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笑什麽?”


    高仁看到劉睿影臉上的笑意,表現的有些驚詫。


    他的思維和邏輯雖然混亂,是個常人眼裏的瘋子,但他絕對不傻。關於這點,早就有無休止的爭論。


    很多人包括博古樓和通今閣中的那些聖賢都認為之所以一個好端端的人會成為瘋子,是因為他們有極為偏執的想法和追求。


    這樣的想法使得他們不明白什麽是放棄或是包容,長此以往的積累下去,不達目的不罷休,就會變得魔怔起來,也就是常人嚴重的瘋子。


    可這樣的人也有清醒的時候。


    至少一個瘋子從不會覺得自己不清醒。


    因為他的世界中雖然已經和正常的世道格格不入,但同時卻又建立起來自己的一套體係。


    在這個體係裏,用發瘋般的思維和精神去思考以及行動就會顯得如魚得水般舒服,甚至還會試圖去影響旁人,讓他們的精神和自己產生共鳴。


    當然這個方式劉睿影也知道。


    但他時刻謹慎的把握著自己的精神,害怕被高仁所影響。雖然和他有所功名之後,就能在一定程度上對他有所了解,甚至提前判斷出他的行動,防患於未然。可劉睿影更擔心的是,自己是不是在結束了這些麻煩之後,還能把自己的精神幹幹淨淨的抽離出來。


    就像是染坊中的染缸,本來都是盛滿了清水,但隨著各種各樣的顏料入缸中,攪拌融化開來,這清水就會改變了顏色,有的黯淡有的耀眼,可無論好看與否,卻是就再也無法恢複到本初。


    清水可以變成任何顏色,但已經改變了顏色的,很難或是幾乎不可能再倒退迴去。


    劉睿影不覺得自己是白紙一張。


    畢竟也經曆過這麽多的事情,每一件事都會在精神上留下獨一無二的特殊烙印。


    不過和高仁一比較,劉睿影覺得自己還是太淺薄……


    那種複雜的跳脫,以及混亂的程度,劉睿影覺得若是自己按照他的方式去思考的話,那些思維在湧入精神裏的刹那,說不定就會把腦袋撐爆開來!


    所以劉睿影都會很小心的分析高仁說的每一個字,盡可能的試圖去用自己的精神和思維方式去理解,以此來保證他不被高仁所影響,便就能杜絕變成瘋子的可能。


    “我笑是因為我想笑。”


    劉睿影說道。


    他按照高仁的方式迴應了他的問題。


    高仁聽後顯示愣了愣神,接著也笑了起來。


    “想笑好,多笑笑更好!笑一笑十年少,大家都能變得年輕又好看!”


    劉睿影對高仁這樣的混沌之言從來都是嗤之以鼻,不做理會,但有時候又會架不住他嘴裏反複念叨,隻能拋出新的問題用以打斷。


    現在他看到高仁又有了這樣的預兆,所以劉睿影隻好話鋒一轉,說道:


    “你是怎麽被困在這裏的?”


    高仁打開的話匣子頓時緊閉……


    眼神中充滿了怨毒。


    雙手在空中不停地胡亂揮動著。


    甚至他那獨門的兵刃算籌都隨著他激烈的動作掉了一地……


    嘴裏還嘟囔著劉睿影聽不懂也聽不清的話。


    就和先前那低聲一樣。


    乍一入耳覺得很是普通,但隻要聽下去,腦海裏就會莫名的多出許多無法言表的東西。就像接受了某種極為新鮮又超脫的概念,一時間無法理解,全部堆積在哪裏一樣。


    這種感覺說不上難受。


    倒是和吃多了積食有點類似。


    早在蕭錦侃還在中都查緝司的時候,有次他醉酒時,對劉睿影說,人的腦袋和腸胃沒有什麽區別,甚至還有所不如……


    劉睿影當然沒有接著他醉後的胡言亂語說下去,這樣一來反倒是讓蕭錦侃把他這套看似奇怪實則有道理的想法完整的說了出來。


    他沒有喝酒,所以聽得很清楚,記得很牢靠。


    總的來說,腸胃和腦袋一樣,都是被動的吸收和笑話。隻不過腸胃是靠嘴,腦袋是靠眼睛和耳朵。


    若是吃的不好,人就會拉肚子,可腦袋不會。


    它著實是這世上最能包容的東西之一。


    無論雙眼和耳朵看到聽到什麽東西,他卻是都能照單全收。至於能不能消化理解,每個人都不同。有時候看書多了,也會頭疼,覺得整個太陽穴突突的跳著。


    好在高仁的胡言亂語持續的時間不長。


    這一段發泄似是讓他舒服了很多,於是便靠著樹洞壁,一屁股坐在地下,然後將剛才散落在身旁的算籌一根根撿起。


    劉睿影都聽到了高仁身上的布料和樹皮摩擦的聲音。


    “你在這裏呆了多久了?”


