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欽看著酒杯,不動聲色。


    劉睿影漸漸適應了霧氣,但也隻能看清他們三人大致的身形輪廓。


    方才這一刹那,讓三個人的命運就此改變。


    本來是必死的平安王,被時欽救迴了一命。時欽自己從一個王城裏默默無聞的客棧掌櫃,成為了王爺的救命恩人。葉子這位僅僅當了三天歐家劍心的姑娘,失手了。


    要讓劉睿影這旁觀者說的話,那一刹那中改變最大的,就是葉子。


    現在對於她到底來平南王城要做什麽,已經一目了然,沒有任何爭議。她是來殺平南王的,這便是歐家主歐雅明交待給他的重要的事。


    一刹那的機會不可複製,不會再來,錯過了便錯過了,代表著一切的結束。


    這三天裏,她的全部信念就在於此。


    時欽的身份,驟然翻天覆地。


    他看著平南王推來的這杯酒,不知在想些什麽。


    不過劉睿影能夠體悟這種感覺。


    在完成一件大事之後,人都會有種極為空虛的感覺。似是覺得世間上的一切都變得沒有任何意義。


    當為這件事付出了多少努力,消耗了多少時間,這種空虛就會持續多久。


    到後來,甚至會演變成為自我的懷疑和否定……


    就算是很多人誇讚,也會覺得虛假,這源於內心的不自信。


    其實這一切掉過頭想想,都是毫無意義的。


    無論他有沒有救了平南王一命,無論他是客棧掌櫃,還是平南快劍——時依風的兒子。


    劉睿影看到時欽現在的樣子,像極了自己剛從西北迴到中都城的時候。


    無盡的讚譽和榮耀都在那裏,靜悄悄的等待著。


    似是早就準備好了一般,隻需要一個契機來開啟。


    但這個契機卻需要很久的準備和努力。


    幸運的是,時欽等到了這個契機。


    不管他現在是多麽的空虛,他還是把握住了機會。


    相比於徒勞一場,無功而返,時欽的運氣無疑是極好的!


    劉睿影的目光轉向了葉子,這片刻之中,她的身形一直在左右晃動。並且從一開始的輕微,變得越來越劇烈。


    直到劉睿影聽見她手中的劍,觸碰到了地麵,發出一聲清脆……


    葉子的信念已經崩塌。


    當一個人心裏失去支撐時,她便也失去了全部的精神。


    猶如行屍走肉。


    渾渾噩噩開始一點點的從內而外把她吃個幹淨,讓她連手上的劍都拿不穩。


    要知道,對於歐家那些少爺小姐來說,葉子手中的這把紫荊劍來的有多麽難……


    在差一點就要被族規處死時,忽然成為了歐家的劍心,這種跌宕,很容易讓一個人喪失理智。


    要是精神意誌薄弱一些的,就此害了瘋病也不是不可能。


    可是她沒有。


    葉子也是抓住了一次契機的人。


    第一次抓住了,叫做機會。


    第二次若是還能抓住,便是奇跡。


    人世間能獲得機會的人很多,但擁有奇跡的人卻少得可憐……


    即便每個人都希望自己是那樣的幸運,但奇跡的眷顧終究是有限的,不可能雨露均沾。


    要是那樣的話,奇跡就會變得不值錢,也不會被人們成為“奇跡”了。


    眼下最為舒暢的人,當屬平南王。


    他隻是優哉遊哉的坐在這裏,就平白無故的多了一位忠心耿耿的部下。


    人心無法用錢買。


    或者說,可以買來別人虛偽的臣服,但決計買不來長久的追隨。


    這樣的人,無論在哪都是極為哪能可貴的存在。


    錢是很重要的東西,起碼對於人來說是很重要的,可錢都換不來人心,不是錢太輕,而是錢沒有人心重,人心的重量在於另一個人給的心。


    在中都城,在歐家,也是一樣。


    更不用說在極為破敗的平南王城,和落魄無比的平南王。


    時欽還是沒有端起酒杯。


    不過他的雙眼從未離開它。


    又過了片刻,他的嘴角忽然勾起了一道弧度。


    這種無聲的笑,要比嚎啕大哭更加淒慘。


    不論他真的是心情大好,還是壓抑至極,看在劉睿影眼中,都覺得有些毛骨悚然之意……


    “你是不喝酒嗎?”


    平安王即便落魄,好歹也是個王爺。


    王爺高高在上,耐心畢竟有限。


    這句話說出口,已經有些不耐煩和催促之意。


    要不是現在王府人才凋敝,時欽又剛剛救了自己一命,他根本不會如此客氣。


    其實劉睿影早就看出來,平南王先前的鎮定之中帶著迫切。


    他根本沒有看上去那樣淡然!


