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62年,7月10日,小暑第28日,泰安州。


    6:43am.


    “為何如此之快!”狂奔著的郭侃腦內全是震驚,驚懼之餘居然還有一絲扭曲的振奮,“要是火炮能打這麽快,有這樣的兵器,以後還列什麽軍陣?這,這才是戰爭的王者啊!”


    “不,這不是,”張弘略一邊跑著,一邊指著東邊說道:“是東邊的炮陣!”


    呃,他迴答的不是郭侃腦內的想法,而是他之前問出來的問題。


    原來不是西邊炮陣的第二輪炮擊到了,而是東邊的炮陣開炮了。他們剛才還想著校射幾發,結果正在按操典測量擺弄的時候,西邊段明遠就搶先開炮了,於是他們也隻好不甘人後地開了火。


    這時炮彈已經落下,再次對前軍中央造成一番暴風雨式的打擊。剛才第一輪炮擊之後,前軍進退失措原地停了下來,雖然郭侃下令繼續前進,但是命令的傳遞哪有那麽快?於是隻能白白又硬吃了一輪。


    炮彈落地之後,他倆漸漸停了下來,郭侃表情複雜地說道:“是這樣啊,我還以為……”


    “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


    幾乎就在瞬息之間,西邊又一陣炮擊的聲音傳了過來,兩人瞬間色變。“居然真的有這麽快!東海軍是怎麽做到的?!”


    這次是真的了,是段明遠指揮的第二輪炮擊到了!


    炮彈速度比音速落後的不多,聽到聲音過後沒多久就又一次落入了陣中。


    在短短的半分鍾內,郭侃的砲兵竟然遭遇了三輪火炮的打擊,現場可以說是一片狼藉,慘不忍睹……然而這還沒完!


    東海軍根本沒留給他們重整隊形的時間,沒過多長時間,東邊的炮陣又開炮了,然後緊接著又是西邊……轟隆的炮聲在整個戰場上空不斷迴響著,還伴隨著遠處山峰傳迴的迴音,前前後後,兩個炮陣各射擊了三輪之後,才停了下來。


    遭受了火力覆蓋的兩個砲軍方陣已經不能用單純的淒慘來形容了,巨大的木製構件被打得支離破碎,地上到處散落著碎木塊,其中還有不少沾著血肉,紅紅黑黑黃黃白白,也不知道是什麽器官上的……


    “全部,沒法用了……”郭侃看著自己的軍隊,臉色蒼白地說道。此時他的腦中仍然迴蕩著炮聲的轟鳴,已經沒有了思考戰局的空間。


    “這,這……我,我……”身經百戰的張弘略同樣臉色蒼白,而且難得的結巴了起來,“我還是先迴去安撫部署吧。”


    ……


    彌漫的硝煙中,段明遠摘下厚重的棉花耳罩,滿足地感歎道:“啊,真是美妙,這就是真正的龍吟啊!”


    然後又對部下們指示道:“好了,先清清膛,散散熱,跑跑煙,檢查裝備,休息一陣。這還隻是剛開始呢,先等對麵塵土散了,我觀察一下戰果,再決定下一步行動。”


    雖然對於挨炮的蒙軍來說,這生死之間的六輪炮擊就如同六道輪迴一樣漫長,但對於旁觀者來說,不過短短一分鍾而已。


    在這短短一分鍾裏,移動中的蒙軍大陣驟然停下,陣列正中眨眼間就被上百枚炮彈掀起了一片塵土,被籠罩在裏麵的人生死未卜。即使是距離較遠看不清細節的左右兩軍也人心惶惶,打擊就發生在身邊的前軍眾士卒就更是驚恐了起來。


    由於昨天下過雨,泥土還帶著濕氣,所以揚起的塵土並沒有堅持很長時間,片刻之後就沉降了大半,同時籠罩炮陣的硝煙也消散了不少,視野終於恢複了。段明遠用固定在瞭望塔上的大號十倍望遠鏡望了過去,頓時笑開了花:被火力覆蓋的那幾個軍陣七零八落,幾十輛大車癱瘓在地上,周圍的士卒四散而惶恐,根本不成陣型!


