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62年,7月22日,立秋10日,東平路,鬱蔥山。


    鬱蔥山東南,兩支軍隊遭遇了。


    夏有書將上了山的部隊大部分都撤了下來,隻留少數偵察兵監視動靜,並且把炮陣設在了山門口以防他們衝下來,其餘部隊迎著蒙軍展開。


    他手頭現在有東平旅下屬的四個仆從營及正規軍第五步兵營,以及額外調來的第八步兵營,總計三千餘人的兵力。其中仆從營的武器隻有長矛,沒有配備弓弩,所以他將第五營的四個連拆開,分別配屬給四個仆從營以補充遠程火力,又將這四個營靠著左邊的炮陣一字排開,自己帶著第八營和一個連的騎兵在最右側屏護。


    董文炳也帶兵出戰了。他們到達鬱蔥山的時候並沒有立刻攻過來,而是跟東海軍隔了幾裏地休整備戰,給了他們“無形的壓力”,等到東海軍從山上完全撤下來,才主動接近過去。他這次帶了五千部下過來,但留了一千在後麵看守輜重,隻帶了不到四千過來,仍然有人數優勢但也不大,現在排了五個戰陣同樣一字展開。


    雙方列陣完畢後,沒有立刻相互接近,而是對峙了起來,相互觀察,以確定戰術。


    “這就是你說的東海軍?”董文炳騎在馬上,觀察了一會兒對麵的紅衣軍陣後,奇怪地對身邊的張恭問道:“你和張仲傑不是說東海軍武備精良,人人披甲戴盔、手持火槍利刃嗎?這是怎麽迴事?”


    張恭對此也有些奇怪,因為這批紅衣軍和之前他在泰山下見過的很不一樣。哦,也不是說完全不一樣,至少右翼的那一批,銀盔銀甲,手持短短的火槍,隊列極為齊整,還是熟悉的味道;但是中軍主力的那一大部分,則隻有前排有甲,而且手裏拿的都是一丈多長的長矛,隊形是傳統的方陣,隊形有些歪斜,氣質上顯然要差了一大截。


    他撓了撓頭,說道:“或許這些是他們的輔兵?想來也是,軍中那麽多人,總不可能全是精兵吧?不過,這對我們正是好事啊!”


    董文炳一想也對,敵人裝備差不是正好嗎?於是點點頭說道:“好,那便先派一個戰陣上去,試他們一試。若果然不堪戰,那就全體進軍,左右兩軍牽製,中軍突破,衝破這些輔兵!”


    ……


    “哦?”夏有書見對麵隻出了一個戰陣,有些意外,“這老董有些慫啊。”


    他身邊的第五營營長趙寶財不屑地道:“不夠吃的嘛,仍然是傳統方陣,讓炮陣轟上幾輪,不就散了?”


    趙寶財手下的兵被配屬給了四個仆從營,自己成了光杆司令,現在也沒什麽事幹,陪在夏有書身邊做個參謀。


    “是這樣,但是……”夏有書左轉看了看仆從軍們,搖了搖頭,“我們是來以戰代練的,光靠火炮解決問題可不行,得讓他們練上一練才行。”


    趙寶財一愣,問道:“那,不炮擊了?”


    夏有書又搖搖頭:“也不能,畢竟我們這邊這麽多新手,光靠自己打還真不一定能啃下來。那這樣吧,我們也派一個營上去迎戰,然後接戰前讓炮陣打上三輪。”


    趙寶財請命道:“那我跟著去帶隊吧。”


    夏有書點點頭:“也好。”


    說幹就幹,一番命令傳達下去,很快與蒙軍千人隊正對著的第三營就向前出發了。


    第三營的五個百人隊排成五個10x10的方陣,總體成“w”型,額外的一個火槍連拆成了九個班,散布在方陣周圍。東平旅成軍後隻訓了三天,太複雜太龐大的隊形也練不成,要是強組成一個大方陣恐怕動都動不了,隻能讓各百人隊自己結成小方陣練習戰術和移動。好在他們不是新兵而是老兵,本來就有一定的訓練基礎,練個一天就有模有樣了,再一個營組成傳統的棋盤陣練了兩天,總算是能勉強整體運動起來了。


    現在他們就這麽不齊不整不緊不慢地往東北方的蒙軍戰陣迎去,眼看著就相互接近到三百米內了。這邊論氣勢比對麵矮了一頭,要是真打起來,多半得落了下風,可——


    “轟……轟!”


