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73年,5月1日,臨安,京東商城,“臨時臨安特遣旅”臨時指揮部。


    “什麽,你不願意?”


    狄柳蔭在得到文天祥的否定迴答後,意外地看著他。


    文天祥搖搖頭,低聲道:“這個我不行,狄兄還是另請高明吧。”


    狄柳蔭按了按太陽穴,無奈說道:“我要你做的可是左丞相啊,位極人臣了!你居然不願意?”


    文天祥輕笑了一下,然後麵露頹唐地說道:“若是尋常時候,讓我升任左丞相,我自然願意。可現在是什麽時候,這時候讓我一步登天,這不是坐定我亂臣賊子的名聲嗎?!”


    他的聲音越來越大,旁邊的幾名股東聞言紛紛把目光投了過來,圍觀氣氛不妙的兩人。


    占領臨安城後,戰爭已經告一段落,可戰爭的結束隻是這場大變局的開端。


    從旱災中緩過來之後,東海國已經在按部就班地擴充軍備、征集人員、製定作戰計劃,準備向西進攻元國。


    全體大會內部原先也有西進和南下兩派爭論,分別主張首先對付元國和宋國,前者意圖是首先消滅強敵,後者主張盡量獲得更多人口以強化根基。但辯論下來,更多人還是統一意見,決定首先西進,一是出於民族情感的考量,二也是戰略上更合適。


    元國土地充沛,而且世侯們都是牆頭草,占領後的政治工作難度較低,隻需要重點解決軍事問題就好。而對付宋國的話,雖然軍事上較容易,但傳統勢力根深蒂固,占領後的政治問題不好解決,不如驅逐蒙元後取得大義名分再順勢南下。


    可沒想到這正當口發生了臨安事變,雖然攻取臨安並沒占用東海軍太多兵力,但嚴重幹擾了東海全體大會的謀劃。


    一瞬間,東海國與宋國化友為敵,不但支撐了國力的海貿可能大受影響,也使得戰略方向發生了重大的改變。如果把進攻矛頭指向宋國,那麽需要進行大規模的調整工作不說,還可能使得元國乘虛而入。他們倒不怕元國趁機進攻西部邊境,而是怕元軍進攻虛弱的宋國,破壞人口生產,對未來不利。


    所以,全體大會緊急商議的結果,是繼續原本的西進戰略,而對宋國要盡快恢複穩定,乘機埋下幾根釘子以待後取。


    本來東海人以為奪迴京東商城、逼迫朝廷簽下合約,賠償損失、將局勢迴歸到戰前,這次事變就會就此終結。可是萬萬沒想到,宋度宗居然就好死不死地死在了這次事變之中,這下子一個巨大的黑鍋就扣在了東海人頭上,而且也把南宋朝廷砸成了一個爛攤子,使得他們想幹脆拍屁股走人也不行——一旦就這麽走了,讓整個南宋亂成一鍋粥,那不是等著元軍趁虛而入嗎?


    因此東海人不得不負起責任來,讓這一切重歸正軌,然後才能循序漸進拿到自己的好處。雖然他們已經定下了不過多幹涉朝政的方針,但不等於一點不幹涉,就算不把“自己人”扶上皇位,那麽讓另一個“自己人”文天祥去執掌朝政總行吧?


    所以,狄柳蔭等人在與本土請示後,大會就已經決定了,去讓文天祥去做這個百官之首的左丞相,也就是之前賈似道的位子,去幫他們重整朝政。


    按理說,這是當前最佳的選擇了。文天祥本來就是傳統士大夫文官出身,對朝政更熟悉;同時他也與東海國關係甚佳,可以作為溝通的橋梁;最關鍵的是他骨頭夠硬,將來對付起元國來絕對不會腿軟。


    可是萬萬沒想到,麵對這個人臣之極的職位,這小子居然不願意!


    狄柳蔭一臉無奈的樣子,對一張椅子一指讓他坐下來,然後說道:“等等,他們說你就聽啊,怎麽就亂臣賊子了?我們攻城的時候可是什麽惡事都沒做,度宗的死也與我們無關啊!”