    正當段明遠擊掌讚歎,尋找下一個目標的時候,塔下突然傳來了報告聲。


    “報告!是指揮部的命令,已經驗過了。”一個近衛兵爬上塔,將一封信遞了過來。


    段明遠確認過封口之後,拆開一看,裏麵是指揮部對下一步炮擊計劃的指示,要他不再集中火力打擊單獨的蒙軍方陣,而是分散開來自由射擊,避免敵軍過快崩潰。


    對這個計劃他有些意外,但想了一會兒還是認可了指揮部的判斷。畢竟現在對方距己陣還有一千米,要是集中火力一個個方陣轟過去,早早把對方打潰了,那也收割不了多少戰果了。而且火炮需要散熱,與其早早就打熱了等降溫,還不如悠著點打,等放近了再發力呢。


    於是他對下麵按指示精神發布了新的命令:“好了,開始自由發揮吧!”


    ……


    “這樣下去不行啊……”


    嚴忠範騎在馬上,看著自家方陣中剛剛出現的兩道血痕,喃喃自語道。


    這兩炮過來,嚴家子弟兵就傷亡了十七人,身上的盔甲如同無物,絲毫不能保護他們,而現在他們還連敵人的麵都沒有見到。


    這到底是一場什麽樣的戰爭?


    轟隆的炮聲再次在戰場上響起,不過與之前一連串的轟鳴聲不同,這次的炮擊與“集中使用火炮”的原則正好相反,不再是整個炮陣準備好後一齊射擊,而是由各炮組無次序地自由射擊。射擊的目標也不是統一的某一個千人隊,而是各自目標不同,炮彈就像灑水一樣,向不同的方陣潑灑而去。


    與之前整齊而令人膽寒的齊射不同,這種零碎而持續的炮擊對士氣的打擊效果低了不少,雖然觸之必死的炮彈仍然讓士兵膽寒,但一個指揮得當的千人隊並不會因為這樣間斷射過來的一兩發炮彈就崩潰,連串的炮聲聽多了甚至感覺有些煩。


    不過,論起殺傷效率……這種射擊方式其實是比齊射高不少的!


    一輪炮火朝一個方陣覆蓋過去,氣勢猛則猛矣,但是方陣的陣型多半也會因此散亂,平均算下來每枚炮彈並不能殺傷多少人。而現在自由射擊的情況下,一枚炮彈大部分時候都能在整齊的軍陣中犁出一道血痕,射速也因不需要等待隊友而提升了。更妙的是,方陣出現缺口之後,指揮官會下意識地參照以往的戰術原則命令士兵補充缺口,下一炮打過來的時候還是能打到那麽多人,殺起來簡直太方便了。


    傳說之中,封建軍隊傷亡超過10%就會崩潰。但這不是說十個人裏麵死了一個剩下九個就立刻嚇跑了,而是說成千上萬的人馬對陣之時,弱勢一方派上一隊死一隊,派上兩隊死一雙,後排的人看到先鋒不敵,士氣一下子就萎了,隻要對麵一衝鋒自然就潰散了。事後一統計,當初死於正麵交鋒的人可能隻占總數的10%。


    現在嘛,這些蒙軍雖然不能跟嶽家軍或者馬穆魯克這些封建軍隊的巔峰比,但也不差了,仍然保持著一股“衝到陣前就贏了”的氣魄,所以這樣的炮擊還算可以忍受。但東海軍的目的,正是以這種“可忍受”的炮擊有效地殺傷他們的士兵,要是你們受不了炮擊跑了,那我們還沒法追了呢!


    而且,幾萬人散布在戰場上,左右翼兩個方陣之間隔著幾百上千米,一個方陣打垮了,其他人可能隻聽到連串炮響,根本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事。現在讓他們自己也親身感受一下火炮的威力,更能種下恐懼的種子。


    “這樣下去不行啊!”


    中軍大陣中的按脫同樣發出了這樣的感歎。


    望樓上的他看得清清楚楚,每發炮彈幾乎都能帶走好幾個甚至十幾個士卒,而這樣的炮彈連綿不斷地從對麵潑灑出來,他就是有兩萬戰兵,又夠他們殺幾時?


    現在,他甚至暗暗有些後悔接了這個差事了,繼續在草原上逍遙不好麽?幹嘛得跑這來挨炮?


    不過現在後悔也沒用,還是老老實實想辦法把對麵的東賊打敗吧!


    “傳令下去,一,全軍提速,準備衝陣!二,讓脫赤和吐裏哈想辦法,上去襲擾他們一陣。嗯,既然如此,讓也速帶而也領中軍兩千騎上前,若是前麵打得好,就趁機衝上去!”


