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62年,7月17日,立秋5日,東海市,嶗山學宮。


    立秋過後,早晚已經漸漸清涼了起來,可是白日的秋老虎仍然不減它的威力,不過,對於氣候本來就清冷些的嶗山來說,當下卻正是一年中最舒適的時節之一。


    嶗山學宮如今已經聞名遐邇,其中自上而下數的第二平台有著最早興建的一批校舍,因此也是各中小專業齊聚之地,正是學宮內最熱鬧的地方。除了有人嫌樓下第三平台的化學係那裏經常飄些異味上來,提出意見說該讓二三平台的學係對換一下,再沒有別的不諧。


    當今東海管委會的商務部長郭陽帶著兩個隨從,靜靜地走上了第二平台。若是課間,這裏還會有不少激揚文字指點江山的學子,在地上畫出地圖討論前線最新的戰局,並提出各種腦洞大開的武器設計方案,但現在是課時,平台上一片安靜,隻餘山風偶爾吹過。


    他帶人走向平台的角落,來到了一處小四合院附近,然後在院外的一片竹林外停了下來,負手聽著裏麵的談話聲。


    這處小院是嶗山學宮所謂的“國學係”,教授傳統的經史子集。這不是東海人的強項,他們對此也沒有太大的興趣,隻是當作“有亦可無亦不妨”的一係經營著,沒撥幾個經費,招收的學生也不多,其中還有些是旁係臨時來聽一聽的。


    所以這不多的幾名師生,隻需要這麽一個小院就足以裝下,而今日風和日麗,他們幹脆院裏也不待,就在門口的空地上上起了課。


    一棵大鬆樹下,一個老者躺在躺椅之中,上身躲在樹蔭中遮陽,腿腳則任由陽光曬著,驅驅關節中的寒意。他手裏拿著一本《大學》,也不打開,就卷在手裏指點著,書中的文字自然脫口而出,然後就講解起來,根本不需要翻閱裏麵的內容。


    在他旁邊,六名穿著傳統儒衫,戴著學冠的學生,就長坐在地上的草席上,聽著他的講解不住點頭。


    “生財有大道:生之者眾,食之者寡,為之者疾,用之者舒,則財恆足矣!仁者以財發身,不仁者以身發財。未有上好仁而下不好義者也,未有好義其事不終者也,未有府庫財非其財者也……”


    蒼勁而有力的聲音不斷傳來,郭陽就這麽在外麵靜靜地聽著,等待他們結束這一課。


    不久之後,山腰之上傳來了悠遠的鍾聲,老者的聲音戛然而止,稍過了一會兒,才慢慢開口說道:“既然今日有客人,便按時下課吧。這段對你們這些掉錢眼去了的東海人格外適用,下去背熟,默寫十遍!愛生,去煮些茶來,允豐,去搬幾把椅子過來!”


    學生們紛紛起身行禮,各自散去,其中有一人走出竹林外,請郭陽等人進去。


    郭陽將隨從一攔,獨自走入了竹林中,還沒走到鬆樹下,老者嘶啞而渾厚的聲音就傳來了:“郭東家今日大駕光臨,所為何事啊?可是東海軍又大獲全勝了?真是可喜可賀啊。”


    雖然是祝賀的話,但言辭中總透露著一絲諷刺的味道。郭陽卻並不在意,徑直上去走到對方的躺椅之前,做了一揖,然後誠摯地說道:“如今山東大戰,生靈塗炭,南北相敵,滋擾不休。還請郝老夫子出山,拯救天下蒼生!”


    好嘛,一上來就是好大的話題!


    老者一驚,失去了剛才淡然的神采,“謔”地一下從躺椅上站了起來,腿上的薄毯都掉到了地上:“你說什麽?”


    這老人,居然就是之前被東海軍從真州劫走的郝經!