    六聲貫耳之音在戰場上鳴響起來,而幾乎就在同時,六枚鐵彈高高低低往蒙軍戰陣落去,有的提前落地有的飛過頭,其中的兩枚徑直撞入蒙軍戰陣之中,犁出了兩道長長的血痕。


    戰陣騷動起來,後方的董文炳一下子站上了馬背,瞪大眼睛看到:“這就是火炮的厲害?”


    他身邊的張恭咽了一下口水,再度迴想起了當初眼睜睜看著身邊隊友血肉橫飛的恐懼,顫抖著說道:“對,就是這樣……萬戶,要不要暫且鳴金?”


    董文炳看了看逐漸接近的東平旅第三營,搖了搖頭:“不行,眼看著就要接戰了,這時鳴金,對士氣挫傷太大,繼續擊鼓,加快速度!”


    火炮確實厲害,但也僅是兩發炮彈而已,鼓聲並未停歇,蒙軍略一整隊後繼續前進。


    但這並未結束,不到一分鍾後,炮兵連調整了射角,打出了第二輪試射——這次就要準多了,有四枚炮彈落入軍陣中,蒙軍受到的震撼更甚於上一次,又停了下來——而這給了炮兵機會,緊接著把更精準的第三輪炮擊打了出去,六枚全中!


    短短幾分鍾內,這個蒙軍戰陣被打了十二枚炮彈,差不多損失了一成的兵力,出發前高昂的士氣隨著損失被打滅,陣型也動搖起來!


    相反,隨著炮聲響起、炮彈落入對麵的戰陣之中,第三營的降兵們卻越來越振奮:對,就是這東西,當初打敗了我們的就是這個,這次它們是我們這邊的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我們贏定了!”陣型正中的百戶徐勇興奮地高喊了出來,“對麵不行了!打贏這場,老子五分之一的家產就迴來了!”


    這時,背後的鼓聲適時地變快起來,他便迴頭對自己的部下們喊道:“都快點,戰功可就在前麵啊!”


    士兵們也無比振奮,跟著徐勇加快了步子,隊形不免也有所散亂。


    第三營的營長,東海軍上尉廣餘見狀立刻帶著自己的警衛班開始整頓秩序。與此同時,過來助戰的趙寶財也將配屬的第三連士兵召集起來,在第三營前方排成了一道長長的兩行陣,踩著鼓點壓陣。


    對麵的蒙軍反應倒也快,見眼下進退不得,幹脆停了下來,命前排持盾伸出長矛備戰,後排弓箭手取箭拋射。雖然由於炮擊造成的混亂一時沒法完全完成,但也有模有樣了。


    此時兩軍距離已經近到了百餘米,火炮沒法再支援,就隻能靠第三營自己了。


    但倒也無所謂了,在趙寶財的指揮下,兩行火槍手不斷輪轉射擊,鉛彈穿過蒙軍前排的盾牌和甲衣造成致命的殺傷,剛恢複一點秩序的蒙軍一下子再度被打亂。


    “老趙,讓開!”廣餘見敵軍不行了,也是立功心切,一邊命各隊準備戰鬥,一邊要讓擋在前麵的火槍手讓出衝鋒的路來。


    “他奶奶的,放下筷子罵娘。”趙寶財一邊罵罵咧咧的,一邊指揮第三連左右分開。他和連長各帶一半,跑到了第三營的兩翼,換了紅頭彈仍然遠遠地對蒙軍進行騷擾射擊。


    這和蒙古人慣用的輕騎騷擾是一個道理,雖然死不了幾個人,但是就是有用,大部分訓練度不足的古典軍隊就吃這套。對方肆無忌憚地殺人,己方卻沒什麽還手之力,這種挫敗感是很傷士氣的,在這樣的持續騷擾之下,很容易產生混亂或者潰敗的征兆。


