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68年,南宋鹹淳四年,蒙古至元五年,東海商社登陸第14年。


    陽曆1月4日,陰曆正月十七,中央市,市北工業區。


    今年的陽曆新年與上元節接近,管委會和商社係統一連放了三天假,全國上下好好歡慶了一段時間。而這段珍貴的假期過後,就又是辛勞的工作時間了——哦,這個“辛勞”的說法並不太準確。放在幾年前,封凍的冬季人們隻能無耐地貓冬,能賺錢的工作時間反而是寶貴的。這種觀念在勞動人民中普遍形成後,至今也未有太大的改變。


    觀念未變,但有別的事情發生了改變。比如說,今年的市北工業區就和以往大不同,雖然水力機械因封凍而失去了效用,但廠區中升騰起的近十道煙柱,揭示著新裝機的蒸汽機為工坊提供了澎湃的動力,使得終端機械在寒冬依然能運作,持續不斷地吞噬著原料,吐出各類搶手的工業產品。


    鍋爐的餘熱溫暖了車間,又有工錢可賺,工人們實際上是相當喜歡上班的。


    但與他們不一樣,有些人對這種日複一日的枯燥生活已經感覺有些厭倦了。


    已經落成兩年的工業區行政樓中,鄭紹明透過玻璃窗看了一會兒窗外的繁忙景象,就打著哈欠坐迴了辦公桌後的軟椅上。


    他在市北工業區負責人這個位置上已經坐了七年了,從無到有、從小到大,把這裏經營成了一片興旺的輕工業區域,期間經曆了兩次換屆依然巍然不動,可謂勞苦功高。但這麽多年下來,他對這份工作的激情也大半消退了。畢竟他們這些股東大部分已經陸續跨越了而立之年,直奔不惑而去,別人有的研發出革命性的新技術,有的主導了劃時代的改革,有的在戰場上叱詫風雲,有的在海外領地隻手遮天翻雲覆雨,而他依然在做這份保姆式的工作,實在是提不起勁來。


    而且到了這時候,保姆工作也大部分被手下人去做了,他整天也是閑著,沒事可做。


    鄭紹明又打了個哈欠,喝了一口黑茶,然後從桌中取出一份新來的內參,檢查了一下封口之後,拆開讀了起來。


    內參的前段是一係列枯燥的經濟和人口數據,他瞟了一眼就翻了過去。之後有一份灣口廠對於新蒸汽船的介紹和吹捧,他看了一會兒又翻了過去。最後停在了一連串政見宣傳頁中——明年就又是換屆年了,史若雲功成身退,卻未有重量級的大佬明確表態參選,因此不少人又又心思活躍起來,試圖競逐一下這張寶座。


    他翻著這群歪瓜裂棗的競選綱領,一邊在心裏吐槽,一邊不知道在想些什麽。正在這時,門口響起了敲門聲,然後就是女秘書的聲音傳來:“鄭總,有一位‘電信組’的張先生來訪,是預約過的。”


    鄭紹明確實記起了此事,將內參收拾起來之後,對門口喊道:“好,讓他進來吧。”


    不久後,一名戴著眼鏡、斯文彬彬的中年男子走了進來。


    鄭紹明認得他,他叫張樂生,是馬原當年帶出來的通信軍官,後來轉入電信項目組做事,成長成了該領域的一員巨將。可以說,他現在是商社係統的勞工中地位最高的數人之一了。


    張樂生現在也是位高權重、門生遍布了,不過對於鄭紹明依然恭恭敬敬地,將一份文件雙手放到他的辦公桌上,說道:“鄭總,我來還是為了那個項目,希望能從這邊調一些巧手女工去我們那邊協助作業。這是管委會批準的調函,還請過目。”


    鄭紹明知道此事,更知道此事背後的重大意義,看過文件之後,便大度地說道:“沒問題,這事我從白震那邊都聽說了,事關重大,我這邊一定盡力協助,把最好的女工都調給你!”