    對於葉子的襲殺,平南王早就料到。


    而且這次的矛盾,還是他先行出手所導致的。


    為什麽要趕在這個時候激化和歐家的矛盾,讓歐家主歐雅明不惜一切代價的要殺死自己,劉睿影不明白平南王是怎麽想的。


    但他既然這麽做了,一定就有最壞的準備和打算。


    所以當葉子的劍自上而下,從天而落時,他也做了兩手準備。


    先賭時欽定然會出手。


    因為兄弟侯在很遠處站著,即使要出手也來不及。


    若是平南王願意,他們倆會時時刻刻跟在左右,葉子便也無從下手。


    這個契機,是平南王故意給她的。


    他知道她的目的,知道她想做什麽,若什麽都不給她,那麽什麽破綻都不會有,隻有露出了縫隙,才有機會偵破其行動,扼殺其想法。


    而時欽的契機,也是平南王的考量。


    反之,他自己有足夠的信心能夠在時欽不出手的情況下,躲開葉子這一劍。


    這些年,王爺的事兒他一件每做。


    城門口都是歐家中人值守。


    美其名曰“保護”,實則是監視與軟禁。


    相比於王道權謀而言,他的武道修為卻是增長的飛快。


    隻是常年深宮幽閉,無人知曉罷了……


    這也讓他很在意出手的時刻。


    這麽多年沒有在人前碰過刀劍,自然要更加的慎重才行。


    “你若是不喝,就再幫本王一個忙,然後一起喝。”


    平南王說道。


    “一杯都沒有喝,為什麽王爺覺得再一杯就會喝?”


    時欽終於開口了。


    他微微挺直了脊背,對著平南王說道。


    平南王眯起了眼。


    此時霧氣似乎要比先前散去了不少。


    起碼劉睿影已經能清晰的看到三人的麵龐和神情。


    “因為第二次後你會喝第一杯酒,人都是這樣妥協的。”


    平南王說道。


    “那第二杯酒又該怎麽辦?”


    時欽反問道。


    “可以先欠著。”


    平南王笑著說道。


    和藹的就像是個普通的鄰家老者。


    “王爺要小的做什麽?”


    時欽一臉戲謔的問道。


    顯然他沒有把王爺的話正經聽進去。


    不過平南王也不在乎。


    他要的不是一個人態度有多好,多麽的畢恭畢敬。


    要是這樣的話,那些王城之中的歐家人、胡家人,態度都好極了!


    他們會客客氣氣的躬身行禮,然後告訴他,對不起王爺,家主吩咐了,王城外不安全,還請您迴府。有什麽需要,吩咐王府總管會幫您一一辦妥。


    當然了,王府的總管也是歐家人。


    王爺被一個金銀做的籠子關在其中,早就不在意那些麵子上的功夫。


    他被金錢圍著,根本不在意外人怎麽活,他隻管看那籠子好不好看,精不精致。


    不說時欽滿臉的戲謔,就算是他開口罵自己老娘,平南王也根本不會在意。


    反正他的老娘早就死了。


    即便是活著,當娘的挨幾句罵就能換來的兒子的好過,想必天底下也沒有幾個當娘的會拒絕。


    就算當娘的不願意,他也會讓她願意,大不了換個娘。


    所以歸根結底,他看的都是時欽的行動。


    想先前為自己格擋開了那一劍那樣的行動!


    平南王這次沒有開口。


    而是抬手指了指葉子。


    葉子還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樣。


    人一沒有了精氣神,整個人就會極度的頹敗!


    她的臉色鐵灰中泛著蠟黃。


    當平安王的手指指向她的時候,葉子的眼珠動了動。


    隨即扭過頭,朝著牆根處劇烈嘔吐了起來。


    她晚上並沒有吃什麽東西,根本吐不出來。


    幹嘔的聲音淒厲無比,敲擊在每一個人的心頭,讓人聽著就升起了一種煩躁之感……


    “王爺,你說酒可以欠著,人命行嗎?”


    時欽忽然說道。


    “嗯?什麽意思?”


    平南王疑惑的問道。


    顯然時欽這句話的表現,超過了王爺的考量。


    他根本沒有預料到時欽會說這樣的話,便也沒有準備,不知道該如何迴答。


    但在劉睿影看來,時欽不過是在給自己找借口罷了……


    酒和人命怎麽會是可以類比的?


    酒喝完還能再釀造,人命沒了就得重新投胎!


    釀酒誰都知道是怎麽一迴事,隻要去學,就能掌握。可投胎有誰見過?有誰能說的清楚?


