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64年,5月27日,南海。


    時節已經進入了盛夏,天氣變化莫測了起來。


    遼闊的南海上,剛剛還是一副碧海晴天的景象,現在就一下子變了個臉,天色驟然暗了下來,東南邊出現了一大團黑雲,向艦隊席卷過來。露天甲板上瞬間就感受到了海風的清涼,陣陣寒意也在船員心中蔓延了起來。


    “全桅降半帆!”


    追雲號上的航海長吳風平中尉唿喊了起來。眼看就要起大風了,這時候肯定得減少受風麵積以防出事才行。


    “等等!”但是身後的潘學忠立刻止住了他,“不要降帆,再掛兩麵輔助帆!”


    吳風平迴頭喊道:“艦長,你確定,這時候反而掛帆?”


    潘學忠也喊道:“沒錯,得趁風暴真正過來之前,趕緊先跑遠點。別說話了,趕緊掛!”


    韓鬆也從儀器室跑了上來:“對,就這樣,打出信號去,讓所有船全速前進,盡快離開這裏,趕去吉陽軍!”


    隨後,他又發布了一連串命令:


    “敲鍾,全體動員!”


    “各就各位,都綁好安全繩,別被吹下去了!”


    “損管組就位,允許你們征用水手!把我們挖的沙子都搬出來,隨時準備堵漏!檢查抽水機!”


    “黃法辛呢?去讓馬奴們把馬都吊起來!”


    隨著他的唿喊,船員們迅速吆喝著動了起來。


    幾名水手轉動著動力中心的絞盤,在艏桅與主桅之間又拉起了兩麵支索帆,隨後是主桅與艉桅之間的支索帆,然後又在船體兩側掛起了兩道翼帆。乘著增大的風浪,追雲號的速度一下子提升了一節,加速向北駛去。


    黃法辛帶著幾個水手奔向各處的馬舍唿喊了起來。在馬舍中,原先與馬兒共同生活的那些馬奴此時也嚇得夠嗆,有不少已經跪地禱告了起來。他們雖然不是迴迴(天方教教義,不能捕同教教徒為奴),但長年耳聞目染下來,在儀式上自然模仿起了教徒的那一套。黃法辛等人用靴子把他們踹了起來,罵罵咧咧地把他們驅趕去做事了。


    此時,馬兒們也感受到了風暴降臨的征兆,不安地嘶鳴了起來。馬奴們顫抖著,從馬舍的牆上解下一套肚兜布,裹在馬的肚子上,然後又從各麵牆和天花板上牽下幾根繩索,係在了肚兜布上,之後又拉緊了繩子,將馬懸空吊了起來。這是海船運馬的必備吊具,不是東海人自創的,而是從大食人那裏學來的。海上免不了顛簸,人有手可以抓住憑依物抵抗顛簸,馬匹可不行,所以就必須用這套吊具把它們固定起來,以免在船艙中像骰子一樣被甩來甩去。這套吊具也不是第一次動用,之前每天都會將馬兒們吊起來兩次,每次長達一小時,就是為了提前訓練,而現在“終於”用到了。或許是它們已經習慣了訓練,或許是它們敏銳地感覺到這是為了它們的安全,總之被吊起來之後,就安靜了許多,隻是瞪著大眼睛靜靜地看著周圍的人類。


    “好,這一匹係緊了,下一匹!”


    黃法辛等人在馬舍中前後走動著,檢查繩索是否係緊。還好,都是標準的海軍繩結,牢固得很,隻要船能挺過這一劫,馬也就沒問題。


    在他們忙著綁馬的同時,船艙之中的水手們也在流著汗檢查各類大炮、桌椅、貨物等等有沒有係緊。要是這裏出了問題,上千斤重的東西在艙裏滾來滾去,那可不是好玩的啊!


    露天甲板上,武新知正顫抖著從旗箱中取出代表著不同信號的旗幟:“‘ji-yang’……黃白綠是‘i’,哪個是‘y’來著?該死!”


