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旅離開賽藍城,向西北繼續追擊。


    9月10日,他們追到了忽章河畔的兀提剌耳城。那海先前試圖在此城複製賽藍城的混亂,但現在手下兵太少,沒法留太多下來對抗城中守軍,隻是強行在糧倉點了把火就繼續逃離。


    太和旅抵達此城後,由於補給充足,所以根本沒進城,隻派人與城主商議,令他上繳了少量補給和禮物作為“平安費”,保證兩不騷擾,就繼續出發了。


    9月11日,他們追擊至西北方的阿森城,仿前例和平通過。


    9月12日,他們又至不遠處的掃蘭城。在此,他們終於與一直追趕著的那海部相遇了。


    當時那海部正欲燒毀糧倉,結果被不期而至的太和旅打了個措手不及,大約三分之一的兵力在逃亡時離散。


    接下來的數日,雙方沿著忽章河你追我趕,那海部的損失也越來越大。最終,當兩軍抵達中遊的氈的城的時候,他手下已經不足五百人了。


    那海倉惶逃離氈的城,太和旅卻在城外大咧咧地圈地占下一塊營地,就地休整了一陣子,以檢修車輛、恢複體力。


    自氈的城往西,有一條穿越大漠的綠洲商路,可以通向西方的花剌子模故地,抵達阿母河畔的玉龍傑赤城。此城是金帳汗國的領地,隻要到了那邊,那海就算是迴家了。


    可這條路並不容易通行,那海雖然仍逃在前方,但也越來越狼狽。一路上他們一直狂奔著,馬力也頻頻枯竭,每到一城,往往都要從當地搜刮新馬換上才行。可是適宜騎乘的好馬哪有那麽好找?每次換馬,往往隻能換些中下品質的馬甚至拉車的駑馬。等逃到氈的的時候,他們所乘的馬已經慘不忍睹了。


    更加雪上加霜的是,這時候天氣突然發生了異變——一陣寒流從北方吹來,天上飄起了雪花!


    這個季節的西域本來算不得特別冷,白日間差不多也有個十幾二十度,不缺水的時候甚至稱得上舒適。但西域地區一馬平川,來自北荒域的寒流很容易長驅直入,造成短暫的異常氣候。一瞬間,寒流突至,與忽章河流域不多的水汽結合,形成了大範圍的降雪,正應了那句“北風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飛雪”。


    降雪量並不大,寒流過後,氣溫很快迴升,在毒辣的日頭之下,積雪消融又蒸發,仿佛沒有來過一樣。但對於親身輕裝在野外經曆了這場寒流的那海等人來說,這場風雪可謂噩夢。


    寒冷之中缺衣少食,既沒有避寒的營帳,也沒有取暖的燃料,不少人在夜間睡過去就沒有再醒過來。還有人不甘於這樣苦寂的行軍——再走下去,即使不凍死,也得累死,趁其他人不察之機偷偷開了小差,離隊逃去。


    當太和旅結束休整繼續追擊的時候,一路上就經常能看見倒斃在地的敵軍屍體,還有不少主動投降過來的敵兵。


    他們休整過後體力充沛,那海等人卻饑寒交迫,雖然有一日的路程差距,但距離不斷縮短著。


    終於,在9月20日,那海已經能在恍惚間聽到後麵的車輪聲了。


    “來了?”


    他的身邊剩下的追隨者已經不多了,稀稀拉拉,也就三四十人,都是一副灰頭土臉麵黃肌瘦的樣子,胯下的馬也稀稀拉拉走不動。不知道是誰先喊了一句,然後不少人都不約而同地迴首望過去,隻見東方遠處的沙丘後卷起了沙塵,一看就是大隊人馬行動的蹤跡。


    一名怯薛已經被追得瘋瘋癲癲的了,見到此情此景,反倒放聲大笑起來:“來了,哈啊哈,他們來了!”


    更多的人隻是看了一眼就繼續迴頭趕路,反正已經毫無抵抗之力了,何必多生煩心呢?相比之下,還是眼前的饑渴更為難耐。


    之前在上個綠洲的時候,由於時間緊迫,沒來得及取走足夠的水,現在他們的水囊已經空了。大漠之中,水分蒸發得很快,他們現在已經有一個算一個都口幹舌燥,最渴望的就是找到一處水源,在死前痛痛快快地喝上一場。


    突然間,前方又有人激動地喊道:“水,前麵是水!”


    “水?”聽到水的消息,這次更多的人提起神來,加快了馬腹,趕上了前麵那處高坡去——果然,在坡西北方,有一片明汪汪的水泊!