    按脫也是有決斷力的,迅速就針對現在的狀況發布了命令,甚至還用上了寶貴的國族子弟。


    按照蒙軍一向的傳統,遇到硬骨頭的時候,都是讓漢軍先上,待出現戰機的時候再讓蒙古鐵騎衝陣,以免消耗本族人口。但現在顯然是不能這麽保存實力了,若是馬軍這時候不上去,等到步軍都被火炮打垮了,那國族實力保存得再足又有什麽用?隻能用來跑路了啊!


    命令很快被幾隊傳騎送了出去,三軍以往日難以想象的高效率按照命令動了起來。各千人隊在千夫長、百夫長的帶領下,紛紛提升了行軍步速。


    但是,步兵身上有幾十斤的盔甲壓著,還要保持隊形,即使加速,也仍不過是正常人步行的水平。即便隻是這麽一種低速,他們的隊形也不可避免的散亂了起來,方陣外表出現了凹凸不平,內部情況更糟,甚至有不少人走著走著就跟前後排交換了位置。不同的千人隊之間也出現了速度的差別,之前整齊的大陣開始錯亂,有的千人隊前突,有的則落到了後麵。


    指揮炮兵的段明遠立刻敏銳的發現了戰機:“先停一下,集中轟擊15.51區域那個跑得最快的方陣!讓他們冒頭!”


    命令一下,西炮陣立刻安靜了下來,隨後東炮陣也做出了相同的反應,喧鬧的戰場一下子安靜了下來,隻留下蒙軍中軍中的鼓聲仍然清晰可聞。


    難得的安靜,反而給戰場上帶來了一種詭異的危機感……蒙軍不少士卒心裏都不免咯噔了一下,這顯然不是什麽好兆頭啊!不少人的步速都不由得加快了起來,但這隻能帶來陣型的進一步混亂。


    1551區域的那個千人隊是史權手下的一支隊伍,打著“李”字認旗。之前郭侃的砲軍挨炮的時候他們就在旁邊,對炮火的感受也格外真切,因此當主將下令加速之後,他們就從上到下自覺地快跑了起來,不知不覺就衝到了最前麵,隊形的散亂程度也是最嚴重的。但是他們管不了這麽多了,與其挨炮,寧願早早真刀真槍與對麵幹起來!


    然而越怕什麽越來什麽,這種詭異的安靜並未持續太久,幾息過後就又是一連串的的炮聲襲來……


    “轟轟轟……轟!”


    所有蒙軍都下意識地抬頭看起了天,而當李千戶率領的這支蒙軍察覺到這些小黑點正是朝他們而來,而且片刻之後也確實帶走了大量戰友性命的時候,心裏緊繃的弦終於斷了,七八百匹堂堂漢子再也忍受不住這種恐懼,隊形一下子崩解開來,人人爭先恐後向後逃去!


    泰山之戰中,第一支士氣崩潰的部隊出現了!


    “李綿!這個廢物!”陣後觀戰的史權見狀,忍不住破口大罵了起來。這個李綿李千戶治軍無能,實在是丟了他的臉麵!


    “史千,你帶兩個百人隊去止住潰兵,把李綿給我捉迴來!”


    他身邊的一個將領領了軍令,正要帶史權的一堆親兵出去,戰場上卻異變突生——一隊蒙古騎兵從右翼闖了過來,衝入潰兵之中,左砍右殺了起來!


    領頭一員大將手持一把雪花镔鐵彎刀,一連斬了好幾個潰兵的頭顱,其餘的鐵騎也不逞多讓,殺起友軍來可謂勢不可當。潰兵們懾於他們的兇猛,紛紛退後不敢上前,不過潰退的趨勢也因此止住了。


    “吐裏哈!你這是做甚!”


    雖然潰兵是止住了,但是史權對這種越權殺人的行為仍然非常氣憤,即刻飛身上馬,手持一把馬槊對著對麵那員蒙將迎了上去,用槍尖指著他怒吼了起來。


    吐裏哈用手中仍然滴著血的彎刀格開了史權的馬槊,史權正要發作,吐裏哈開口了:“這把刀是我阿布(父親)西征時立功,拔都汗親自賜下的!你算什麽東西,也敢對它無禮?我幫你止住潰兵,你居然不感恩,還敢指我?”


    史權是忽必烈欽點的江漢大都督,地位尊崇,平日無事時,吐裏哈見了他也要客氣一下,但畢竟隻是個漢人,現在蒙古漢子發起火來可不會顧忌這位大都督。


    說完,吐裏哈又往地上啐了一口,說道:“我奉大帥軍令,這就要率馬軍掠陣,為你們打出一條生路!你們這些一錢漢,要是知道好歹的話,就速速重整陣型,準備隨我衝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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