    他現在是在遵守韓鬆的命令,打出表示集結地的旗語。“集結地”顧名思義,就是艦隊一旦失散,之後重新集結的地方。這其實並不需要現場通知,因為根據遠洋艦隊的規章,航線上每段海域都有一個確定的集結地,他們現在所處的這段海域,集結地確定無誤就是吉陽軍。但是為了保險起見,還是應當打出旗語確認一下,反正沒什麽壞處。


    但是,武新知畢竟隻是個剛滿二十歲的毛頭小夥子,之前雖然也打了幾仗了,但那都是碾壓式的勝利,何曾像現在這樣遇到真正的生命危機?危機關頭腦子裏那些東西都成了一團漿糊,雙手不住地抖動,什麽都記不起來。


    突然,一個大浪打來,追雲號顯著地傾斜了一下。武新知打了個踉蹌,下意識地就找憑依物抓了過去,結果情急之下隻抓到了一把軟綿綿的旗幟,隨即重重向西摔了過去,花花綠綠的旗子灑了一地。


    “啊————————!”


    一聲慘叫蓋過了風浪聲傳了出來,這卻不是武新知喊的,而是從主桅上傳出來的。剛才幾名水手正試圖攀上主桅,既是為了觀察風暴雲,也是為了防備主帆不能及時落下而上去預備砍繩子的。但是船體突然一晃,其中一人就沒抓緊,被桅杆甩了下去。


    不過還好,他身上係了安全繩,並沒有墜入海中,隻是像鍾擺一樣吊在了桅杆上。這人也有點本事,短暫的驚慌過後又冷靜了下來,隨著船體從傾斜中擺正,便看準時機又抱了桅杆上迴去。


    擺正並不意味著恢複了平衡,船體和桅杆順著慣性又開始向右擺動,此後在風和浪的雙重作用下,像個不倒翁一樣左右不斷搖擺著。


    另一邊,潘學忠巡查到艉甲板的時候,看不下去了,把武新知踢了起來,從地上撿了一麵紅白黑三橫條的旗子塞給他:“y都忘了?趕緊掛上去!別抖了,吉陽軍馬上就到了,那邊是天然避風港,到了之後我們就沒事了!”


    吉陽軍在海南島的最南端,也就是後世的三亞一帶。之前那裏曾經一度有個“崖州”的建製,但後來因人口太少而撤銷,現在隻是一個縣級的軍,有少量駐軍管理著周邊不多的民眾。


    遠洋艦隊從泰湖郡出發之後,途中在賓特羅停靠了一下,現在就正在向吉陽軍航去。去那裏沒什麽別的目的,就隻是按慣例讓馬匹休養一下,正好吉陽軍也有騎兵,據說還有一個養馬場,條件應該還不錯。沒想到,在這即將到達吉陽軍的前一刻,海上就起了風暴。


    “是!”武新知掙紮著爬了起來,將旗子掛在了旗幟索上。被潘學忠這麽一嚇,他腦子裏的知識瞬間全冒了出來,麻利地將剩下的旗子全撿了出來,一件件掛了上去。


    “陸地!是陸地!”


    淩冽的風聲之中,桅杆頂上突然傳來了一聲充滿了喜悅乃至有些嘶啞的狂喊聲。


    前麵發現了陸地!這種極度的顛簸中,望遠鏡根本無法使用,能單靠肉眼在這昏暗的天氣中發現陸地,那說明真的不遠了!


    “萬歲!”“媽祖保佑!”


    船員們聽到這個喜訊之後,不約而同地歡唿了起來,其中不少人不禁抬頭向上看去,然後……就感受到了從天而降的雨滴。


    “唿……嘶……………………吱嘎!……啊!”


