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63年,6月1日,小暑8日,臨沂郡。


    當前的臨沂郡隻有臨沂、費縣兩個縣,雖然看去小了點,但卻是東海國新得地區中最重要的地方之一。


    臨沂地處魯南地區的交通要道,幾十年來都是益都李家與南宋對抗的前線基地。與因為反複拉鋸而打成了白地的海州不同,臨沂雖然臨近前線,但並未受到戰火的直接波及,反而吸收了不少海州逃難來的人口,所以開發程度還算不錯。而且戰爭的緊張感培養了本地的好武風氣,所以臨沂是個出精兵的地方,李璮就特別喜歡在此地募兵,手下甚至還有一個純粹的臨沂軍,戰鬥力頗為亮眼。


    這樣的地方,東海軍方自然不會放過。早在去年大戰的時候,安全部就曾經在此地招募過後備兵員,立冬征集義務兵的時候又在這裏新設了一個不滿編的步兵營,等到現在“1%計劃”開始落地,就更準備大幹一場了。


    在安全部雄心勃勃的計劃中,在進一步強化核心部隊戰鬥力的同時,也將廣撒網擴大軍隊規模,甚至在每個縣都招募一個或大或小的守備營,建立一個以人為本的防禦網絡。當然,這隻是計劃,離落到實處還差得遠呢。


    不過在當前的和平時代,這樣規模龐大的二線部隊在全體大會的眼中作用不大吃的卻不少,所以拚命為他們找些事情做。像已經建立起來的臨沂營,這段時間就被派到了分沂入沭工程的工地,加速工程的進度。


    分沂入沭工程經過全體大會的批準,現在已經正式開工了。這個工程將在北宋舊運河的基礎,借助沭水的一條支流,將臨沂境內的沂水和沭水兩大水係連接起來,從而大大增強萊蕪-臨沂-連雲這一線的水運能力。


    繼疏通馬壕運河之後,這還是東海商社第一次正式組織開挖真正的運河,為此建設交通部如臨大敵,派了一批得力幹將過來指導工作。統合部也對此做出協調,將臨近地區的相當一部分稅賦交給連雲郡分管會支配(臨沂郡分管會尚未就位,郡內的臨沂、費縣兩縣分別由連雲郡和萊蕪郡代管),以使運河盡快完工。


    曆史建國後,動員數十萬民工,純靠手工作業,挖掘了數千萬土方,用了三年時間,徹底整頓了沂沭水係。東海人自然沒有這樣的組織能力,但他們所需要進行的工程量也小得多,不需要大範圍的築壩防洪通海導洪——現在這地方百裏無人,洪水泛濫就泛濫去唄——隻要挖出十多公裏的一段通航水道來就可以了,甚至不需要多寬多深,因為遊就地取材造出來的簡易小船並不會太大,夠用即可。


    這段小運河一旦完成,萊蕪的鋼鐵便可從蒙水遊的新泰縣裝船,入沂水轉沭水,一路水運至連雲入海,到達本土可以說暢通無阻了。所以這個項目拿到了一大筆預算,重點開發。不過,這段時間正是農忙季,市麵人手不足,所以工程沒有一下子就展開,隻是先進行一些前期準備工作。


    現在工地忙碌著的大部分是臨沂營的士兵,倒也沒有多勞累,隻是跟著建設部的人東奔西走,測繪地理、考察土質,隔段距離挖個坑看下麵有沒有岩層,偶爾挖一段壕溝估算一下工程量,就當練習挖戰壕了。


    ……


    “進一步的測繪還在進行,但根據現在的條件來看,土方量也就在數十萬至百萬這個級別,隻憑臨沂的人力,也足以在一年內完工。”


    沂、沭之間的一處孫姓人家居多的小村子裏,趙浩初和馬原兩人正在討論沂沭運河的工程問題。他兩人一個是建設交通部的代表,一個是連雲郡分管會(也就是之前的淮海工作組)的代表,現在共同負責這個工程。


    “一年?”馬原不太敢相信的樣子,“能修起來當然好,但是,趙哥兒啊,咱社可是第一次搞這麽大的水利工程吧,一年真的能完工嗎?”


