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73年,5月6日,中央市,管委會大院。


    鄭紹明說錢多到頭疼,實際上並不誇張。


    一方麵,管委會手裏確實有很多錢可用。


    雖然從南宋取得的賠款尚未最終確定,但至少也有一千萬元的規模,這已經相當於管委會如今一年的財政收入了。而且,這筆賠款並不單單是財政意義上的數字,而是真正的真金白銀赤銅等硬通貨,若是把這些硬通貨投入已經有了雛形的東海金融係統中,更是可以撬動起數倍的資本。


    不僅如此,東海金融體係到現階段為止運行得仍然比較保守,若是把後世那些“先進”的金融工具學幾樣過來,即使不投入新的硬通貨,也能擠壓出不少資金來。


    但另一方麵,這筆錢也確實很頭疼。


    與平日取得的稅金不同,這筆新增資金並非是從民間挪到管委會手裏的,而是憑空多出來的,這就很有問題了。花錢倒是很爽,但稍不小心就會拉起通貨膨脹——這還倒好說,要是有更嚴重的連鎖反應,那可就弄巧成拙了。


    所以,在拍著胸脯對軍方保證了預算後,轉頭鄭紹明就召集起了財政金融口的若幹人士,商議起了更深層次的問題。


    “……如上所述,至少金融安全是有保證的,畢竟我們不是憑空印錢,而是真的有硬通貨作保的。市麵上的各類票券會增多,但持有人能像往常一樣及時足額兌換到銀元或錢牌,這就不會降低市場對票券的信心,嗯,說不定反而會增加。但是,我也不得不指出,票券與銀元的比值有保證,不等於就不會通貨膨脹,現在一銀元買匹布,以後可能就要兩元了。”代表聯儲局的孔嘉誼在列出一大堆圖表後,最終得出了這個結論。


    鄭紹明歎了口氣:“所以說,通貨膨脹是不可避免的囉?但這也沒辦法,是非常時期不得不付的代價。那麽,問題隻是,我們能承受多大規模的通貨膨脹?”


    孔嘉誼無奈地按了按頭:“即使金融係統已經運行這麽多年了,我們也仍不敢說自己就認清了它的規律。我隻能猜測一個大概的數據,按照往年的貨幣投放量來看,如果m1增量控製在一千萬以內,那麽尚不至於引發過於嚴重的通脹。但是……”


    旁邊的財政部長陸清秋接著說道:“但是,射雕計劃涉及的資金遠超這個規模,就有些問題了。”


    鄭紹明苦笑了一下:“果然有‘但是’啊……也是應該的,畢竟是滅國之戰嘛。別家同級別的戰爭都是傷筋動骨犧牲一代人的,我們能控製在隻談錢的範圍內也還算不錯了。得,你們還是繼續詳細分析分析吧。”


    陸清秋又拿起了粉筆:“正常情況下,通貨膨脹不是立刻就會發生的,而是逐步擴散的。多餘的通貨投入市場後,首先受益的是直接或間接為我們提供產品的私營企業主,然後才傳遞到下一級的工人,之後再繼續擴散。企業主這一階層其實再**咽細錦衣玉食也消耗不了多少東西,通常會把大部分資金用於投資再生產。這就相當於一道攔河壩,使得多餘的資金不會立刻大規模湧入消費品市場推高物價,同時也使得基礎產能得到提升,從而抑製了通貨膨脹,所以孔總說一千萬不會有大問題。


    但對於這次這麽大的計劃,就不一樣了。資金的超量倒是其次,關鍵是武器裝備的生產對重工業產能的占用——過去企業主可以把錢用來投資擴大生產,而擴大生產就要購買機器設備,但原本生產機器的產能現在都轉軍工了,這讓他們有錢也買不到啊!所以,這道攔河壩就失效了,射雕計劃投入的資金會以比過去更高的比例湧入消費市場,產生更明顯的通貨膨脹。”


    孔嘉誼對她點了點頭,又轉過頭來對鄭紹明說道:“就是這個道理。經濟就是商品和服務的相互交換,拋開那些複雜的金融數學理論,實際上說白了很簡單,錢多了,商品不夠,那就要通脹了。你可以憑空變出資金來,卻不能憑空變出物資來……說起來,我們用多餘的錢去買,蒙古人直接去搶,實際上都是從正常運行的經濟體中抽出一部分資源去,隻不過手段高明點而已,想不出問題是不可能的。”


    “果然不簡單啊。”鄭紹明歎了口氣,又說道:“那麽,最初階段我們先不全力轉產軍工,而是優先用來擴充重工業的產能怎樣?雖然開頭會慢一點,但後勁總該會更足吧。”


    孔嘉誼搖搖頭:“有一定作用,但用處不會很大。因為重工業的發展本來就是重中之重,早已投入了大量資源了,但是先進工業發展受製於人才基礎,不是說你投入資源就能有發展的,就是再多投一點,也隻能錦上添花而已。”


    鄭紹明抬頭問道:“那麽先加大培養人才的力度怎麽樣?”