    一陣狂風突然從東吹來,隨之而來的就是瓢潑大雨。


    武新知剛剛升上去的旗語瞬間被雨點打濕,隨風卷曲在旗幟索上看不清樣貌了。而更嚴重的是,船體明顯承受不住這樣的風力,狂風打在全麵張開的紅白帆布上,立刻讓船體傾斜了一個極大的角度,幾乎把桅杆都按到了水裏!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船體瞬間失去了平衡,甲板變得如同懸崖一般陡峭,不少沒來得及抓住什麽東西的水手就被重重甩到了左側的舷板上,更有一些倒黴蛋就這麽被甩了出去。相比之下,那些在危險位置工作的水手由於係了安全繩,反而保住了一命。


    馬房中的馬兒被支索吊在半空中,雖無大礙,卻也驚慌地嘶鳴起來。不僅它們,從甲板到底艙,船上的所有物體都受影響發生了傾斜。固定著炮車的三點式攔阻索至少有一根被繃緊,緊緊地阻止它們移位,但隨著傾斜角越來越大,繩子也發出吱嘎繩,讓人懷疑它是不是堅持不住了,如果有人還有精力注意的話。繩網裏的炮彈跳動碰撞著,發出砰砰的響聲。客貨艙和底艙中的貨物也向一側發生了顛覆的趨勢,不過被繩索固定住,依然留在原處。其餘各處放置的物品大多也考慮了防顛簸設計,固定著沒有顛出來,但仍有一些平時沒注意到或者固定不牢的零散物品自由地在船板上滑動了起來,叮叮當當惹人心悸。


    “砰!”一個木酒桶脫離了束縛,在峭壁一般的露天甲板上滾了幾圈,最終脫離了甲板,落入了海中。這在平時說不得會惹得水手們懊悔一番,然而在生死關頭的現在,根本無人在意。


    潘學忠和武新知等人情況也不妙,不過他們在艉桅附近,兩舷都有高聳的支索,所以被擋住了沒有掉出去。


    潘學忠雖然手中切實抓住了支索,但是狂風和雨點打在身上還是如同刀割一樣。他看著身下烏黑的海麵,扯破了嗓子大喊道:


    “收————————帆————————!”


    不過,他就是喊得再大聲,由於船隻已經完全傾斜,甲板上幾乎沒人還在崗位上,也就沒有人能去執行他的命令了。眼看著船體一點點傾斜過去,桅杆頂部的瞭望手甚至感覺自己即將與水麵接觸了……


    不過還好!


    烈焰級優秀的設計在此時充分發生了作用。特意降低了強度的棉帆布在此時如同保險絲一樣在強風中被撕成了碎片,船體受到的風力驟減。而船體充沛的儲備浮力也起到了預期的效果,在船體幾近傾入海麵的當下,依然挺住了不繼續倒下去,並在帆布破裂後,將船體一點點扳正過來。


    船體先是迴正,然後又向另一側反轉過去,之後再次向中央返迴。一些零碎的筷子木碗之類的東西在甲板上不斷晃蕩著。


    “籲……嚇死我了。”隨著搖晃幅度的減弱,武新知從支索上跳了下來,腳踏實地的感覺真是好。“我還以為船要翻了呢。”


    “注意!”他旁邊的潘學忠卻依然緊緊抓著支索,沒有放鬆的感覺,反而對他厲聲喝道:“抓緊了,浪要來了!”


    武新知一愣,隨即下意識抱緊了身邊的桅杆,轉頭向東望去。


    然後,他就見到了此生難忘的場景——


    一排幾乎比山巔還高,似乎能吞天噬地的巨浪,正從東方向這裏席卷而來!


    “不————————————!”


    ……


    “上帝保佑,瑪麗亞保佑,基督保佑……”


    逐日號的客貨艙中,尼科洛等威尼斯人各自抓住了點什麽東西,一邊顫顫發抖著一邊拚命對上麵進行著祈禱。


    他們並不是第一次上船,自然知道這種劇烈的顛簸是船隻遇到了風浪,但是,以上帝之名發誓,他們從未見過如此巨大的風浪!