    “人命大抵是不能欠的吧,欠債還錢,殺人償命,自古的道義突不破這八個字。”


    時欽說道。


    更像是自言自語……


    這種感慨在當下著實是不合時宜。


    就連葉子聽後也止住了幹嘔,用衣袖擦擦嘴角,滿臉奇怪的看著時欽。


    “尤其是,這人還是我爹!”


    時欽話音還未全然落定。


    他手中的劍就動了!


    他的劍比之剛才,一點都不快,反而慢的要命……


    這種速度,就連蝸牛都可以輕鬆地從他的劍下逃走,更不用說一個大活人了。


    他的劍實在太慢……


    以至於剛出劍時,所有人都看不出這一劍的目標到底是誰!


    不過劍客的劍可以慢,可以亂,但絕不會錯!


    當劉睿影看出,時欽的劍竟是朝著平南王刺去時,不由得大驚失色……


    聯想起他方才說的話,難不成時依風死在平南王手上?


    此刻兄弟侯距離尚遠。


    葉子已經沒有任何精神。


    唯一正常的除了劉睿影之外,就是他身旁的小機靈。


    小機靈一直默默地看著,看的興致勃勃。


    他是不會出手的。


    一旦出手,就會改變事情的走向。


    時欽的劍雖然慢,但刺出的角度和部位卻很不可思議。


    在慢中,演化出了極為複雜的變化,就像是一道道謎題從劍上傾瀉下來,讓人說摸不透。


    在這緩慢又複雜的變化之中,霧氣被一點一點的侵襲、後退。


    時欽的劍距離平南王越近,霧氣就變得越是單薄。


    不過,就算是狂風席卷大地的時候,也會有吹拂不到的角落。


    這些角落沒有人會在意,但忽略了就會失去最後躲避的機會。


    平南王仍然穩坐釣魚台。


    對時欽的劍逼殺而至,絲毫沒有慌亂。


    “收手吧!”


    劉睿影忽然開口說道。


    蒼白無力的兩個字,怎麽能讓時欽的劍停下?


    但天下事有時候就是這樣奇怪!


    時欽的劍果然應聲而落。


    “你看出來了?”


    時欽背對著劉睿影反問道。


    “看出來了。”


    劉睿影點點頭。


    “你的劍比你爹的慢了整整十倍。”


    時欽聽後轉過身來,衝著劉睿影的微微一笑。


    “沒錯,正是十倍。”


    “你並不想殺平南王,因為自始至終你都覺得是查緝司查了你爹,所以你想殺的人是我。”


    劉睿影接著額說的。


    “也沒錯!”


    時欽笑的更加燦爛了些。


    就像是小孩子的心思被大人猜中,然後為他準備了一份驚喜似的。


    “但你有沒有想過,我既然能看出你的劍慢了十倍,是不是快了十倍我也能看破?”


    劉睿影說道。


    “當然能。快十倍,剛好是我爹的劍。”


    時欽說道。


    “你若能破了這一劍,你就能活著,你若破不了,就得死。”


    時欽話鋒一轉,驟然變得狠厲起來。


    “若是相當呢?”


    劉睿影追問道。


    “那便是同歸於盡。”


    時欽說道。


    劉睿影不再言語。


    帶有霧氣的空氣,十分濕潤。


    他深吸了一口,覺得肺部舒服的很。


    肺部舒服,他整個人也就舒服了起來,肺部控製住了他的唿吸和生命。


    隨手拔出了劍,但卻把劍交給了小機靈,自己隻握住劍鞘。


    人沉默。


    霧又圍攏過來。


    劉睿影全然聽懂了時欽話中的意思。


    其實他倆之間完全可以用語言解釋清楚。


    但語言卻化解不開執念。


    這把鑰匙,就是時欽手中的劍。


    一劍刺出。


    連霧氣都來不及反應。


    劉睿影甚至在他出劍之前就閉上了雙眼。


    因為他的劍根本無法用眼睛看見。


    既然看不劍,為何還要睜著眼睛浪費精神?》


    幹脆閉上。


    讓自己的其他感官更加敏銳些。


    奇怪的是……


    劍刺出了許久,都沒有任何響動。


    沒有人慘叫,也沒有人大笑。


    雖然這樣的快劍,很難讓人有慘叫的機會,但擺脫執念的人,一定會大笑。


    猛然間!


    像是被一群發了瘋的蠻牛反複衝撞。


    一團團的霧氣被撕扯成為碎片。


    徹底溢散之後,小機靈看到劉睿影手中的劍鞘動都未曾動一下。時欽卻跪在地上,用腦門抵著劍柄……


    沉默了片刻,劉睿影從小機靈手中要迴了劍。


    迴劍入鞘後,劉睿影對著平南王行了一禮,說道:


    “王爺慢飲,在下先行告退!”


    隨後走上前去扶住葉子的胳膊,攙著她慢慢朝王城門口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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