    文天祥歎了口氣,坐了下來:“我當然相信你們。可是,度宗不因你們而殺,卻因你們而死……不,抱歉,不該說你們,我也是有份的。說起來,此事該算是因我而起才對……總之,這事與我們脫不開幹係,像我這樣的罪魁禍首,本該自縛謝罪才對,哪裏還能去當什麽丞相呢?要是做了,那就是真正的亂臣賊子了。”


    狄柳蔭瞪大了眼,然後苦笑了出來。若是換個人坐在前麵,他就該懷疑這個人是不是在以退為進漫天要價了,可現在這個人偏偏是文天祥,那麽說的就都該是真心實意了。


    他無奈地搖搖頭,又問道:“那你想幹什麽?”


    文天祥抬起頭來,一臉迷茫的樣子:“我……我也不知道。罷了,反正我現在也是一介白身,那麽就此還鄉吧,迴去開個書院,教書育人,從此不問世事了。”


    狄柳蔭也撓起了頭:“我真是服了你了……算了,你先迴屋吧。我再想別的辦法。”


    “讓各位兄長失望了,真是抱歉。”文天祥起身,朝狄柳蔭和其他幾人深深鞠了一躬,然後便落寞地走出了屋外。


    等他走遠,林宇苦笑道:“還真是個油鹽不進的主啊。”


    不久前剛從崇明島趕迴來的鄭林努努嘴,說道:“這小子從一開始就是這鬼樣的吧?”


    範龍城倚在椅子上,讚許地說道:“但是,就因為這樣,他才是文天祥啊。”


    魏萬程咳嗽了一聲:“好嘛,這爛攤子都丟給我們了。”


    “算了,又不缺他一個。”狄柳蔭歎了一口氣,“手頭的人還多著呢。葉夢鼎,趙順孫,李芾……實在不行連陳宜中這混賬也不是不能用,總能找人頂起來的。不過他說的也對,這個‘亂臣賊子’的名頭我們是逃不了了。”


    角落裏的林大力哼了一聲:“怎麽就逃不了了?曆史一向是由勝利者來寫的,隻要把輿論炒好了,黑的也能變白的。他老趙家不也是欺負孤兒寡母起家?我們堂堂正正打進來,比趙匡胤還強多了呢。”


    “也是。”狄柳蔭點點頭,然後又搖搖頭,“可就算這樣,你現在仍然能嘲諷一下趙匡胤,等我們百年之後,難道事情不會再挖出來?好吧,真百年之後木已成舟,那也倒罷了,可這個名頭顯然現在就給我們造成了困擾。南宋曆史上,像文天祥這麽硬的可不少啊,要是一個個都跟我們不合作,那得多多少麻煩?還不止政治上的困難,經濟上說不定也有困難——你信不信他們真能弄個抵製東貨出來?”


    林大力愣了一下,但很快又說道:“但即使這樣,南宋後來還是亡了,這不是說明還是軟骨頭多?而且,現在還沒到那種時候,我們利用媒體的手段遠不是其他勢力能比的,隻要吹得夠多,這就不是個問題了。”


    “是啊,印刷廠也快修好了,趕快著手進行輿論操作吧。”魏萬程說道,“總之,這年頭‘大義名分’是非常重要的,我們這麽多年來的順風順水,有相當一部分就是因為善於借助各方勢力既有的大義名分,減少了敵人,增加了朋友。可是現在,華夏文化圈中最值錢的‘忠義’這個名分沒有了,就隻能靠我們自己的實力混了。”


    “我覺得你們想歪了。”範龍城這時候插嘴道,“什麽亂臣賊子,那是封建禮教的評判標準。但是,現在可是新時代了,我們幹嘛還要守他們那什麽破規矩?立起新規矩,別搞什麽君君臣臣什麽了,來點愛國愛民,這不就不是犯上作亂,而是偉大的變革了?”


    狄柳蔭眼前一亮,一下子站了起來:“對啊,我們完全可以創造一個新的、屬於我們自己的大義名分!”


    ……


    三天後,中央市,管委會大院。


    “白末兄,”寧陽縣議員呂子然側頭對泗水縣議員寧希理小聲問道,“你說這次管委會召我們過來,是什麽意思?”