    果然,正麵是直逼過來的紅衣長矛兵,兩翼是持續飛來的致命鉛彈,蒙軍好不容易維持住的組織度轟然垮塌,甚至開始有零星的兵丁潰逃。


    見狀,廣餘幹脆命人吹響了衝鋒號,五個方陣端著長槍快步壓了過去。這有點危險,因為沒跟趙寶財協調,兩翼仍然在打槍,有誤傷自己人的可能。但反正不是真的“自己人”,廣餘用起來也不心疼。


    事實證明這點誤傷的代價完全是值得的,這一波衝鋒成了壓垮蒙軍的最後一根稻草!


    此時,論兵力,蒙軍並未傷筋動骨,但是士氣已經跌倒了穀底。雖然第三營的兵種配置不盡合理,隻有長矛一種兵器,遠不如多兵種合成的蒙軍,但還是從一開始就出現了一麵倒的趨勢。蒙軍前鋒一觸即潰,進而衝亂了後麵的陣型,在仍不時飄過來的鉛彈的打擊下,整個大陣如同雪崩一般崩潰了。戰陣後方的千戶帶著親兵連砍數十狗頭,仍然無法阻止住潰退的趨勢……


    “殺……衝啊!”


    麵對著崩潰的蒙軍,第三營興奮地放平了長槍,勇猛地向前追擊了過去。


    這時候戰術素質的差距就出現了,追擊的戰鬥剛一起,他們就爭先恐後的湧了上去,隊形也就一下子不可避免地散亂了起來,但現在勝局已定,已經無所謂了。


    取得了勝利的第三營那叫一個痛打落水狗其疾如風,搶奪人頭侵掠似火,叫喊著就舉著長矛衝了過去。有的人還嫌亂陣之中長矛不順手,直接扔在地上,撿了蒙軍丟下的刀劍就砍殺過去,隊形那是亂得不能再亂了。還好,他們身上的東海軍製服足夠醒目,不容易誤傷了友軍,不然,今天這一戰可真就啼笑皆非了。


    “轟轟……”


    與此同時,轟隆的炮聲再次鳴響了起來,但卻不是朝潰退的那個蒙軍戰陣去的,而是對著後方的一個新戰陣打了過去——之前董文炳見前鋒有崩潰的趨勢,心中又驚又悔,但也不能放任他們被人屠戮,於是又派了兩個戰陣前去接引,而現在火炮就對著其中一個開始了轟擊。與之前夏有書刻意要求的“打三輪意思一下”不同,這一次炮擊是奔著要命去的,快穩準狠,兩分鍾內直接打了五輪。這個蒙軍戰陣旁觀了之前的戰況本來就有些人心惶惶,被這五輪密集的炮擊一照顧,居然直接打潰了!


    這不但看得董文炳瞠目結舌,就連夏有書也目瞪口呆——這麽不經打?


    他幹脆再次下令道:“鼓再快點,不,吹號,我們也加快進攻!”


    之前董文炳命另兩個戰陣出動的時候,他也針鋒相對地帶著自己的四個營向前移動起來。不過戰場局勢瞬息萬變,還沒走幾步,對麵就潰了兩個方陣,再不快點就來不及了!


    三個仆從營見到第三營大勝,也感同身受,士氣高漲,喊著號子就向前急行軍過去。但畢竟隻是兩條腿,離對麵主陣還有近一公裏的距離,就算快走也得走上一陣子才行。對麵的董文炳見情形不對,忍痛鳴金收兵,同時派出手頭的三百騎兵,從側麵繞襲第三營,牽製他們的進攻。


    廣餘立刻命令第三營停止攻擊,重整隊形。但畢竟隻練了三天,好多人沉迷追殺聽都不聽令,是趙寶財帶人直接提著刺刀逼過去,才打醒了他們,給逼了迴來。


    與此同時,右翼的第八營和騎兵連加速前出,掩護第三營。


    蒙軍騎兵攻了過來,沒討到好處,但不斷轉悠著騷擾。勇敢連借第八營的方陣掩護與他們周旋,隻是畢竟人少,一時打了個難解難分。


    董文炳見狀鬆了一口氣,一邊著人重整隊形,準備撤退,一邊感歎道:“沒想到東賊竟真的如此強悍,一群輔兵都能打得如風似火,待這次退迴去,一定要報與大帥,從長計……噫!”