    趙浩初哈哈一笑:“放心吧,冗餘足著呢。我給你舉個例子,之前郭守敬在的時候,他給我們講過一個案例,說中統二年蒙古朝廷修複廣濟渠,嗯……也就是河南西北邊那塊地方的一個水利工程,據說從唐朝的時候就有了,不過年久失修,跟我們現在的情況差不多。他們那邊修了四道渠總長達677裏,還修了一道大壩和石橋,總共也不過征召了6500民夫、修了130餘日便大功告成了。我們就是再手生,搞起工程來效率總不會比蒙古人還低吧?”


    馬原放心了下來,既然有現成的例子,那便有底氣了。“好,那我們趕快把這邊的事情搞定,然後動起來吧。麻煩你去喊他們集合吧,我去把陳潛他們叫出來。”


    趙浩初點了點頭,兩人便出了屋子,頂著灼熱的日光,分頭向南北去了。


    在村子外麵,還有一些建設部勞工、鐵道隊員和臨沂營的士兵在忙碌地勘探著。


    趙浩初戴著一頂大草帽,身穿著一件簡單的棉汗衫,下身一件寬鬆的麻布短褲,活脫脫一個下鄉幹部的模樣。他走到村外的工地前一招唿,勞工和士兵們便唿唿啦啦集合了起來,朝村子外麵的一處土台子走去。


    土台子邊,已經有一些村民圍過看熱鬧了,現在他們見到士兵們整隊走過來,也不驚恐,反而熱情地打起了招唿。東海軍軍紀很好,不但沒劫掠民財,還會用銅錢與鹽糖鐵器與他們換些食材,所以幾天下來,軍民都混熟了,也算有了一點交情,並不見外。


    土台子,馬原和陳潛已經在麵了,後者已經指揮法院係統的人搭起了一個簡易法庭,現在見人來齊了,便讓法警將三個嫌疑人推了來。


    見到這個場景,村民們頓時精神了起來。


    “謔,來了來了!”


    “哈哈,要殺頭了,要殺頭了!”


    “狗官,殺得好!”


    話說,運河工程牽扯到數千人的調集與大量的糧食、物資和現金的調動,中間這過程就被不少人盯了。今天被審判的這三人,原先是臨沂的吏員,在臨沂納入東海國版圖後也被留用。管委會行政力量薄弱,一時不能把吏治整頓到他們頭,去年秋稅隻能按舊法收取,今年正式確立新製度後,也沒法很快轉變過來,剛過去的夏稅也沒多大變化。這就讓他們的膽子大了起來,在這次運河的調度過程中下其手,侵吞了不少錢糧。然而,這次主導運河項目的馬原等人大都是財政部出身,對於數字和賬目很敏感,接手之後很快察覺出不對來,一路清查下去,居然揪了十幾人出來。這可就不得了了,事情報了去,引發了全體大會的高度重視,指派了最高法院的**官陳潛過來處理這起窩案。


    實際,客觀來說,今年之前,管委會在監察體係做得是很不到位的。之前之所以沒有曝出嚴重的貪腐問題,是由於體量比較小,各分支機構大都有股東盯著,再加多少也有些現代化的財務工作,所以勉強能控製住。但現在攤子一大,盯不到的地方就多了。


    不但對勞工的監督薄弱,其實對股東的監督也是缺位的。隻是股東們背景特殊,大都清楚地知道自己更大的利益在未來而不是當下這點原始的享受,所以自律性還算好,不會去挖全體大會的牆角。但隨著局勢的進一步發展,也不好說啊。


    總之,製度的建設不是一蹴而就的,現在既然揪出了一夥碩鼠,就要拿他們好好做一番震懾才行。所以這次建設部、連雲郡分管會、法院三方合作,搞了一次巡迴公審,將各地的貪汙犯進行公開審判,讓居民和管理人員、勞工、士兵們圍觀一下,好震懾潛在的**分子,讓守法之人感受到正義得到了伸張。


    “啪!”


    在大熱天中仍然穿著一身紅黑色的法官袍子的陳潛坐到了用石板墊高了的審判席,重重一拍驚堂木,讓亂哄哄的會場安靜下來。


    “檢方,做出陳述吧。”


    所謂“檢方”,就是馬原。現在司法體係中的檢察院體係剛有個框架,還沒有人手呢,隻能由大會臨時授權馬原代表公權力提起公訴,那自然算檢方了。他應聲站起來,拿著複雜的訴狀讀了起來。“被告鄭紅玉、張辰、紀汝平三人,身為臨沂地方政府工作人員,在為孫家莊工程段轉運糧草工作期間,侵吞……違反了《東海刑法》第三百八十二條的規定……”


    與圍觀群眾們預想的不同,臨時法庭並沒有什麽激烈的辯論和用刑,反而是馬原慢理斯條四平八穩地讀著一堆晦澀難懂又無聊的數據,聽得人昏昏欲睡。不過士兵們大多都握緊了拳頭,因為麵這幾個人,貪汙的可都是他們的口糧啊!