    呂子然和寧希理都是各縣派駐中央市的“縣代表”。說是“代表”,但其實沒什麽政治權力,隻不過是個傳話的。中央有什麽政策或者重要事務,管委會就召來他們吩咐一聲,然後由他們去與本縣協調;若是縣裏有什麽訴求,或者鄰縣之間起了什麽爭端,也由他們去與管委會訴說。


    隻是,現在電報也方便了,很多事情都可以遠程解決,也沒必要勞師動眾,今日管委會卻一反常態地把各縣代表都召集了起來,這是要幹嘛?上次全員到齊,都是史首席那會兒的時候了吧。


    現在各代表大致按郡境在大禮堂中抱團坐定,大多都像呂寧二人那樣交頭接耳起來。寧陽縣當初是托了泗水縣的福才得以加入東海國,因此呂子然對這個鄰縣代表頗為親近。


    但寧希理卻對寧陽縣印象不太好,因為正是以寧陽事件為開端,東海關稅同盟大幅西擴,使得泗水縣失去了關稅區入口的超然地位,發展勢頭受挫,自家的生意也受到了影響。現在他沒好氣地聳聳肩:“誰知道呢,但八九不離十,多半是與臨安戰事有關係。”


    說到這個,呂子然迅速展露出了他的皈依者虔誠:“是吧,果然是這樣!我東海天兵果然無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便奪下了南宋經營百年的老巢,這種威能還有誰可擋?說起來,趙氏享國亦有三百多年了,也該壽終正寢了……今日召我們過來,難不成正是為了改朝換代之事?呃,寧兄,你看我們要不要上本勸進呢?”


    臨安事變這事太過巨大,沒法封鎖消息,很快就在東海國傳了開來。而且由於發達的通訊和媒體,國內消息傳播得比南宋還要快得多。


    對於東海國民來說,這個消息雖然讓他們震驚,但卻並未讓他們迷茫,甚至還產生了一點興奮。畢竟山東這地方不在宋境已過百多年了,大部分東海國民本來就對趙宋沒什麽認同感,自然不會痛心疾首。而還有一部分是從宋境移民來的,卻是從過去的悲慘境地中投奔了現在的幸福生活,反倒更支持東海一方,甚至還有人叫囂著要反攻迴去改朝換代的。當然,認為此舉不妥應當保持和平徐徐圖之的鴿派也是有不少的,雙方在論壇和報紙上展開了激辯。呂子然顯然是屬於激進的一方。


    寧希理無奈地笑了出來:“勸進,你勸誰呢?是鄭首席還是那遙遠海外的國主?低調點,咱東海國就不一樣!”


    突然一陣鈴聲傳來,鄭紹明與一眾管委走了進來。


    鄭紹明走上講台,隨便說了幾句開場白,就進入了正題:“諸位,想必我國與朝廷的爭端你們也該知道了。軍事上的事情大家不需要擔心,一切都很順利,但現在我們需要道義上的支持,希望各位能簽下這份宣言,聲援我國的行動。”


    說完,幾名統合部的公務員便將幾疊薄紙給代表們分發了下去。


    呂子然接過這所謂的“宣言”,趕緊讀了起來。裏麵用的還是大白話的東海公文形式,內容並不多,說的主要是某某縣納稅人和公民譴責賈似道和臨安朝廷背信棄義擅起戰端的行為,並對管委會和東海軍自衛反擊並要求賠償的行為表達了支持。


    他一看沒什麽大不了的,當即掂起桌上的細毛筆在紙上簽了字,然後立刻站了起來,慷慨激昂地對鄭紹明說道:“我寧陽縣一定全心全力支持管委會和東海軍的所有行動,若有需要,還可讚助兵員、報效軍資!”


    他話音剛落,不少代表就把嫌棄的目光投了過來——乖乖,簽個字支持當然無所謂,可這小子怎麽就扯上報效軍資了,這是拿大家的稅給自己拍馬屁啊?


    但是這時候也不好公然發作,而且見鄭紹明也露出了笑容,他們也隻能接二連三的表示了支持。很快,幾十份表示支持的宣言就匯聚到了主席台的桌子上了。


    看著這些文件,講台之後的股東們出乎意料地表達出了複雜的感情。


    建設部長趙浩初在文件上掃了一眼,猶豫地說道:“有了……但真的有用嗎?”


    文化部長王同彩露出了輕輕的微笑,道:“不管如何,這些總歸是‘民意’,不是天授,不是封建禮製,是更高一層的‘大義名分’啊。”


    趙浩初眉頭微皺:“但說到底,這大義名分還得我們強推出去,對未來有用,對當下可不一定有正麵效果。”


    鄭紹明搖了搖頭:“本來重要的就是未來,一個新時代會因此而開始,這是我們帶來的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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