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74年。


    四十年前的端平年間,宋軍北伐中原,一度收複了南京應天府(商丘)、東京開封府、西京河南府(洛陽)這三座重鎮。但是蒙軍掘開黃河,擇機反攻,致使宋軍大敗而歸。這便是著名的“端平入洛”事件。


    黃河水量不算太大,泛濫造成的直接損害倒不顯著,畢竟可以避開。但更嚴重的問題是河決直接毀了中原水運,而彼時中原荒涼,人口和產出都沒有多少,就算全搶了也征集不到多少糧草,隻能自後方運輸。因此這就極大地增加了宋軍的補給負擔,使得前線饑腸肚餓、人心惶惶,後來遭遇蒙軍包圍,幾乎喪師殆盡。


    現在東海同盟軍所麵對的問題和四十年前仍是一樣的,水運斷絕,沒有補給,就沒法有效占領。更糟的是,受影響的還不止前線,後方的梁山泊-南北清河這條黃金水道也因為少了黃河水的注入而開始快速萎縮,嚴重打擊了軍事運輸和商業行動,未來影響難以估量。


    但元軍也不是四十年前那支兇悍的軍隊了,如今他們野戰兵力幾乎被殲滅,即使同盟軍陷入了困境,他們也不敢上前試試份量,更何況他們同樣也要受困於補給難題。


    因此,黃河大決之後,雙方反而陷入了平靜之中。


    滕軍和徐軍的主力後撤,撤到了年初占領的應天-曹州一帶,等待水患過去。西邊占領的諸州縣,隻留最低限度的兵力屯守,保持名義上的占領。


    黃河漫漫,還不知道要在中原大地上泛濫多久才能形成新的穩定河道。在此之前,泛濫區既無法輸送補給,又沒有占領價值,這個主攻方向隻能擱置了。總指揮部焦頭爛額,拿出本以為不會用到的備案,開始調整作戰方針。


    消息傳迴本土,本因節節勝利而情緒高漲的國民們有如被當頭敲了一棒,先是懵逼,然後失落?最後轉化為了無比的憤怒。各類報紙上出現了無數聲討元國惡行的詩文?民間也出現了自發的遊行,甚至還有憤怒的民眾衝進據稱是元國商人開辦的商鋪工坊?打砸搶燒。


    管委會緊急調撥人手維持秩序?並給過熱的輿論降溫。此外還有一係列工作要做,軍方負責開疆拓土?而文官們就需要將占領的土地真正化作自己的,這可比打仗還不容易。


    時間進入五月份?局勢大致穩定了下來。


    在這個時間節點?天下堪稱四分。


    東海關稅同盟占據了山東、河北、遼寧和半個中原,居於地圖的右上角。


    元國占據著山西、關陝、湖北、雲南和半個四川,居於地圖的左上角。


    東宋占據著東南沿海,居於地圖的右下角。


    西宋占據著廣西、安南?居於地圖的左下角。


    人口是東南宋最多?地域是元國最為廣大,但實力最強者毫無疑問是驟然崛起的東海關稅同盟。縱使在中原受阻,但經此一戰,他們的版圖也差不多擴充了兩倍。不過,中原的爛攤子令人頭疼?河北望風而降的豪強們不好辦,膨脹的盟友們也是個問題。未來可期?但眼下原本用於治理一個小國的行政結構就有些不夠用了。


    ……


    5月4日,陽武縣。


    初步穩定了形勢後?鄭紹明從繁亂的工作中抽出身來,來到黃河第一線視察。


    陽武段的黃河相比兩個月前變化甚大?湧出的河水反複改道?將臨近的堤壩不斷衝垮?而這又進一步改變了河道。


    不過相比之前肆意漫灌的情況,現在至少收束出了幾條成型的河道,多是奪取鄰近的小河而生。但也不穩定,水量分配不斷變化著,隨時有可能產生新的河道。


    看著這滔滔河水向南而去,鄭紹明感慨道:“這些黃水,不知道還要禍害中原百姓多久。”


    如今芒種剛過,本應是搶收搶種的關鍵時期,耕種的辛勞和收獲的喜悅共存。可自高處沿河看去,沿岸比幾個月前更為荒蕪了,滿目蒼痍,一片淒涼。


    他身邊的趙浩初搖頭道:“中原本就沒有多少百姓,相比之下,還是清河、淮河一帶受到的影響更大。一邊水量銳減,一邊暴漲形成洪澇,不光農業毀了,河運也不行了,唉……”


    鄭紹明歎了口氣,問道:“南線數據怎麽樣了?”


    趙浩初拿了個本子出來,翻開念道:“3日的數據。南北清河和梁山泊水位持續下降;睢水還在漲,但在虞城一帶有改道的趨勢;渦水反常地降低了,但西邊的潁水漲了,或許是上遊哪裏又改道了……”


    鄭紹明聽了點頭又搖頭,沒什麽表示。但在旁邊聽著的郭守敬就驚奇了,忍不住出聲問道:“這幾條大河橫跨千裏,竟能一日之間匯總過來,難道東海國真的有千裏目之能嗎?”


