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64年,9月7日,日本國,佐渡島。


    佐渡島,自數百年前便是日本國流放犯人的地方。雖說是“犯人”,但一般小偷小摸作奸犯科之人是輪不到這個待遇的,能被送來佐渡島的,大多是與日本朝廷和幕府的作對的人。而有能力與當權者作對的,自然也不會是一般人,而是日本的貴族、皇族,乃至真正的天皇,大多是政治鬥爭的失敗者。


    不過,即使同為失敗者,也是分派係的。前前後後、不同派係的流放者們在島上分散居住,其中位於島西八幡神社旁邊的,就是一家與幕府關係相對和緩的“周坊”家人。


    周坊町再往北,還有一處“野澤町”,居住的是“平民們”——島上本無平民,但早年被流放過來的貴族經過長年生活,坐吃山空、窮困潦倒,自然就被新流放過來的生力軍壓迫,淪為了平民。這些平民地位較低,但更放得下架子,種田捕魚、伐木淘金,都是一把好手。


    過去,平民們也隻能做這點粗笨工作了,收成有相當一部分都要被“貴族”們收走。但是從去年以來,一幫“宋人”乘大船而來,在島上拓地建屋、雇傭本地人過去處理漁獲,平民們的生活境地就好了許多。


    如今,野澤町西邊的山林中開出了一條窄長的道路,與更西方的北冥公司駐地連接了起來。現時正有不少穿著粗陋短衣的平民挑著扁擔在路上來來迴迴,送去稻米,換迴魚下水、銅錢或新奇的小商品,帶迴家中,或者發賣到島上其它地方。


    在道路的西側,北冥公司駐地門口,三人正站在一處樹蔭下,等待著。其中一人披著青色樸素僧袍,頭頂新剃過,光亮亮的,露出頂上的戒疤。另外兩人則是傳統的武士打扮,腰間都掛著刀,卻沒有剃成標誌性的月代頭,隻是尋常把頭發紮起來。畢竟月代頭特意把頭頂的頭發剃光是為了避免戰時散發遮蔽視野,而這些“武士”已經不再有戰鬥的需求,也就不用在意這一點了。


    和尚平心靜氣地等待著,其餘兩人則有些不耐煩的樣子。


    等了許久,門終於開了,其中一名武士抬頭望去,卻見門中出來的不是那些“東海人”,而是兩名年輕女子。


    “還沒迴應呢?”他嘟囔著,有些不滿。


    這一開口就憋不住了,他見出門二女肚腹皆有微微隆起,便隨口問道:“是借到種了嗎?”


    二女麵露喜色,略一行禮,道:“托您的福,是借到了呢。”然後便輕快地順著山路往東去了。


    又等了一會兒,終於才有一名短發白衣的公司員工出了門,看了看武士,然後徑直走向那個和尚,說道:“日蓮上人,我們潘少校請您進去說話。”


    “南無妙法蓮華經。”日蓮和尚睜開眼,用慶元府口音的漢語說道:“那便有勞居士帶路了。”


    “有請。”員工做了個手勢,帶他們進入門口。


    日蓮和尚等人尾隨他走過去,在進門前,日蓮又轉頭看向了南邊的海灣,在那邊的棧橋上,巨大的追雲號如同一座小城一般,無言而巍峨地矗立著。


    ……


    潘學忠換了件挺闊的海軍禮服,將自己屢次曆戰獲得的嶗山海戰、海州海戰、清河大戰、遠洋探險等徽章掛了上去,在會客廳上首大刀金馬地一坐,等待日蓮和尚等人的到來。


    不久後,一行三人在員工的引領下進入會客廳中。兩名武士在門口解下武器,而日蓮直接進入室內,看清裏麵的布置後,雙手合十,對潘學忠念道:“南無妙法蓮華經,日蓮見過潘將軍。”


    潘學忠一愣,不是因為沒聽清,而是因為聽得特別清楚。這日蓮和尚用的是漢話,而且帶有濃重的兩浙口音,潘學忠正是婺州金華出身,自然完全聽清了。


    實際上現在的日本和尚是知識分子階層,中文本就是必修課,而日蓮是法華宗的高僧,也就是來自中國的天台宗(興盛於慶元府、台州一帶)的傳人,自然就學了一口當地口音的漢話。


    潘學忠不知此中詳情,隻是覺得這日本和尚十分稀奇,當即也以禮迴應,學著他的話說道:“南無妙法蓮華經。不知日蓮上人尋我所為何事?”


    日蓮聽了他重複了自己的佛號,露出笑容:“潘將軍果然是與正法有緣之人,想必諸位便是天之禦使了。”


    啥?潘學忠一臉懵逼,怎麽就有緣了?這“天之禦使”又是啥?