    這時他身邊傳來了一片慌亂之聲,他循聲望去,也如其他人一般倒吸涼氣——在他們背後不遠處的曠野上,突然揚起了一片煙塵,在炮聲間隔中還能聽到一些馬蹄聲——是有騎兵來襲了!


    “怎麽會,哪來的敵騎?”


    “是山林,是從林子裏冒出來的!”


    “快召迴周百戶,攔住他們!”


    “不行,周百戶正與敵軍糾纏呢,脫不開身來!”


    “別鬧了!”董文炳看清楚情形,大吼一聲,定住身邊人的慌亂,“現在趕緊整隊,避入軍陣之中……啊。”


    他這時也發現不對了——他手下本來有五個戰陣,其中,中央的第三陣出戰被擊潰,第二、四陣前出接應,第二陣又被炮擊擊潰,現在敵軍火炮又在轟擊第四陣。也就是說,中央的三個軍陣都不可用,身處中央的他們根本無處可躲啊!


    另一邊,奔馳的東海騎兵群中,陳遠琪握著一柄手槍,嘴上纏著一件紅色綢布麵罩,喊道:“衝鋒!前麵就是敵軍主帥,我們勇敢營揚名立萬就在今日了!”


    他本來帶隊潛伏在山林中,是準備等敵軍潰散之時再出來截殺的,但剛才發現了一個絕好的戰機——蒙軍騎兵被牽製住,而主帥周邊空虛無防備——因此毫不猶豫地帶隊衝了出來,擒賊先擒王!


    兩個騎兵連從山上衝下來,借勢加速,很快提高到極速,不到兩公裏的距離眼看著就要衝到眼前了。


    董文炳等人倉皇往第一陣的方向逃去,但匆忙之下帶不走什麽東西,主帥大旗和鑼鼓等物仍留在原地。陳遠琪帶隊仍然朝著他追擊過去,同時分出一小隊去把大旗給放倒了。


    散布各地的蒙軍不知詳情,隻聽己方的鳴金之聲突然停歇,然後就見“董”字大旗轟然倒塌,心中惶惶,六神無主。又見紅衣軍即將衝到自己麵前來,更是驚恐,不知所措。


    戰場中間的那一隊蒙軍騎兵經過一場激戰損失不少,卻不知現在該如何行事,隻得沿來路,也就是向東撤出了戰場,卻正好與主帥錯開了。


    董文炳匆匆避入第一陣之中,慌忙指揮道:“結陣,結陣,舉盾,持槍,射箭!”


    第一陣之前並未受到打擊,雖士氣低落,組織度卻仍在,很快嚴陣以待起來。


    陳遠琪本來帶隊全速朝董文炳追擊過去,見敵軍有了防備,很是遺憾,正欲減速待變——可正在這時候,突然六聲炮響傳來,數枚鐵彈直入第一陣,斷臂齊飛,隊形一下子亂了!


    “哈哈!”陳遠琪看向西南炮陣的方向,大喜,“完美配合!就這樣,繼續衝鋒!”


    先進炮兵和古典騎兵的第一次配合便臻化境,騎兵的全力衝鋒驚心動魄,一支訓練有素的步兵或許可以阻擋,但現在這一支初次遭遇炮擊的步兵絕對抵抗不住!


    麵對這驚天動地的銀甲騎的全力衝擊,蒙軍士兵們手中出汗,口中發幹,根本無心抵擋,直接一哄而散了!


    “殺!”陳遠琪帶著一隊白甲兵殺入了蒙軍戰陣之中,大喊道:“哪個是姓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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