    孔嘉誼笑了,作為從第一屆管委會就在任的元老,他對於前後政策的了解可比鄭紹明這個現任首席強多了。“培養人才同樣是我們工作的重中之重,早已投入了足夠的資源,可是跟工業基礎一樣,不是有投入就有產出的。因為師資是有限的,質量數量都不夠,你就是花再多錢,也不能憑空變出名師來。總之,發展都是一步一個腳印走出來的,不可能一蹴而就。我們這麽多年來全心全力培養人才、發展工業,到現在攢下的家底也就剛夠你揮霍一把而已……”


    “咳!”鄭紹明立刻正色道:“什麽叫揮霍?這是為了民族大計!”


    會議室中諸人都會心笑了起來。


    鄭紹明幹咳了幾聲,又正經地說道:“好了,困難都知道一定會有了,現在我們該想的是怎麽解決困難才對。諸位都是世界上最精明的一批財政金融專家了,總不該一點辦法拿不出來吧?”


    旁邊的周弘文這時舉手表態了:“當然也不是沒辦法。水一定是要灌下去了,但我們可以盡量把它灌得均勻些。別等開戰了再動手,從現在開始就增加訂單,把保質期長的軍資儲備起來。另外還可以提前購辦一批認可度高又不占用高端產能的物資,比如食用油、麵粉、田地、房舍之類的,戰時好讓士兵用榮譽點兌換,減少現金的投放……對了,灌水之後還可以發行一批長期記名債券,把多餘資金再吸納起來,等未來再梯次釋放出去。”


    鄭紹明聽了眼前一亮,立刻豎起大拇指道:“不虧是周懂啊,果然有辦法。你這樣的人才,我看應該去管央行才對嘛!”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周弘文這些年來專注於運營立信銀行,幹得有聲有色,尤其是服務好,隱隱有超越老牌的東海儲蓄銀行的苗頭。但正是因為與這家商業銀行糾葛太深,使得他競逐聯儲局的位子時被警惕地勸退了,而現在若是得了鄭紹明的支持,是不是又有希望了呢?


    於是周弘文立刻趁熱打鐵道:“其實吧,我們完全不必對通貨膨脹這麽緊張。咱幾個把它當洪水猛獸,是因為後世我們被它坑慘了,但現在基於白銀的通脹和後世基於紙幣的通脹可並不一樣啊。紙幣通脹就會貶值,但銀元就算在本土通脹了,拿到外麵去照樣人人愛,後果並不嚴重。普通人見到銀子多了高興還來不及,怎麽會恐慌呢?”


    鄭紹明激動地差點就要拍桌子了:“對,我們完全不用這麽束手束腳嘛。錢多了,經濟會更活躍,更多的人進城,各行業產值也會快速增長,這是利國利民的大好事啊!”


    旁邊幾人立刻不屑地搖起頭來,孔嘉誼剛要反駁,這時一直默不作聲在喝茶的來自總後勤部的徐雲卻突然冒出來一句:“你們知道都江堰嗎?”


    “啥?”孔嘉誼被他問得莫名其妙,但表達發言意圖的手已經舉起來了,於是順口答道:“當然知道了,可這跟我們有什麽關係?”


    徐雲把身子前探,認真地說道:“都江堰是一項偉大的水利工程,它把源頭的江水分成兩股,一股灌溉成都平原,一股分出去泄洪,無論旱澇,隻要調節分水量,便可保證灌溉用水始終穩定。”


    水利工程與他們現在的議題關係不大,但這顯然是一種隱喻。孔嘉誼思考了一會兒後,有點明白了過來:“你是說,把多餘的資金對外投資?”


    徐雲點點頭:“對……也不是說投資吧,總之所謂通脹就是錢多物少,那我們從外界引入物資不就行了嗎?這筆資金放在東海一隅會有巨大通脹,可放在整個華夏範圍,估計連個水花也打不起來吧。”


    陸清秋下意識地就質疑道:“可是資金外流的話,我們不就吃虧了嗎?”


    徐雲撲哧笑了出來:“你剛才不還說資金多到攔不住了嗎?”


    陸清秋尷尬地止住了嘴,孔嘉誼倒是若有所思地說道:“也不是沒道理。而且,現在‘我們’的定義也變了,不能隻把東海國一角地當自己的,而應放眼整個天下……既然如此,那麽提前投資一些潛在的自己人,有何不可呢?”


