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宋景炎七年(華夏四年),10月11日,荊湖北路,大冶縣,流圻壘。


    流圻壘位於黃石港旁,四年前被宋軍奪取,因地理位置合適,後來文天祥的江西幕府就在此地設置了前線指揮部,負責就近協調指揮對湖廣元軍的作戰。


    原本這個流圻壘隻是個不大的軍城,如今卻多番擴建,成了一個水陸聯合的軍事基地,規模頗大。既是軍城,便內外森嚴,充滿了肅殺氣息,不過在一堆軍事設施之中卻有一座不同的小院落,外麵看上去平平無奇,內裏卻裝飾奢華,還有歌舞伎出入,與軍事氣氛格格不入。


    此處小院便是中江製置使文天祥所居住的別院。文天祥自幼愛玩、生性豪奢,堪稱紈絝子弟,直到當年為抵抗元軍憤而起兵才一轉脾性,散盡家財供應軍需。不過人到底天性難改,危急時刻自然要奮發圖強,但這些年來局勢安靖、財政寬裕,他的惰性忍不住又冒了出來,在不影響軍備的情況下盡可能改善了自己的生活。


    前段時間,夏國發動了對元國的最後攻勢,文氏幕府也抓住這個機會,展開了對盤踞在鄂州的高達部的進攻,試圖進一步收複失地。如此重大的戰局,文天祥自然要披掛上陣,來到流圻壘坐鎮。經過數年的經營,如今的中江軍實力更勝以往,戰線穩步推進,文天祥實際上不需要做什麽,隻是在指揮部安定人心而已。因此,他平時也閑適得很,每日午後的這段時間都要小憩一會兒。


    不過今天的這個午後,文天祥卻一反常態沒有歇息,也沒有招人舞樂,而是坐在大堂之中,臉色鐵青。


    他旁邊的黑木桌子上放著一份簡單的文件,隻有薄薄一張白紙,上麵的內容卻駭人聽聞——這是外麵長江上的燎原號發來的通告,聲稱元軍高達部已經投降夏國,要求宋軍立刻停止軍事行動,撤往戰前的邊境之後。


    何等滑稽,何等可笑!


    想當年,文天祥與東海國關係密切,還曾接受他們的幫助,對抗入寇的元軍。可沒想到幾年過去,形勢竟變化得如此之快,過去正義的東海國如今成了強大的華夏國,成了又一個虎視眈眈摩拳擦掌的巨獸,而且比之前的那幾個還遠遠要更為可怕!


    文天祥看過文件後就一直沉默著,見他久久不言語,坐在側席的參讚吳浚有些急了,出言提醒道:“製置,如今夏人都下了通牒,我們是戰是退,您給個話啊!”


    本來前線進展順利,昨日宋軍已經勝了一局,可正要乘勝追擊的時候,夏軍就把這份令人震驚的通告送來了。前線將士自然人人不忿,明明戰果就在眼前,再不遠都是鄂州城了,可這時候卻要硬生生停下來,功虧一簣,那誰能心服?可若不退,那夏軍一旦發威,局麵可就沒法收拾了啊……


    文天祥眉頭一皺,沒有直接迴答,而是反問道:“現在麻士龍所部是在白鹿磯吧?對麵的元軍可撤了?”


    吳浚迴想了一下,答道:“麻部前日才攻下白鹿磯,元軍是有序撤離,應當不會退太快。更何況如今夏軍調停,他們得了支應,多半也就不會退吧。”


    文天祥點頭道:“還有南邊的朱華、尹玉,都已就位……既然這般,那就讓他們繼續打!”


    “什麽?”吳浚眼睛立刻瞪大了,“製置,這麽一來豈不是會觸怒夏軍?他們雖說在江上隻有幾條船,但若真惱怒了,西北兩邊的大軍可是隨時能調來啊!”


    文天祥笑了笑,道:“元軍此時得了生路,正是最鬆懈的時候,我們趁機進軍,正好打他們一個措手不及。至於會不會觸怒夏軍……我們隻打元軍,打完就撤迴來,他們多半會樂見其成,不會與我們為難的。”


    “原來如此。”吳浚鬆了一口氣,製置總算還是明智的。“那麽撤迴來之後,又當如何安頓各部?”


