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睿影顯然不習慣這種親密的姿勢,頓時身子有些不自然的僵硬。他微微偏轉肩膀,想要讓胡希仙的臉頰懸空,但她的臉就像個牛皮糖般,牢牢的站在他的背部,無論劉睿影怎麽晃動,卻是都緊緊地貼在其後。


    沒奈何,劉睿影隻得轉過身子,抬起右臂,將手搭在胡希仙的肩頭,以示安慰。


    沒想到胡希仙的身子驟然一縮,遊移之際,劉睿影的手順勢滑到了她的背部。


    隔著衣衫傳來的體溫,帶著極為細膩的少女體香。


    溫熱在手掌,體香在筆尖。


    劉睿影心頭微顫,有些難以自持。


    他也是男人,盡管自覺控製力極強,可身體的反應卻讓他無法抵抗,他不由自主的就會被吸引過去。


    哪怕一絲曖昧的味道,亦或者是旁人感受不到的熱氣,都會帶的他情緒高漲,內心波瀾不定。


    無論是他還是別的男人,對於這種清純的少女,都會把控不住,如果能完全視若無睹,那除非他是個太監。


    哪怕是個太監,看了也會重拾男人的心情。


    他強行分出精神,盯著前方的木屋。


    胡希仙不會無的放矢。


    這世上真有鬼嗎?


    劉睿影也不知道。


    很多時候,人心卻是要比鬼可怕的多。


    人有思緒,有自己的想法,每個人的想法都千奇百怪,但無一例外的是,都是為了自己。


    鬼雖然聽起來可怕,可到底不過是個跟人不一樣的東西罷了。


    這個可怕的形容,也僅僅是人對未知的事物的評價。


    對於鬼來說,人也是另類。


    鬼是死人變得,而死人卻是活人殺的,其中的因果不言而喻。


    感覺到胡希仙背部的起伏漸漸平穩,劉睿影這才把手收了迴來,對著她說道:


    “你在這裏不動,我去看看。”


    此刻任何變動都會對胡希仙造成驚擾。


    她一看劉睿影準備起身離開,頓時像個受驚的小兔子般,死命的揪住劉睿影的一衣袖不撒手。


    劉睿影衝他笑了笑,拍拍她的手背,胡希仙似是感受到傳遞而來的心安,這才鬆開了手,任憑劉睿影前去查探。


    走上前去,撥開樹杈枝葉,劉睿影站在小木屋旁,確實沒有立即推門而入。


    這間木屋的坐落朝向極為怪異,世上大多數房子,即便是西北草原王庭的氈房庭帳都講究個坐北朝南,而這個小木屋卻是坐西朝東、


    如此一來,屋子一天之內就會被太陽兩次直射。東曬、西曬之下,屋子裏定然悶熱難當。


    不過劉睿影一抬頭,看到上麵掛著的黑紗帳以及密密叢叢的樹杈枝葉,頓時就明白過來。


    在這個園子裏,根本就不存在陽光的走向。


    越是往裏,越是黑漆漆一片,大白天都需要提燈點蠟,朝向又有什麽關係?


    劉睿影現在麵對的是小木屋的窗戶。


    窗戶隻是在一根根橫木拚接而成的牆壁上挖出了個窗戶,然後從裏麵釘上了快厚厚的黑紗帳。


    屋子裏昏暗時,從外麵根本看不清裏麵。但在木屋中的人,卻可以接著外麵燈籠的火光清楚的看到窗戶外的人。


    劉睿影發現釘在窗戶上的黑紗帳有被人掀開的痕跡,應當是方才胡希仙所為。


    但他不準備從窗戶入手,而是選擇從門口進去。


    若是其中根本什麽都沒有,隻是胡希仙的敏感所致,日後被居住在其中的胡家看園人問起,也能有個明了的說法。


    從窗戶進去屋子內,那便是百口莫辯。


    門在另一邊,劉睿影朝胡希仙那看了一眼後,才輕輕推開了門,走進去。


    屋子裏放著一張石桌,上麵有些狼藉的杯盤碗盞。


    石桌周圍,每一邊竟是都倒著一具屍體,這些屍體都極為壯碩,但腦袋卻已不在脖頸上連著,全都七零八落的滾到屋子的角落。


    劉睿影點燃桌上的燈盞,驅散模糊,這才看清那四個腦袋的表情去,全都是一臉“本該如此”的模樣。


    如此安詳的表情,怎麽會出現在他們的臉上?