    日蓮雙手合十道:“那些深宮大廟之中的所謂‘高僧’,皆雲須得苦讀佛經、參悟佛理,與人辯法明理,方可成佛。然而,世人何其多,大部分皆是不識字的窮苦人,若是這般,難道他們就不得解脫了嗎?那佛法又如何能普渡眾生呢?所以,以貧僧之見,隻要有心向佛,隻需讀一部《妙法蓮華經》既可;甚至隻要心誠,念一句‘南無妙法蓮華經’便足夠了。將軍見了我,第一句話便是‘南無妙法蓮華經’,足見將軍是有緣人。”


    日蓮雖然歸屬於法華宗,信奉《妙法蓮華經》,但是路子跟法華宗並不一樣,不強調教義、辯法等宗教學的東西,而是走簡化普及的路線,聲稱隻要日日多念《妙法蓮華經》便可成佛,正好可以吸引沒什麽文化的大眾皈依(這也是這段時期日本佛教的主要改革路線,還有一個一向宗更狠,連經都不用讀,號稱隻要多念“南無阿彌陀佛”便可成佛)。


    潘學忠聽了他的解釋一愣,又笑了笑,這被他繞進去了啊:“也罷,有緣也好無緣也好,總之今日是見到日蓮和尚了。那這‘天之禦使’又是何物啊?”


    這時日蓮做出一副悲天憫人狀,道:“普渡眾生,方是正法。那麽,那些號稱鑽研佛理的,實際上卻是收攏佛心,隻許自己成佛,不許眾人成佛,豈不反是‘邪法’?可如今的日本,偏偏卻是邪法橫行——禪宗、淨土宗等隻顧自身,隻知向貴人諂媚,寺廟非是清修之所,反倒學著禦家人圈養民人供奉他們窮奢極欲!如此這般,遍地邪法,正法不彰,‘護法善神’遲早會棄日本而去,招致‘天之禦使’的懲罰!”


    他又合掌,注視著潘學忠說道:“如今,正是天之禦使降臨之時了。”


    “你……”潘學忠深深吸了一口氣——怪不得這日蓮和尚被稱作“妖僧”,果然太“妖”了!也活該被流放到這東隅島來,居然把外人稱天使,要是你是東海國的和尚,我說也得流放!


    不過,既然是日本的和尚,那倒可以談談。


    日蓮正是因為散播這種“天罰”言論而被幕府流放,不過在曆史上,後來蒙元入侵日本,還真應驗了他的“預言”。此後他便名望大盛,最後建立了“日蓮宗”,香火一直延續到後世,甚至還曾被後來的昭和小將奉為愛國和尚。


    不過仔細看看,就知道不是那麽迴事。他預言成功是不假,但當元軍真的打過來的時候,日蓮並沒有支持自己人反抗,而是站在蒙古人那邊。因為在他看來,日本人“篤信邪法”,已經無可救藥了,而入侵的蒙古人則是對他們進行懲罰的“天之禦使”,正是該歡迎的對象。隻不過他一個和尚也影響不了大局,事後閉嘴不談,也沒人能拿他怎麽辦。


    在這個時空,蒙古人尚未進攻日本(很可能永遠也沒機會了),但卻有一夥東海人莫名其妙地出現,打擾了日本人平靜的生活。身處局中的人或許尚未意識到風暴降臨,這個被流放的日蓮和尚卻敏銳地察覺到了變化,或許也是因為憤世嫉俗的他期待這種變化,故主動尋了上來。


    之前趙虎子他們初次抵達東隅島的時候,想在島上獲取一塊土地,曾一度引發了與周坊家的衝突,正是這個日蓮出麵,才化解了衝突,讓北冥公司得到了雖偏僻卻珍貴的一處落腳點。那麽,現在他想要什麽迴報呢?


    潘學忠思考了一會兒,緩緩對日蓮說道:“‘天之禦使’什麽的,實在是抬舉了,還請日蓮和尚莫要再對人道,以免引發誤會。我聽說之前你幫我們的人在島上落腳,實在是受了一個好大人情,不知道我們有什麽能幫上你的嗎?”


    日蓮迴禮道:“隻希望將軍能討伐邪法,還天下以正法。”


    潘學忠無奈地搖搖頭,這日蓮有些用處,但頭腦真是不清醒。且不說東海全體大會沒有表露出對付日本的意思,即使有,也是國家意誌,而不是靠單獨幾個前線軍官決定。更況且,有沒有意思那都是我們的意思,哪能憑你的意思去就意思了?


    他歎道:“此事我們無能為力。稍後我備些禮物請和尚帶走,若有其它需要幫忙的地方也可開口,但這兵戈之事,還是省了吧。”


    ……


    不多時,日蓮一行人就從駐地退出了。


    兩名武士中的藤原廣資看著手中的一包紅糖,非常欣喜,翻來覆去反複聞著香氣。不過轉頭看到日蓮嚴肅的樣子,也正色起來,將糖塞進了懷裏,在山路上走遠後,又對日蓮問道:“上人,那些東海人不肯助我們行大事,我們怎麽辦,要不要再去周坊家那裏,挑動他們鬧些事出來?”


    “無需多事。”日蓮搖了搖頭,又迴頭看了看山路另一端的土木要塞,“不需急於一時,即便他們不主動生事,隻要日漸在日本像這般占地行船,遲早有一日,幕府也會主動找上他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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