    ……


    1月8日,中央市,五角堡,中央塔。


    中央塔作為當年曾經立下汗馬功勞的“光報”係統的中樞,現在依然是升級換代之後的電報係統的中樞。東西南北的電信號在此匯聚,然後才送到市內的管委會大院中,比起大院,這裏才更像是國家的中心。


    在某種意義上,這裏還是另一個中心——新興的電信技術的中心。新技術、新設備的研發在這裏完成和實驗,然後再擴散到各個網點,可以說是國內最活躍的智慧中心之一了。


    黃經緯等十名紡織女工,就是懷著一種朝聖的神情,進入了這個新技術中心。


    黃經緯,也就是曆史上的黃道婆,在四年前被狄柳蔭發掘出來,當年就與本土選出的其他一批紡織女工一起,送去印度古裏“留學”了兩年。她在那裏學習先進的棉紡織技術,去年才跟著符凱偉的第一艦隊一起迴來。她果然也不負股東們的厚望,不但在印度把人家的技術學了個底掉,還融會貫通,自創了不少技法,迴來之後明顯地提升了本土的紡織業水平。她本人也獲得了豐厚的迴報,看她穿的這身白底金邊的製服,已經是能獨當一麵的四級工程師了。


    也正是因此,當電信組請求鄭紹明派人協助的時候,他首先就將黃經緯送了過來。


    中央塔名為“塔”,實際上卻是五角堡內一處獨立的三層八角形建築,中央豎著一根鋼木結構的高塔。建築內部使用了最高規格的裝修,白泥抹牆、大理石鋪地,空氣中彌漫著金屬味道和滴答聲,令初次進入這裏的女工們目不暇接。一幫平日嘰嘰喳喳的小女生這時被鎮住不說話了,隻有黃經緯仍然好奇地四處看著。


    “黃工,”接待她們的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小夥子,名叫杜興言,是張樂生的弟子,“張總工今天不在,我來接待諸位,請跟我來這邊。”


    女工們平時也很少被人這麽客氣對待,更別說是這麽個俊俏的後生了,紛紛紅著臉跟著他向右邊的長廊走過去。


    黃經緯好奇地問道:“杜秀才,這次喊我們過來,說是要做什麽精細的手工活,我帶來的都是手最巧的姑娘,還都是識字的,可是你們這邊到底是要做什麽東西?”


    “一看便知。”杜興言拉開了一個門,帶她們走了進去。


    這個房間麵積不小,南牆上裝備著珍貴的玻璃窗,光照很充足。屋內整齊排列著二十四張工作台,其中一部分工作台上放置著一些木製框架、金屬管和幾個盛有細碎金屬零件的木盒子。


    杜興言走到一個工作台前,拿起上麵的東西對她們講解起來。


    原來,工作內容就是按照圖紙給定的順序,把這些零件安裝到木框架裏麵。安裝過程並不難,隻是需要細心,不能選錯,還要從公差各異的零件中選出最合適的,有時候可能還要手工修一下,保證組合後的機械運轉順暢。


    工程師們做這活不是不行,隻是人手寶貴,耗費在這上麵不值得,因此就從外麵調人過來,而一般人毛手毛腳不一定做得好,於是特意去請了紡織廠的女工。


    按照杜興言的指點,不久後黃經緯就帶著女工們裝配出了一台,似乎不算太難。杜興言上去檢查了一下結構,在底部幾個旋鈕上隨意撥弄了幾圈,內部的齒輪就隨之轉動起來,頂上的幾個刻有數字的輪子停到了特定的刻度上。


    他看著那幾個數字驗算了一遍,似乎結果正確,於是高興地說道:“好,不錯。就這樣,各位再練習一下吧。過陣子還有更複雜的機械需要裝配,那時候還要再勞煩各位了。”


    女工們應了一聲,就領圖紙埋頭工作去了。黃經緯卻看著這台機械,眼神熠熠發光,對杜興言問道:“杜秀才,這台機器是作什麽用的啊?”


    杜興言隨意說了一串幾近繞口令的話:“是用來把十進製數轉換成二進製數的裝置。”


    這台機器實際上是第二代電報機的一部分,相當於一個調製單元。第一代電報機比較原始,靠電路的開閉來傳遞摩爾斯碼。但熟記漢字與點劃線對應關係的發報員可不好培訓,於是電信組就搞出了一套新編碼,用十進製數來給漢字編號,又研製出了這種第二代發報機。這種機器發報時隻需要在機器麵板上旋出對應的數字,機器內部的機械結構會自動將其轉化為二進製編碼,然後搖動發報手柄,電刷就會依次在表示二進製編碼的機械結構上滑過,輸出高低電平信號,加載到電路中,通過線路送往遠方。


    不過,後來這種電報機被第三代的十六進製編碼發報機取代。十六進製就是用0-9加上abcdef來表示數字的方案,每位數字直接對應四位二進製編碼,相互轉換所需的機械結構更簡單。最新的標準用三位十六進製數字編碼四千餘基本漢字和基礎符號,發報員直接在鍵盤上按下按鈕就可以輸出對應的二進製字符,操作更簡明,內部的機械結構也大幅化簡。熟練的發報員用這種新機器發報,甚至可以一分鍾輸出一百五十字,不但大大提升了發信速率,也為形式更高級的信息傳遞打下了基礎。