    被人砍下腦袋不是個體麵的死法……


    世人對死這件事,說白了隻有兩個講究:落葉歸根,全屍入。


    腦袋被人砍了下來,這全屍已然留不住。


    麵色上的安寧祥和是怎麽發生的,劉睿影一時間也想不明白。


    不過他卻是能肯定一件事情。


    那就是這屋子裏沒有鬼,隻有可能變成鬼的四個死人。


    出了門,他衝著胡希仙招了招手。


    胡希仙顫巍巍的走過來,問道:


    “鬼走了嗎?”


    “走了,一點上燈,它悠忽一下就不見了。”


    劉睿影說道。


    胡希仙大力吞咽了口唾沫,這才抬腿邁過門檻,進入了屋內。


    麵對這四個屋頭的屍身,她顯然還是極為緊張,瑟縮著躲在劉睿影的背後。


    劉睿影覺得奇怪……在客棧裏,還有河邊的涼亭中,這位姑奶奶可是殺人不眨眼,一劍出就是十幾條人命帶走,十幾顆人頭落地,怎麽這會兒看到四具屍體卻是就變成了這樣?


    “我說五小姐,這人都死了,也沒有變成鬼,你在怕什麽?”


    劉睿影笑著調侃道。


    胡希仙無言以對,從裙擺中抽出自己的劍,雙手緊緊攥著,十分警惕的掃視著屋內的一切。


    劉睿影恍然大悟……


    她害怕的並不是死人,害怕的是不是由她親手殺死的死人。


    很多事自己動手和眼觀旁人是兩個截然不同的概念,對於有些瘋傻的胡希仙來說,這種概念之間的界限極為模糊,卻是很難劃分的開。


    屋外突然想起一聲鳥鳴。


    這種鳥叫聲劉睿影在西北也聽到過。


    當地人把它叫做沙雕,喜歡棲息在戈壁灘中的沙棗樹上。


    下危城中,劉睿影沒有看到沙棗樹。不過在大漠旁的土地,其實和戈壁灘根本沒有什麽區別。至於沙雕在這裏棲息在什麽樹上,又為何會出現在園中,卻是不得而知。


    “咱們走吧?”


    隨著鳥叫,胡希仙渾身打了個機靈,對著劉睿影說道。


    劉睿影的精神卻全部都在屋裏的四個死人身上。


    這是他出於查緝司中人的本能。


    連“一劍”遇上死人的事情,都會找他幫忙,更不用說這次他卻是自己遇上。


    胡希仙一扭頭就看到劉睿影已經俯下身子。


    他舉著燈盞,一邊細細打量這四具屍體脖頸上的傷口,一邊琢磨著他們生前卻是在做些什麽。


    他們為什麽會死?


    桌上的燈盞的燈油還剩下大半,說明他們是在進屋子不久後就被人砍下了腦袋。


    劉睿影又拿起桌上的一隻碗,放在鼻前聞了聞,一股子酒糟臭味撲鼻,引得劉睿影趕緊將其放下,皺著眉頭將臉轉向了旁側。


    隔夜的酒碗,倘若不及時清洗,碗底的酒湯幹在上麵,第二天就會發臭。


    這四個人臨死前卻是在喝酒。


    對於護院來說,喝酒應當是一天裏最為難得且放鬆的時刻。


    但這出園子是胡家的產業,整個下危城中應當都無人敢碰,所以在這裏做個護院定然極其舒服。除了例行的巡視外,絲毫不用擔心其他。


    正是在這種心態之下,他們才會失去了戒備,還沉浸在酒所帶了愜意安詳中,就被人砍下了腦袋。


    不過殺死他們的人,定然是熟人。


    唯有熟人金屋,這四名護院才不會有任何驚懼,反而招唿著此人一同喝酒。


    桌上有酒壺隻有一把,酒碗卻有五個。


    第五隻酒碗,應當就是那殺人者所用。


    劉睿影忍耐著,將桌上的五個酒碗全都聞了一遍。其中有四個味道相差不大,一隻明顯要淺淡的多,而且還不是單純的酒味,似是混合了些許脂粉的清香。


    這種味道很難在男人身上出現。


    因為這世上卻是沒有幾個男人會塗脂抹粉。


    用脂粉的,基本都是女人。


    而且用這種極為明豔刺鼻脂粉的,基本不會是什麽好女人。


    不過劉睿影轉念一想,這些護院領著月錢,做著沒有壓力的活計,隔三差五的想要找找樂子,放鬆一下,也是正常。


    當護院的,大抵都是曾經的江湖草莽,身上都有些雜七雜八的壞毛病。


    “這四個人你認識嗎?”