    以前他們都是在平靜的地中海和印度沿海航行,哪有見識這種風暴的機會?哦,這不是說那些海域就沒有風暴,隻是見識過的都葬身魚腹了,他們這些還活著的自然就是沒見過的。


    “尼科洛!”一個褐色卷發的瘦削男子蜷縮在屋角,鬼哭狼嚎地叫喊道:“我就不該聽你的鬼話上這艘破船!我這算是明白了,什麽金銀財寶瓷器絲綢中國皇帝,都沒有我的命重要!見鬼,你一定會下地獄的!”


    尼科洛也憤怒地朝他迴喊道:“吉諾,你這個混蛋!當初不是你用五個第納爾賄賂我才上了這艘船的?要下地獄你自己去,麗塔和小馬可還等著我帶著東方財寶迴家呢!”


    兩人你來我往地爭吵了起來,互相揭起了黑曆史。使團的其餘人剛開始還在調解,漸漸也勸出了火氣,很快炒成了一鍋粥。


    “等等!”幾人吵了半天,吉諾突然發現了什麽,大聲止住了爭吵,然後驚慌地站了起來:“水,是水!”


    其餘人也發現了這一點。他們的房間是用隔板臨時隔出來的,密封不嚴,正有水從縫隙中滲入進來,地板上已經出現了肉眼可見的水痕!


    “不——————”尼科洛也絕望地叫喊了起來。這裏不是底艙,水都漫到了這裏,說明船已經沒救了,就要沉了!“上帝哪,我為什麽要來這裏?一定是被魔鬼迷了心竅!”


    幾人感受到了生命將近時的絕望,哭哭啼啼地禱告了起來。


    所謂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真到了臨死的時候,他們也不再咒罵了,反而衷心做出了懺悔。


    “上帝啊,當初我曾經把淋了牛尿的豬肉幹賣給埃及人……”


    “我曾經在香料裏摻過花粉……”


    “朱利奧其實不是得瘧疾病死的……”


    “我其實從來沒給教堂捐過什一稅……”


    哐!


    正當他們一臉聖徒狀地懺悔的時候,房間的大門卻一下子被踢開了。


    損管組的蘇吹皺眉看著這些跪在地上的番人,也不知道他們聽不聽得懂,但現在實在缺人,隻能先喊喊看了:“剛才來了個大浪,打了不少水進來,你們快過來幫忙抽水!”


    ……


    巨浪雖然驚天駭地,但勢頭太大,反倒沒蓋到船隊頭上去,而是將它們抬了起來。最終雖然還是進了不少水,但有驚無險,或許是之前的加速起到了作用,船隊離開了風暴中心,靠到了岸邊去,逐漸抵達了吉陽軍。


    5月28日,吉陽軍。


    吉陽軍所在的地形是個天然良港,兩山夾一灣,幾乎不用擔心風暴來襲,終於讓躲進了裏麵的遠洋艦隊安心了下來。


    吉陽軍當地沒有正經的造船廠,不過駐軍有船,往來商船也時常在此停靠,所以有一點修船設施。在這裏,追雲和逐日兩艘烈焰級正在替換已經扯爛的風帆,而立冬號則在修補受損的船體。


    港灣外麵,風暴過後,又是一副碧海銀沙的景象。


    在灣口的一處烽火台上,韓鬆正欣喜地看著傷痕累累的小雪號進入港中。她昨日與大部隊失散,今日才到達吉陽軍,雖然帆布被扯爛,隻能憑借幾麵臨時掛上去的布帆前進,但總歸是迴來了。


    現在小雪號上,衣衫襤褸的全體成員正在甲板上列隊,激動地朝韓鬆敬起了軍禮,旁邊還鳴起了禮炮,看得韓鬆身邊那個瘦小的本地軍官驚異無比。


    韓鬆目送小雪號進入港灣,抹幹了眼淚,又看向外麵一望無際的大海,臉上露出了擔憂的神情。


    “追雲、逐日、冬至、小雪都迴來了,那麽,霜降,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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