:“部將,你糊塗啊!”


    蘇勝眼睛大瞪著,嘴巴一動不動,似乎試圖在說什麽,然而喉嚨重創,終究是沒有說出來。很快,隨著鮮血的大量流失,他的生命也快速消逝著,最終隻能閉上了眼睛。


    “投降不殺!”


    突然一聲爆喝從西傳來,幾名親兵轉頭一看,見是一名夏兵正舉著上了刺刀的步槍對著他們。此人年紀不大,麵孔稍顯稚嫩,但滿臉興奮,顯然是在為首先登城的功勞而自豪。現在他以一對多,卻絲毫不怵,大喊著要這些宋兵對自己投降。


    “你……”剛才那個給蘇勝止血的親兵憤怒地站了起來,舉起沾滿鮮血的右手指著這個夏兵,張口欲罵。不過很快有另一個親兵眼疾手快止住了他,搖頭小聲道:“何必呢?”


    然後,他轉頭對那個小夏兵舉起手來,說道:“這位兄弟,你看我們連把槍都不拿,還能幹什麽呢?你們該如何如何,隻是我們的蘇部將剛殺身報國,就讓我們先將他收斂了吧。”


    “哦,啊?好……”小夏兵看了看地上的蘇勝,也沒料想到會遇到這種情況,茫然地點了點頭。


    稍後,更多的夏兵登上了城,還有一名少尉也衝了上來。他了解詳情後,歎道:“就這樣吧,繳了他們的械,隻要不搞事就別去管他們,我們先開城門!”


    夏軍們迅速在城牆上下上活動了起來,而另一邊幾個宋兵默然扯了旗幟,將蘇勝的遺體包裹起來,抬到城下去。


    雙方身份迥異,卻仿若毫不相幹一樣,互不妨礙對方的行動,也是這大宋國最後時刻的一道別樣景致了。


    不久後,諸城門先後陷落於夏軍之手,大門洞開,冬季凜冽的寒風吹了進來。


    一列列軍隊沿著空無一人的城中街道展開,居民們開始掛出早已藏好的夏旗,期望保個平安。軍隊到處,各市坊紛紛變色,彷佛被吹散的蒲公英田一般,幾乎沒有抵抗,從外城輕鬆蔓延到了內城,又延伸到了大內之中。


    東華門城頭,舊旗幟被扔到了城牆底下,夏旗悄然升起,城牆上隔著一段距離整齊地站著一個夏兵,彷佛這從一開始就是他們的城市一樣。


    “該落幕了。”


    林宇看著這副景象,輕歎一句,便帶著一隊近衛兵進入了城門。


    不遠處的大內皇城,城門也已洞開,太皇太後帶著兩位太後和官家,換上了一身素色衣服,乖乖跪在道路兩旁。小皇帝趙昰將作為至高權力象征的大印舉在頭頂,不知是因為疲憊還是因為恐懼,手臂顫巍巍的。


    林宇等人徑直走過去,瞥了他們一眼,卻並沒有去接過這枚大印,而是先進城門轉了一圈,然後走了出來,大聲宣布道:


    “趙宋皇國,曆經三百二十年,有功有過,世人自有評說,但不管如何,至此便可以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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