    鄭紹明更是立刻表示了支持:“好,內部攤薄,外部引流,問題就大部解決了。”


    陸清秋又想到一個問題:“不過,現在外部能給我們提供什麽支持?軍工產品根本不用指望了,民用品也是我們更有優勢吧?”


    徐雲想了想,說道:“同盟區內的齊、東平、滕三地可以給我們提供礦產品、糧食和人力資源等等,而江淮地區可以提供一些消費品。雖然我們的民用商品在價格上有很大優勢,但如果說國民有錢了,想買點新鮮玩意的話,南宋那邊還是能提供不少新奇好東西的,可以抵充一部分通貨膨脹的影響。這也不用我們操心,隻要把口子放開,民間自己就會完成貿易的。此外,重工業產能雖然被擠占了,但水力機械相關產業還是有餘量的,我們大可以向外出口一些,促進外部輕工業的發展,也好更好地為我們服務。”


    水力機械可謂是東海工業賴以起家的根本,多年下來已經有了一條成熟的產業鏈,而且直到現在仍然供需兩旺——蒸汽機當然好,但價格高、產量有限還要燒煤,相比之下廉價的水力仍然有很大的應用空間。


    實際上,水力機械的競爭對手不是蒸汽機而是房地產,隻有當沿河地塊昂貴到不足以支撐水力作坊的時候,這種動力形式才會被最終淘汰。


    周弘文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神色複雜地說道:“我感覺我們這是打開了一個盒子……隻要在江南建立起了工業基礎,他們很快就會自己發展起來,最終超越本土,甚至達到這邊望塵莫及的程度。”


    餘人聽了,一時也都沉默下來。


    這基本已經是股東們的共識了:江南地區可謂中國的精華地帶,適宜的氣候帶來了最好的農業條件,密集的水網帶來了最好的交通條件,大量的人口和發達的教育水平帶來了最好的人力資源條件,可謂天時地利人和俱全。這些特征不但在農業時代得天獨厚,而且在工業時代同樣優勢巨大,是注定要成為天下第一的,即使一時因為曆史原因而落寞,最終也會重新證明自己。


    在此之前,全體大會一直對江南抱著警惕心,有意無意地壓製著當地的發展。然而,在局勢大變的現在,這個政策也不得不做出一定改變了。


    “要朝前看嘛。”徐雲感慨地說道:“大勢在此,既然不可改變,那就順應它吧。而且,本土的先發優勢也不是那麽容易撼動的。我們的鐵路網已現雛形,重工業和資源優勢顯著,新型人才更是一騎絕塵,至少在二十年內,老區仍將是工業革命的中心。”


    “但是,”周弘文摸著鼻子說道:“這是我們的優勢,但同時也是江南的優勢。如果沒有我們,或許他們要經過幾十年、上百年才能發展出真正的工業經濟,也有可能永遠也不會。但現在有了我們,造不出來的機械可以直接進口,摸索不出的知識可以直接學習,培養不出的人才可以直接留學,發展速度將遠超尋常。”


    “哈哈!”鄭紹明笑了兩聲,“這不正好嗎?有互補,才有更長遠的空間嘛!而且,他們也不是說發展就立刻能發展起來的,在技術之外,還有體製上的障礙。南宋治下的江南雖然已經有了發達的商業,但本質上仍然是個權力社會,官僚大族隨時可以幹涉商業乃至巧取豪奪,民間也有頑固的保守勢力。有他們壓在上麵,工業是發展不起來的。


    在我們的扶植下成長起來的民間經濟很快會遇到瓶頸,現在隻有我們能幫助他們解決這個瓶頸。而在解決瓶頸的過程中,雙方將建立起堅實的情誼,為未來進一步的戰略打下基礎……很好,就這麽辦吧!”


    於是,射雕計劃的財政支持方案最終確定了下來。


    管委會會立刻進行財政擴張,以對經濟進行預熱,同時削減了部分商品的進口關稅,鼓勵各界囤積物資。


    除此之外,商務部與各行業的巨頭談話,鼓勵他們投入一些投資大、易啟動卻又期限長的項目,以沉澱資金。更多的長期債券也開始發行。


    在此基礎上,長江沿岸剛經過了一場虛驚的各商站也重新活躍了起來,提前向供應商下了訂單,並且根據舊有的人脈發掘適宜人選,鼓勵他們在家鄉開辦簡單的輕工業企業,以擴大產能。


    在金錢的刺激下,一雙看不見的手快速翻動了起來……但歸根結底,這個刺激計劃需要真金白銀的硬通貨做保證,而這硬通貨可還都是空頭支票呢。


    因此,與南宋的談判也不得不加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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