    他們反複睜眼又閉眼,試圖確認眼前的一切是不是真的,等到確定所見無誤後,幾乎所有人都歡唿一聲,不惜馬力,揮鞭狂奔著,向數裏外的那處水泊奔去。


    那海也跟著人群策馬疾奔,但隨著距離越來越近,他發現這片水泊廣闊無比,甚至延伸到了天際,水邊沒什麽植被反倒一片白白灰灰的。他突然意識到了不對,拉著馬韁減速,同時喊道:“不要跑了,那不是水,那是……”


    但他的聲音淹沒在馬蹄聲和歡唿聲中,幾乎沒有部下再聽從他的命令。他們向水邊疾馳而去,直接紮進了水裏,然後從馬上跳了下來,破爛的靴子踩到水裏,迫不及待地用髒手捧起水,送進嘴裏,然後……呸!


    這是鹹水!


    後方,那海無奈而淒涼地說出了沒說完的話:“一群蠢貨,都昏了頭,這是大鹽池啊!”


    大鹽池即後世的鹹海,地處大陸深處,主要由忽章河和阿母河兩條大河供水,沒有出口,由於蒸發量極高而成了內海,裏麵的水自然是苦鹹不能飲用的。


    不能飲用就不能飲用吧,大不了不去喝它就是了。但今天這幫窮途末路的逃兵,見了水後心情激憤,發覺是鹹水後又大受打擊,心情大起大落之下,心氣完全泄了。


    現在他們圍在水邊,有若瘋狂,有人仍不信邪地試圖把水送進嘴裏,有人對著海水腳跺揮鞭無謂地發泄著怒氣,有人坐在岸邊哭笑著唱著歌,還有人直接割開了自己坐騎的喉嚨,對著傷口喝起了血。


    看著這一切,那海也心灰意冷,從馬背上跳了下來,一屁股坐在地上,解下水囊往嘴裏咕咚咕咚灌了起來——這是他作為首領的特權,保留了最後一點淡水,現在也不需要節省了。


    喝完之後,他感覺幹渴了多日的喉嚨終於濕潤了,彷佛重獲新生,幹脆直接大字躺在了沙丘上,也學著瘋癲的手下們大笑了起來。


    狂笑過後,他看著上方湛藍的天空,迴憶起了自己前半生的豐功偉績,情到深處,突然不甘地喊了出來:“賊老天!是不是嫉妒了,非要出招折磨老子!”然後又扭曲地笑了出來:“哈哈……但老子不在乎,老子這輩子值了!”


    笑過之後,他又突然沉默下來,直挺挺地盯著天空。


    天上,不知何時有一群禿鷲匯聚了過來,盤旋著盯著下方的人類。突然間,它們又向西散去,然後漸漸的,一陣馬蹄聲由小到大,逐漸清晰了起來——一隊紅甲騎兵出現在了沙丘頂端。


    那海哼了一聲,閉上了眼睛,等待自己的命運。


    不過,有些意外,或許是因為一路奔波過來他的衣服已經髒亂不起眼,夏軍騎兵們沒有注意到他就是主帥,隻是瞥了他一眼就繞過了他,向海邊的那幾十個發瘋的逃兵圍過去。


    那海閉著眼睛聽著馬蹄聲遠去,露出了笑容。過了一會兒,西方傳來一陣槍聲和一陣喧鬧聲,然後又有一陣馬蹄聲接近過來,他才睜開了眼睛。


    十名騎兵來到他身邊,兩人下馬,將馬刀架到他的脖子上,另有一人策馬過來居高臨下地用漢話喊了一句什麽,緊接著就有一人用蒙語喊道:“你就是那海?可真是能跑。行了,起來吧,跟我們迴去。你犯下的罪行頂天大,迴去後一定會有你受的!”


    那海瞥了瞥脖子上鋒銳的刀刃,露出了詭異的笑容,一邊手撐著地爬起來一邊笑道:“沒錯,我就是那海,你們的大王……想讓我在你們帳中受辱,想都別想!”


    他突然露出決絕之色,借起身的姿勢,一下子抓住脖子上的刀鋒,向自己的脖頸抹去。兩名士兵因他的動作一驚,還以為他是要奪刀反抗,因此非但沒抽刀反倒握緊了刀柄向下壓去,這就正合了那海的意。


    等到他們發現不對開始收刀的時候,那海的頸動脈已經破裂,鮮血如泉般噴了出來,濺了他們一身。


    在血聲中,那海喉中擠出了最後幾個模糊的單詞,然後重重倒在了地上。鮮血從他的身體中不斷流淌出來,浸徹了身旁的黃沙。


    兩名士兵有些不知所措,隻能看向班長。


    這名下士心中也窩火得很,本來好端端一個捕獲敵酋的任務,現在隻能算擊斃了。他朝那海的屍體啐了一口,罵道:“自尋死路,真麻煩!”然後對手下們揮手道:“先不管他了,帶著其它俘虜歸隊,請上級決定吧。”


    於是,他們唿嘯而來又唿嘯而去,隻留下那海的屍首依然在沙丘半坡上滲著血。


    過了許久,太和旅的大隊人馬來到這處沙丘,取走了他的首級後繼續西行,留著這一具過去經曆豐富但如今無人問津的無頭屍首依然在沙土上暴曬著。


    禿鷲從天上撲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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