    現在,這種新電報機已經完全替代產量不大的十進製發報機。但是,十進製係統更符合一般人的數學常識和直覺,在常規計算上很有價值,因此仍然繼續製造和發展著。


    這類基礎原理並不複雜,但組合後可以產生極為神奇的效果的電-機械自動計算裝置,就是當前東海科技最前沿的領域之一——信息化產業。


    這個產業同時涉及數學領域、電力學領域和機械領域,全體大會為之投入了巨額的資金和大量的人才,但一般人看了之後隻會摸不著頭腦。


    杜興言隻是隨意一答,並未指望這個女紡織匠能聽懂。


    但出乎意料,她還真的聽懂了:“二進製?你是說用1和0表示數字的那種兩儀數?”


    他嚇了一跳:“黃工,你學過這個?”


    黃經緯不好意思地一笑,說道:“之前補文化課的時候,數學課提到過,我就記下了。別人對這些東西打哈欠,我卻覺得挺有意思的,和紡織術似乎也有共同之處。對了,秀才,你說這機械撥一下,就能把‘十進製’轉換成‘二進製’,是什麽道理?”


    杜興言饒有興味地打量了一下這個其貌不揚的女工程師,露出十分驚奇的神情……這些東西很多男人都學不明白,她這一介女輩卻居然如此有悟性,真是了不得啊。


    他轉念一想,覺得給她把原理講明白了,對接下來的工作也有幫助,於是說道:“這個機械結構實際上是用寄存器實現了加法器的功能……呃,你看這個吧。”


    他從盒中撚起了一個齒輪,上麵邊緣處刻上了0-9十個數字,拿在手裏一邊轉動著一邊講解道:“比如說這麽一個齒輪,一開始在0位上,我先轉一個刻度,那麽就是1了對不對?我再轉兩個刻度,那麽就是3了對不對?1+2=3,你看,這通過機械的轉動,是不是就實現了一次加法計算?”


    換了別的俗人,可能會對這種脫褲子放屁的算法嗤之以鼻,但黃經緯是什麽人?


    她立刻理解了這種機械運算的意義和美感,眼睛放光地說道:“對啊!這還隻有十個刻度,若是有一百個,就能進行大數計算了啊!哦,不對,這樣太細了……啊,有了,和另一個大齒輪結合在一起,小齒輪轉一圈,大齒輪轉一格,不就能實現兩位數的運算了?咦,說起來,這是不是和算盤差不多?隻是算盤得靠人手去撥,齒輪隻要轉起來就自動進位了……”


    見到她立刻舉一反三,杜興言驚得嘴都大張起來了:“你是天才啊!沒錯,就是這麽個道理,多個齒輪結合成齒輪組,就能實現多位數的運算!進製轉化也是同樣的原理,你看,你剛才拿的是十進製齒輪,這還有二進製的齒輪,隻有兩個刻度,小輪轉一圈,大輪轉一格,如此就能表示二進製數……我們現在有一個二進製齒輪組,又有一個十進製齒輪組,隻要把兩者接駁起來,讓個位數同步,那麽在下麵旋出一個十進製數,上麵就得到二進製數了!”


    黃經緯瞬間沉浸在這種機械與數學完美結合的美麗之中,感覺發現了一個新世界:“對啊,太有道理了,居然如此神奇精妙!天哪,秀才,你可真厲害,是怎麽想出這些東西的?”


    杜興言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不是我一個人想的,是好多人共同努力的結果。倒是黃工你居然能這麽快就看明白,即使男子中也沒有多少能如你這般聰慧的啊,可真是女中秀才,哦不,可算是狀元了。”


    黃經緯臉上一紅,捏著衣角說道:“不,隻是看著稀奇罷了……說來,這些機械和織機也頗有共同之道,都是按照一定規則讓機器自己‘變’一個結果出來。啊啊,唐突了唐突了,我們這些下人擺弄的東西,怎麽能跟你們學問家的用具比擬呢?哈哈,我是不是很奇怪?從小就喜歡擺弄這樣的器械,人家都說我不像個姑娘家……”


    杜興言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在旁邊的一片起哄聲中說道:“莫要妄自菲薄了,你這樣的資質,多少男子都沒有啊!我看,你也別在紡織廠那邊做了,我去跟上頭打報告,就把你的編製調到我們這邊,專門負責這個組裝部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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