    呃,其實郝經並不算老,今年也不過四十歲而已,隻是因為之前的遭遇,頭發白了不少,所以看上去老態盡顯。其實他身子骨還是挺利索的,平日裏去嶗山遊覽都不用拄拐的,講學的時候坐坐躺椅,隻不過是展示一下德厚名師的風範而已。


    郝經在這裏教學,自然是由於東海商社的安置。


    當年海軍陸戰隊扮成海盜將郝經一行三人劫到崇明島,之後裝作要將他們處決,把他們帶到了外海之上。這時,海盜船“偶遇”了一艘商船,於是暫且放下了處決工作,衝上去開始了打劫。結果兩艘船“你追我趕”的時候,又“偶遇”了一艘北上的星火級立夏號,於是郝經等人就被立夏救了下來,帶到東海國內“安頓”了下來。然後郝經就被安排到了嶗山學宮,在這個小小的國學係講講儒學。


    起初,郝經他們並不知道其中的來龍去脈,對於救了自己一命的東海人,自然是感恩戴德的,但是後來就漸漸察覺到了不對。要是說東海國作為宋朝的藩屬,在他們表明了身份之後,不願意將他們送還北地,那也算合理。但是卻連南宋也不報備,就這麽秘密地把他們軟禁在小院子裏,連出門看看都必須審批,這就很奇怪了。


    東海人雖然限製他們外出,但並不禁止信息的流入,在郝經陸陸續續了解到後來局勢的發展之後,不禁就對東海商社在整個事件之中扮演的角色產生了懷疑。但也僅僅是懷疑而已,在沒有真憑實據的情況下,也不好就這麽指責他們,隻是日常與東海人的交流之中語氣不可避免地漸漸不太和善了。


    之前東海人把郝經劫走,隻是為了謀求崇明島的主權,後來留著他們,也隻是一步閑棋。然而這步閑棋在這個時候卻出乎意料地有了價值。


    泰山之戰剛結束,後續影響還在發酵,東海軍必然還要與蒙軍再做過幾場才能最終塵埃落定,但戰爭不可能一直打下去,不然誰都撐不住。全體大會當初製定的戰略目標基本已經達成,想要的東西已經收入囊中,現在是該想辦法結束這場戰爭,好好消化成果了。結束戰爭就需要進行和談,然而他們該怎麽與忽必烈接觸呢?說起來,東海股東們對忽必烈的了解大部分還是來自於後世的教科書,對於他真正的性情毫無認知,這該怎麽入手?


    於是,他們就想起了郝經。他作為忽必烈手下的一大文臣,當初被忽必烈派去南宋和談,現在反過來派迴蒙古和談,不正是最好的人選嗎?當然,這中間還存在一個解釋事情來龍去脈的難題,少不得頭疼一番,不過相比這場牽扯到數百萬人的戰爭,也不算什麽了。


    郭陽從懷中取出一個信封,又從中取出一份前日發行的《東海新聞》特刊,交給了郝經,說道:“不久前,我軍在泰山之南打敗蒙古親王按脫所率數萬大軍,收複東平,山東戰事大局已定,北朝已經不可能取迴濟南。為天下蒼生計,還請郝老夫子出山,為我國做個說客,與忽必烈大汗商議雙方退兵罷戰劃界分治之事,還世間一個和平。”


    郝經聽了他所敘述的信息後一驚,按脫這人他是知道的,不算能將,但也絕非庸人,怎麽會這麽容易就敗了?


    他趕緊接過那份報紙,看到上麵是他極不喜歡的橫排簡體字,眉頭一皺,剛要喊學生過來讀給他聽,但終究還是迫不及待,從袖中取出一個放大鏡,將報紙放得遠遠的讀了起來。


    中間讀到雙方軍力配備的時候,郝經心裏又是一驚。他長期隨忽必烈出征,操辦過不少軍務,自然能看出報上羅列的數字之詳實,遠不是平日文人吹水的那種動輒數十萬的風格。他一邊看著戰報,一邊揪著心,等到看到後麵,更是差點把放大鏡給驚脫了手:“……甚?嚴東平降了?!”


    嚴家的勢力範圍可是涉及幾十州縣百萬人口,影響怎麽強調都不為過,更直接影響濟南的補給和支援。要是嚴忠範僅僅是戰死,那還好,換個人頂上去就完事了。可要是整個兒投降過去,那可就崩盤了啊!


    郭陽點點頭,又取出兩封信:“這是嚴忠範寫給史天澤和張柔的勸降信,先生可一觀。此外,蒙將郭侃、張弘範等人也被我軍所俘,不日將到東海,先生可要跟他們一敘?”