    雖然隻是個草台班子,陳潛還是盡可能展現出法庭的威嚴,試圖讓流程正規化。他又轉向被告三人問道:“被告,你們對原告的陳述可有異議?現在做出你們的陳述吧。”


    其實他對此頗為慶幸,還好軍方那些榆木腦袋沒想起搞什麽軍事法庭出來,要不這三人就輪不到司法係統來審判,直接被他們就地槍斃了。那麽一來,法治何在,司法獨立何在,法庭的威嚴何在,法官的權威何在?想想就令人痛心疾首啊!


    不過被告們顯然對此道不太精通,一見陳潛問過來,便痛哭流涕地跪地說道:“東家說的對,我等畜生不如,我等認罪!還請青天大老爺看在我家老小的份,念我們初犯,從輕發落啊。”


    他們這反應,倒是完全符合村民們的預期。他們聽後,立刻起哄道:“呸,早幹什麽去了?”“晚了,等砍頭吧!”“殺頭,殺頭!”


    陳潛對無知群眾們貧瘠的法治精神大皺眉頭,又重重拍了一下驚堂木,說道:“被告,那你們是承認檢方的控訴了?”


    “承認,承認。還請大老爺從輕發落啊!”


    陳潛心中歎了一口氣,看了看馬原和趙浩初,想起他們之前“從重處理以震懾宵小”的要求,又看了看下麵“群情激憤”的群眾們,在政治壓力和司法獨立之間左右衡量,最後還是下了判決:“那麽,罪名成立!三人合謀貪汙錢、糧總值一千三百五十貫,符合‘數額巨大’,但如實悔罪、積極退贓,可從輕處罰。主犯鄭紅玉,判處七年有期徒刑,罰沒違法所得;從犯張辰,判處三年有期徒刑,罰沒違法所得;從犯紀汝平,判處三年勞動改造,罰沒違法所得。即日生效。休庭!”


    “啪!”


    隨著一聲驚堂木落下,幾名被告都鬆了一口氣,性命總算是保住了。


    但場下的圍觀群眾非但沒有靜下來,反而哄鬧了起來。


    “甚麽,不殺頭了?”


    “怎麽能不殺呢?一千多貫,俺一輩子都賺不了這麽多啊!”


    “狗官,官官相護!”


    “噓,小聲點!旁邊的兵可就是老爺們的呢!”


    一邊的幹部和軍官們聽著漸漸不敬的議論聲,臉色突變,正琢磨著是不是該過去鎮壓一下的時候,本來要走下土台子的陳潛聞言又走了迴來,拿起驚堂木一敲,對著村民們大聲說道:“殺頭,就知道殺頭!好吧,本來我沒什麽普法的義務,今天非得跟你們好好說說才行。貪了錢就要殺頭?那貪一文跟貪十萬貫一樣,你若是貪官,會止步於一文嗎?我跟你們說,法律的震懾力,在於懲罰的不可避免性而不是刑罰的嚴苛性。若是隻偷一文便被捉,那麽就算隻打兩板子,也沒人會去偷;若是怎麽偷也沒官府來捉,那就是砍手砍頭也止不住盜竊。你們明白嗎?今日看別人受審,你們幸災樂禍,但若有一日你們也被捉了去審判,能保護你們的就隻有這些規矩了!”


    他這稀裏糊塗地吼了一通,村民們是一點也沒聽懂,不過被他的氣勢所懾,都不敢說話了。旁邊的三個被告倒是像見了神仙一樣,紛紛俯首稱讚起來。


    趙浩初和馬原兩人在旁邊調笑了起來:“這陳**官真是進入角色了啊。”


    “哈哈,他這義正言辭的,我看人民可未必會領情啊。我看,還不如搞個民間法會讓他們自己判去呢,這整天些雞皮蒜毛的破事怎麽判管我們毛事?讓他們出出火痛快了不就行了?整天說些大道理誰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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