    “我也不記得,一開始我還會用指甲在那樹皮上刻畫‘正’字來計算日子,可後來也放棄了……”


    高仁很是頹然的說道。


    劉睿影順著他說的地方看去,果然有一片地方的樹皮被剝了個幹淨,上麵布滿了許多橫七豎八的刻畫印記。


    “正”字應當是五比劃。


    但高仁刻在上麵的全都是四比劃。


    每一個正字都有意識的將最下方的一道橫去掉,不知是有什麽深意。


    即便是如此,這裏刻畫的缺了個比劃的正字有不少於二三十個。


    這還是極為清晰,能一眼辨認出來的。


    還有的過於潦草,或是痕跡太淺淡。


    要是再把這些都算上,卻是能多一倍。


    一個少了比劃的正字,就是四天,十個便是四十天。


    劉睿影在心裏算了算,卻是覺得哪裏有些不對,但卻又沒能捉住本質。


    沉吟了片刻,忽然意識到,按照刻畫的痕跡來算,高仁在樹洞中已經呆了起碼好幾個月!


    按照時間推算,他應當是在離開了震北王域礦場不久之後就來了這裏,然後一直在樹洞中苟且。


    若是如此的話,那當時劉睿影借著夕陽,看到的詭異人影又會是誰?


    天底下和高仁一般的瘋子不多見,但絕不至於沒有。


    但要說連身形和頭頂帶著的帽子都一模一樣的,決計是沒有。


    高仁無父無母無兄弟。


    更沒有朋友。


    尤其是在漠南,他在這些蠻族眼中恐怕和老鼠沒什麽兩樣,根本不會有人願意幫他。


    劉睿影本來以為高仁的出現,卻是能把此次來到漠南的所有不合理之處全都解釋清楚。但現在,這個願景卻是落空了……


    高仁是不會偽造這些的刻畫痕跡的。


    不是他想不到,而是他覺得沒有必要。


    就和交朋友一樣。


    高仁雖然身形是個侏儒,長得也極為醜陋,但他畢竟還是前任至高陰陽師的太白的大徒弟。


    在陰陽道中的修為定然要比那些江湖騙子,隻會跳大神的高處一大截。


    何況他還有不弱的武道修為。


    手中的算籌不說出神入化,也是神鬼莫測。


    這樣的人要是想交朋友,並不是一件難事。


    畢竟現在這個世道,朋友之間看中的更多是利益,而非情誼。


    “這裏到底是什麽地方?”


    劉睿影問道。


    這是他最為好奇之處。


    說這裏隻是個普通的樹洞,劉睿影是決計不信的。


    這世上能困住高仁的地方不多。


    除非是他願意自己呆在一個地方不離開。


    但現在的樣子,分明是他很想離開,卻做不到。


    “這裏……”


    高仁欲言又止,聲調都有些顫抖的哽咽。


    劉睿影浮現出些許凝重,能讓高仁都如此難以開口的地方,定然有它的不簡單。


    不過高仁還是很快調整了精神,平靜又緩慢的敘述起來。


    劉睿影從未見過他用這般精煉、準確,又不摻雜著抱怨與咒罵的語句來描述一件事情。


    更詫異的是,他在敘述中的邏輯極為清楚,思維正常的和普通人沒有任何區別。


    這使得劉睿影聽得更加全神貫注。


    一個人越是反常,代表著就代表著他即將說出來的話,亦或是即將發生的事情不同尋常。


    所以劉睿影更加不想錯過任何。


    從震北王域礦場上的事端了卻後,高仁實則收了不輕的傷。


    這不僅僅是肉體上的,更是內在更深層次的。


    這輩子從未給自己算過命數的高仁,竟是拿出算籌,在荒無人煙的戈壁灘上,借著月色,給自己好好算了一場。


    算局內出現的奇異與古怪,他卻是沒有對劉睿影提及。


    但他卻告訴劉睿影,這產算局總共持續了三天半的時間。


    直到他汗流浹背,筋疲力盡,陣陣作嘔時才不得不停下。


    高仁很清楚,這是精神和體力都被掏空的征兆。


    他本來就是個侏儒,雖然有武道修為,但體力終究還是欠佳。可當算局中出現了即便以他那樣荒誕離奇的精神都無法理解的混亂和複雜時,他也和正常人一樣出現了害怕的情緒……


    說到這裏,他抬眼看了看劉睿影。


    發現劉睿影皺著眉頭,聽得極為認真。這倒是給了他些許慰藉和繼續說下去的動力。


    “我知道你把我當瘋子,不止是你,你們都是……不過我的確沒有任何明確的目的,就像煮餃子時,你們都會用長柄勺輕輕地推動水麵,生怕讓那餃子破了,裏麵的餡料漏出來。但我卻會胡亂攪和一通,這鍋裏的東西越是混亂越是無序,我就越是開心!”