    “嗯,是該好好籌謀籌謀……”文天祥這時候神情又開始凝重,站起身來,在大堂中一邊踱著步子,一邊撚著手指,吳浚也就隻能陪他站著。


    好長一段時間後,他才開口道:“先讓各部撤迴戰前的營地,然後……讓幕府拿個案子出來,把他們逐步撤迴江西,把守各要地。此外,抽大約十個營出來,隨我東去臨安……迎官家入贛!”


    這下吳浚更震驚了,失聲問道:“迎官家……這是為何?”


    文天祥歎了一口氣,往北一指,道:“如今夏國上下齊心,兵強馬壯,一統之勢已成,必不可能放過我大宋。臨安放在幾十年前是處險地,然而現今情況大不同,夏國海軍瞬息而至,如同被匕首逼在脖頸上一樣。要盡量保全社稷,便不能讓官家繼續住在臨安,非得迎往萬妥之地不可。江西雖也臨水,但江口狹窄尚可防禦,總比臨安穩妥些。”


    吳浚思索了一會兒,道:“有理,但若臨安失了,江西又能堅持多久呢?”


    想到這裏,他突然起了個想法,打了個哆嗦,然後看向文天祥,輕聲說道:“製置,其實還有另一條路,您與華夏國公們相熟,不如……”


    就連呂文福、高達這樣的歪瓜裂棗都能投靠夏國,換個閑散富貴,而文天祥從當初東海國初創的時候就跟他們關係密切,要是帶著整個宋國最強的江西投靠過去,那不是潑天的功勞、親上加親?恐怕酬以裂土封侯之功都不為過啊!


    何必非得跟著宋國這艘破船一起沉下去?


    吳浚身為幕府參讚,常年參與軍務,自然知道夏軍之強大遠非宋軍能比。如果文天祥非要負隅頑抗的話,不但苦苦經營的幕府和中江軍會灰飛煙滅,吳浚這些手下人也落不到好下場去。相反若是跟著文天祥“反正”,那麽安全富貴總是能保證的,說不定還有希望進入華夏體製,更進一步……


    他的心髒不自主地跳動起來,滿懷期望地看著文天祥,希望他做出肯定的迴答——


    可他立刻就失望了,文天祥沒有任何猶豫,斬釘截鐵地拒絕道:“不行,我受宋祿為宋臣,自然便要忠於大宋。誠然我隨時可去夏國享榮華富貴,但那豈是君子所為?為了忠義,明知不可為也要為之,此事休得再提。”


    吳浚老臉一紅,低頭行禮道:“製置高義,是在下糊塗了。”


    文天祥擺手道:“幕府中有你這想法的估計還不少,平日間你與他們交往的時候也提點幾句,定明心誌。”


    然後他坐迴椅中,說道:“不說此事了,還是把迎聖之事再謀劃一下。入江西簡單,但將官家迎出臨安不易。夏人在臨安有眼線不說,左相陳宜中貪戀權位,也未必願意配合我們,可能不得不用強才行,所以我才要點兵前去。”


    吳浚想了想,道:“可是,贛浙之間就那幾條路,若是我軍大舉前往,必定會驚動四方。到時候打草驚蛇,非但進不了臨安,反倒還會驚擾了夏人,引動他們出手。這,恐怕並不適宜吧?”


    文天祥點頭道:“確實如此,所以我們不能立刻就大張旗鼓,還得尋些別的法子才行。”


    他手指在桌上敲打著,慢慢說道:“陳丞相不可信任,但鎮守臨安的滬國公張世傑乃是忠義之士,若是對他說明形勢、曉以利害,他未必會不明事理。隻要說服了他,我們裏應外合,就有把握趁夏人醒悟過來之前迎出官家了。”


    吳浚拱手道:“製置深謀遠慮……所欠之事,隻餘如何說服滬國公了。”


    文天祥看著他笑道:“吳參讚,你可願意擔此重則?”


    吳浚深吸一口氣,站起來躬身道:“在下必不辱使命。”


    “好!”文天祥壓手讓他坐下,然後說道:“倒也不必急於一時,稍後你我先召集諸參,籌謀好了軍事,然後我再修書一封,你擇個日子帶去臨安找滬國公。大宋的社稷,可就要係於你身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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