    郭守敬是在燕京舊城被東海軍俘虜的。說起來他也算是老熟人了,當年山東之亂的時候就被東海軍俘虜過,而且他這十多年來一直在修水利搞天文,人畜無害,城破的時候也沒搗亂,所以這次俘虜後也沒難為他,依舊讓他留在燕京城中生活。不過黃河大決之後,他這個水利人才又被想了起來,緊急請到了前線出謀劃策。


    鄭紹明對他頷首道:“是電報通訊,郭先生要是有興趣,事後可以去學一下相關知識。”然後又歎氣道:“可惜,即使知道了河水如何,卻也無能為力啊。”


    東海國即使這二十年來飛速發展,但麵對自然偉力還是太弱小了。他們當然也想將黃河立刻修繕完畢,但地圖上規劃得再好,實幹的時候能動用的還是隻有人力。可要想修好黃河,需要的人力是以幾十萬計的,這又和出兵遇到了同樣的問題——就算能組織起幾十萬民夫治河,又怎麽把他們所需的衣食補給運過去呢?


    郭守敬朝他拱了拱手,說道:“無能為力,倒也未必。其實此時任黃河自流未嚐不是個好辦法,上古禹聖便知堵不如疏,如今中原千裏無人,黃河再泛也禍害不了多少人,正可靜觀其變,待新河道自成,再設法鞏固。相比在舊河道反複加堤,此策可要長遠多了。”


    鄭紹明和趙浩初都點了點頭,這差不多也是大會的一致意見。黃河每隔一段時間都要泛濫,本質就是泥沙堆得太多,自然要向低處流動,強行拘束黃河隻會讓危機越來越重,甚至不如主動改道。隻是黃河流域一向是人口密集之地,改道所帶來的衝擊是不可容忍的,不幸或幸運的,如今中原的殘破正給這個策略帶來了機會。


    “苦盡甘來,危中有機,這便是涅槃啊。”鄭紹明感慨道。


    但很快他又搖了搖頭,對郭守敬問道:“可是等有朝一日新河道修好了,泥沙還是會不斷堆積,隱患還是會逐漸積累,但到那時我們可就沒有再一次改道的可能了。郭先生,你有辦法能改變這一點嗎?”


    郭守敬正了正衣冠,朝天一拜,說道:“自夏禹以來,曆代君王無不以治河為第一要務,河興則國興,河亡則國亡。河之興旺,非在於河,而在於國。河決之時,大多不是河況不可挽迴,而是吏治潰敗,無力治河了。是故,欲要治河,必先治國!”


    鄭紹明哈哈一笑,又向南看向了藍天綠野上奔淌著的黃水:“欲戴王冠,必承其重。”


    中原與黃河,這一對冤家般的組合,幾千年來一直主導著華夏民族的生活。


    中原,作為世界上最好的農業區,養育著無數的人口,孕育了輝煌的文化。然而這麽一片沃土上,卻有著黃河這條世界上泥沙量最大的害河,為流域中的人民帶來了無窮的苦難。


    正所謂,福之禍所依,但同時也是,禍之福所倚。


    黃河帶來了無窮的苦難,但這苦難也塑造了這片土地上的人。為了治理黃河,整個流域不得不齊心協力,組成一個巨大的國家,如此才有足夠的力量和執行力去從頭到尾治理這條大河。因此,華夏民族才會有獨一無二的大一統觀念,而黃河的興衰也會與國家的命運息息相關。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母親河”之名名副其實。


    黃河得治之時,國泰民安。而當黃河頻繁出事的時候,一個王朝往往也麵臨終結了,自古至今,這一點被反複驗證著。


    能否治理黃河,就是一個王朝最大的合法性來源。金、元之所以被認作正統,就是因為國初他們用心治理了黃河,而當黃河脫韁之時,它們的滅亡也就來臨了。


    鄭紹明又看向郭守敬,問道:“郭先生,那你認為該如何治國呢?”


    郭守敬一愣,連忙推脫道:“在下才疏學淺,不敢班門弄斧。”


    鄭紹明笑了一下:“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你盡管說就是了,尤其是治河這一點。”


    “那在下就獻醜了。”郭守敬咳嗽了一聲,然後正色道:“欲天下大治,須得有聖主,有朝廷,有精誠官吏,有如臂指使的強軍,鑄九鼎以定九州,在黃河沿岸設六百河站,常設八千河工……總之,隻有一統天下、開天辟地的新朝方可做得此事。”


    趙浩初長出了一口氣,歎道:“所謂‘定鼎天下’,說的便是這個樣子了吧。果然是需要一個偉大得國家才能做到的事啊。”


    河水滔滔,依然在向南奔流著,沒有停歇的跡象。但放眼向遠處望去,在泛濫區之外,無人看顧的地方,各種野生植物茁壯地成長著,將這一大片大好平原覆蓋上了綠色,生機勃勃。


    鄭紹明環首四顧,背手道:“那就讓我們來建立一個這樣的國家吧。”


    第九卷-射雕行動-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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