    劉睿影放下酒碗問道。


    “嗯……”


    胡希仙點了點頭。


    這四個人都是在胡家十年以上的老護院,胡希仙小的時候隨父親第一次來這園子裏時,這四人就住在這屋中。到如今,已經過去了不知多少個寒暑。


    雖然現在她來這處園子並不頻繁,但無聊的時候,還是會從街上買些酒肉來這裏和他們四個人一起說說笑笑,喝酒打牌。


    胡希仙忽然跑到屋子角落裏,站在一個腦袋旁,指著他對劉睿影說道:


    “這個人不是這裏的。”


    “什麽意思?


    劉睿影問道。


    “他不是這園子的護院。”


    胡希仙解釋道。


    “你沒有見過他?”


    劉睿影追問道。


    “我見過,但不是在這裏,是在北鄉的迴家宅邸中。上次我出門前,他站在門口第一排第一個,所以他的臉我記得很牢。”


    胡希仙說道。


    像胡家這般的大世家,護院向來都如同釘子一般,牢牢地釘在某地,不會輕易更改。家族府邸裏的護院突然出現在這裏,是一件極為奇怪的事情。


    不過他起碼不是殺人者。


    因為他的腦袋也沒有連在脖頸上,而是和其餘三人同樣,滾落在了牆角。


    劉睿影忽然想起,在中都城裏時,與鄧鵬飛喝酒,他曾說過家族中的護院調動一事。


    在一個地方做久了同樣的事情,或多或少都會有些疲憊。換一個新地方,在不同的環境中,自是能夠重新打起精神。


    不過說到底,大世家裏讓這些護院隨時變動,還是怕他們監守自盜。


    這麽說來,被胡希仙認出的此人,卻是也難以判斷。


    胡家裏安排護院這種瑣碎的小事,她這位五小姐當然一概不知。


    “咕嚕嚕……”


    胡希仙卻是將牆角散落的四個人頭,如同踢皮球般踢到了桌子下,這會兒她卻是又不害怕了。


    劉睿影本想出言阻止,畢竟死者為大,這般做法著實太不尊重……可想到胡希仙的脾氣秉性,她恐怕都不知道“尊重”一詞的意思。


    這樣的世家子弟,本來就學不會尊重人的,自幼在一片恭維裏成長,即便當真是個傻子、瘋子,卻是也無旁人敢指指點點,說一個不字。


    經年累月下來,若是期望這樣的人能明白什麽事理?


    劉睿影把到嘴邊的話,硬生生的吞了進去。


    還未想好進退,胡希仙就從屋裏出去,跑到屋後。


    “用不用通知一下你家裏?”


    劉睿影緊隨其後。


    胡希仙咬咬牙,心想自己跟爹找來的師傅學劍時,曾說起過這江湖俠客並非是癡情淩弱而是要扶貧濟困,扶弱懲強,這才能對得起一個“俠”字。現在遇上了這等事情,自己身為胡家五小姐,豈能袖手旁觀?


    她也知道旁人都覺得她瘋傻,就連下人們都是麵子上過得去,背地裏竊竊私語……好歹也要幹出點像樣的事情給他們瞧瞧!


    至此,胡希仙心中頓時豪邁慷慨。


    木屋後,在林地中用石板鋪出一條階梯。


    劉睿影和胡希仙相互一望,便順著這條階梯蜿蜒朝前。


    繞過去,卻是那巨石堆砌而成的懸崖後側,緊拎著一座水潭。


    水麵平滑如鏡,將天上的太陽都映成了月般,陽光照在黑紗帳上,如同點點繁星。


    水潭旁有條引水渠,竟是一大片田地,裏麵種著水道還有麥子,但更多的則是沙棘與葡萄。


    這個世界,稻田和麥田已經收割完成。


    葡萄藤和沙棘樹上卻還掛著不少果子,尚未采摘。


    田地之後,屋影棟棟,蓋著一片宅院。


    “那裏就是我爹平日裏遊玩寫字的地方。”


    胡希仙說道。


    話音未落,一陣風起,吹過水,穿過崖,風聲如泣如訴,將她的後半句話折騰的模糊不清,幾乎聽不見。


    頭頂的太陽也被這陣風吹來的雲層遮蔽住,四下裏彌漫起一股寒涼。


    胡希仙縮了縮脖子,對劉睿影說道:


    “跟我來”。


    隨即踩著田壟,快步而行。


    左側的引水渠越來越寬闊,變成另一條有兩三丈寬的河流。


    水勢很是湍急,波濤蕩蕩。


    好在兩側都有石板鑲嵌在泥土之中,否則這水流非得把整個田地都衝垮不可。


    烏雲之下,山石林木、田地水流,都幻成一片神秘的紫色,像是夕陽之後,日出之前的景象。


    眼見快到那屋宇縱橫之處,胡希仙卻突然轉彎,運氣身法,足尖輕輕點第,跨過河流,站定身姿。


    劉睿影不知她想去哪,做什麽。


    但眼下最好的法子,便是寸步不離的跟在胡希仙身後。這樣無論遇上什麽意外,卻是都能解釋的清。


    剛才被山崖遮擋,現在卻是看清這裏原來還有座孤零零的大莊園。


    “這又是做什麽的地方?”


    劉睿影問道。


    “是我爹寫字遊玩的地方。”


    胡希仙迴答道。


    劉睿影記得剛才胡希仙就是這麽說的,但和一個有些瘋傻的姑娘理論這些,顯然是擠不明智的選擇。


    搖搖頭,隻能跟著她走到近前。


    莊園外的圍牆高聳而厚實,絳紅色的大門,坐北朝南,卻是大敞著,上麵掛的紫銅門環,微微晃動,似是剛剛有人推門而入。


    “這裏平日也是這麽安靜?”


    劉睿影疑惑的問道。


    “我來的時候都熱鬧極了!種地的種地,釀酒的釀酒,省下的人排著隊伺候我爹。”


    胡希仙說道。


    “那竟怎麽如此空空蕩蕩?”


    “可能是都在睡覺把……也可能是……”


    胡希仙話說一半,卻是戛然而止。


    “也可能是什麽?”


    劉睿影連忙追問。


    “也可能是死了!”


    胡希仙笑著說道,還伸出手重重的拍大了幾下門環。


    門環和門板撞擊在一起,發出鏗鏘的聲響,在這空曠無人煙的園中,悠悠轉轉,久久不絕。


    劉睿影看著她的笑,心中猛地閃過一絲冷意。


    這樣的笑容在胡希仙臉上他曾見過一次,是在客棧中,她拔劍殺人之前。


    這般想來,卻是有些嗜血……


    任憑胡希仙叩擊了門環半晌,莊園裏卻是連半點迴應都沒有。胡希仙也不客氣,反正都是自家宅院,當即便闖了進去。


    誰料胡希仙驟然止步。


    在她拔劍出鞘的同時,天上掉下來一團黑乎乎的東西,


    “啪嘰”一下砸在地上。


    一隻沙雕,嘴裏銜著一串葡萄,被胡希仙的劍將腦袋切下來,掉落在地。


    斷開的身子,似是還未反應過來,翅膀仍在撲打著。


    劉睿影也被這動靜驚的拔出劍來,迴身持劍,閃目而望。


    但除了那仍在抽出的沙雕屍體唉,四下仍是一片靜寂,甚至靜寂得有些可怕。


    從他跨入這莊園的門裏,全身便又不由自主地泛出一陣寒意。


    “哈哈哈!”


    胡希仙大聲笑了起來,打破了寂靜。


    她的笑聲有些尖,還有些淒厲,讓劉睿影聽著心裏不是很舒服。


    “你笑什麽?”


    劉睿影略帶埋怨的問道。


    “我笑你剛才還一臉鎮靜,怎麽一隻鳥就把你笑的出劍都不穩?”


    胡希仙笑彎了腰,眯著雙眼說道。


    劉睿影難以辯駁。


    自從進了這裏,處處都透著詭異。


    先是木屋中的四具屍體,然後又是毫無人影的深宅大院。這些場景換做是誰,都會心驚膽戰,劉睿影能跟著一個瘋傻的大小姐一門心思走到這裏,已然實屬不易。


    “死人終歸不是好事!”


    劉睿影說道。


    “生生死死,自有定數,又不是你殺的人,何必怕這因果?”


    胡希仙說道。


    劉睿影很是詫異。


    有的時候,他不但覺得胡希仙沒有瘋傻,反而聰明、精明的可怕。


    生與死本就互為根本。


    生是死的根本,有生必有死,死是生的根本,有死必有生,這種規律沒有人能打破,就通恩益與害處一樣。


    恩害相生,亦同於生死。


    有些人將死當做恩典,生乃是害處。


    這樣看來,生死內裏的因果,卻是複雜到沒人能說的清楚。


    既然說不清,那就根本不必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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