    郝經見他這麽自信,已經信了三分,匆匆將兩封信一看,果然是熟悉的筆跡和行文,便苦笑了出來:“事到如今,看來是真的了。罷了,也別在這裏吹風了,郭部長,去屋裏吧,把前後諸事一一說與我聽。”


    說完,他便帶郭陽向四合院內走去,兩個學生見狀,連忙走到前麵領路開門。


    不久後,幾人便到了郝經的書房之中。這裏名副其實,牆邊全被書架覆蓋著,上堆滿了各類書籍,既有傳統的經書,也有東海商社出版的新學問,還有大量的《江南新聞》和《東海新聞》。坐在這小屋裏,說不定還真能做到所謂的“秀才不出門,便知天下事”。


    郭陽和郝經就這麽在屋中對坐下來,一個學生將煮好的茶端來,郭陽又從旁邊拉過一份中國地圖,便就這麽給郝經講解起最近的局勢變化來。


    開戰不過半年多,事情變化之快卻已經如同過了幾年一般,兩人一問一答,等到把事情完全講清楚,太陽已經快落山了。


    等郭陽好不容易講完,郝經沒對時局發生評論,卻先對他佩服地抱拳說道:“郭部長胸中自有天下,謀算功力遠勝老夫,就算不在東海,去投朝廷,也必然能成聞名一方的謀士名臣,青史留名也是意料中事。”


    郭陽一愣,隨即謙虛地擺手道:“哪裏哪裏,我社二百餘股東,我隻是其中最差的一個……呃,此事不談,郝老對時局可有什麽看法?郝老乃天下名儒,若是您出山,必定能輕易化解此次的危難。”


    郝經嗬嗬一笑:“如果你說的這些確實是實情的話,那麽我朝恐怕拿李逆確實是沒什麽辦法了,劃濟而治估計是避無可避。但是,按你這麽說,朝廷於你無法,你們卻仍有餘力,那麽何必要止步於北清河,何不西去取汴、北上取燕,甚至出奇兵取蜀地,不都比窩在東海一隅強多了?”


    郭陽暗罵這個老狐狸,又義正言辭地說道:“我們確實可以去打,但是打下來又有何異?守又守不住,隻不過是讓當地的百姓受兩遍苦罷了。像這樣肆意攻伐,不過是‘毀’的手法,我們更希望用‘養’的手法,將已有的地盤好生經營,以此作為立身之本。”


    郝經喝了一口茶,又是一笑,說道:“既然如此,我就更不該幫你們去議和了。你們擅長‘養’,而我朝則更擅長‘毀’,若是讓和議成了,不是有利於你而不利於我朝嗎?”


    郭陽聽了,又是一愣。不對啊,這跟郝經以前的和平主義傾向不符啊,等等……


    他注視著郝經的眼睛,突然察覺到了什麽,猛地一下子站起身來,對天空的方向抱拳一敬,大聲喊道:“為一家一姓之計,確實和談利我不利他,若是戰事不斷,蒙古人確實可能亂中取利——但是,那背後是多少人的苦難?為了天下,為了百姓,為了民族,為了文化,和平才是惟一的可取之路!還請郝先生出山,解萬民之苦!”


    “好!”郝經神情驟然變得嚴肅,也猛然站了起來,“為了這天下百姓民族文化,這差使我便接了!”


    郭陽心中石頭落下,果然這老狐狸本質還是個好人啊。


    不過,郝經很快又露出遲疑的表情,坐了下來:“隻是有一條,你現在口口聲聲說要‘和平’,但將來你們羽翼豐滿了,難道就不會主動出兵了?那時受苦的不還是百姓?所以,要想讓我去促成此事,你們須得答應我,至少五年內不得對北動兵才行!”


    郭陽暗喜,


    摸著下巴說道:“那是自然。不過,我們不會主動開戰,但若蒙古人挑釁,我們也必然會反擊的!”


    郝經一擺手:“這便不用說了,我有數的。事不宜遲,遲一天和議,便多些百姓受苦,你們安排一下,我盡快動身吧。你這便把你們的條款提出來,我好心裏有數。”


    郭陽心中很是激動,這可是外交上的一大突破啊,但麵上還是平靜無波,當即請郝經坐下,這就要把東海商社的和議條件一一述說出來。


    郝經拿起茶杯喝了一口,察覺到已經涼了,於是便把門外候著的學生喊了進來:“去把新煮些茶來。對了,告知一下你師兄弟們,今晚秉燈授課,我給你們把《大學》講完。好好聽,這可能是我給你們上的最後一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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