    高仁突然這樣說道。


    這句話說的極為真誠且中肯,以至於劉睿影覺得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一個瘋子怎麽會承認自己是瘋子?


    雖然高仁沒有這樣直說。


    但他卻說了自己對混亂和無序有種莫名極端的癡迷,這就夠了,和承認自己是瘋子差不多是同一個意思。


    至高陰陽師的存在,和蠻族部落的司命和天官一樣,都是為了指引和規避。


    指引正確的方向,規避不必要的災禍。


    像是王朝覆滅這樣不可逆的大事,他們不會去刻意改變,甚至為了這大勢早些到來,進行的更為順利,還會去設身處地的推動。


    葉偉便是這樣和現在的定西王霍望走到了一起。


    替他指引和規避,由此讓王朝覆滅的早些。


    但至高陰陽師所做的一切都是合乎規律,並且有跡可循的。


    一個王朝,橫征暴斂,草菅人命,那本就該滅亡。即便沒有至高陰陽師的推動,也無非就是再苟延殘喘幾年罷了。


    可高仁自從失去了傳承之位後,他手中的算籌也跟著他的精神開始混亂無序起來。


    不過他卻從中窺探到了新的規律。


    那就是至高陰陽師們所謂的指引和規避,其實是一種欺騙。


    讓上位者能夠仁義,讓百姓們能夠安居樂業。


    不過混亂是不可避免的,這一點那些至高陰陽師早就知道。


    隻是他們全都選擇了緘默其口,隻字不提。


    高仁覺得整死自己看透了真實是,所以才會對至高陰陽師的位置錯失。


    由此引發的出可怕的執念,便是他要不遺餘力的證明自己是對的。


    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乃是常態,但他卻在混亂的大勢根本還未出現任何苗頭的時候,就想要人為的去製造出來,並且想讓它猶如滾雪球般,愈來愈大。


    震北王域的礦場上,他失敗了。


    沒能順利的挑起西北草原王庭和震北王域的戰火。


    三天半的算局結束後,他重新確定了自己的方向,漠南。


    漠南的蠻族和西北草原王庭不論是力量還是頭腦,都沒有任何可比性。


    但這恰好是高仁想要的。


    太理性的人,思考起來有條不紊,卻是就不容易收到外界的幹擾。


    尤其是蠻族中人,死在下危城下的人已經夠多了,著實是為了傳承也不能再硬碰硬的送死。


    不過他麽骨子裏的荒蠻還在。


    氣血之裏能夠讓他們的傷口愈合的飛快,也能很大限度的提高蠻族中人的生命力,可變相的也讓他們的頭腦簡單,極其容易受到挑唆。


    至於另一邊的下危城裏。


    對於高仁來說,條件更是得天獨厚。


    震北王域隻有一個王爺,但下危城裏卻是世家林立。


    最頂尖的,都有胡家和歐家平起平坐。


    這些世家和王域不同,不是鐵板一塊。


    隻要能滿足各方的利益,或是讓他們各自都對現有的利益不滿,那矛盾計劃就是早晚的事情。


    何況矛盾一直存在,隻缺一個點火人。


    當蠻族的六大部落可以成為引線,漠南與下危城的利益成為火藥的時候,高仁卻是自告奮勇的要成為這個點火人。


    劉睿影聽到這裏,心中不禁冷笑……


    這家夥還真會給自己臉上貼金,尤其是他還把點火人換了個更加雋永的說法,叫做引火者。


    知道了自己的目的地在漠南後,高仁躺在戈壁灘上不吃不喝的渡過了好幾日。


    劉睿影很吃驚他沒有被白天的烈日曬成人幹。


    高仁是個瘋子不假,但他並不傻,尤其是重新獲得了目的地和方向之後,更不會這樣就死去。


    在這樣偏執的人的精神中,可以容忍自己的失敗,但卻不能原諒自己放棄。


    “從震北王域到這裏的一路上我都在盡可能的研讀蠻族那少的可憐的被他們口口相傳成為曆史的神話,但越是深入,我就覺得越是不可思議。”


    高仁說完了自己的目的,突然話鋒一轉,終於是要著落在這久居於大漠深處的人們身上,身後卻又出現了異常的響動。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邊月滿西山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奕辰辰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奕辰辰並收藏邊月滿西山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