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花梨木的桌台是橙黃色的,雖然在客棧中用的年頭不短,但由於掌櫃的勤快擦拭,因此沒有留下任何油汙的痕跡。即使桌台邊緣那些刀劍痕跡,也用刷子清理的幹幹淨淨,不落灰塵。


    可這世間哪裏有比黃金更加燦爛的東西?


    金元寶放在桌台上,立馬就成了整個大廳中最為耀眼的地方。


    挑釁之人驚的站起身來,瞪大了眼睛,死死的盯著金元寶。那樣子好似他一眨眼的功夫,這塊金元寶就會長翅膀飛走了一般。


    劉睿影看著好玩,忍不住笑出聲來。


    這一笑,反倒是讓那人靈台清明了幾分。慢慢挺直了腰杆,立起身子,伸出雙手揉了揉臉頰,刻意擺出一副漫不經心、毫不在乎的神情,但雙眼扔時不時的向下掃去,不斷的確定那金元寶還在不在。


    “大爺?”


    穿金戴銀的老婦顫巍巍的問道。


    眼見這人並不理會,便從腰間的荷包裏再度摸出一塊金元寶,卻是要比先前那塊更大,成色更純。


    一個人隻有兩隻眼睛,但一塊金元寶就足以占據人的全部精神,兩塊怕是張開了嘴也放不下……


    挑釁之人的確是張開了嘴。


    因為他覺得自己的胸口有些堵悶……拇指粗細的鼻孔已經不能滿足他的唿吸,隻能把嘴張開來,才使得自己舒服了許多。


    右手抓著衣領,用力的朝外拉扯了幾下,讓脖頸處寬鬆了些許。


    外麵的冷風不斷吹著,他竟然開始冒汗!


    從頭頂,腋下,以及後頸處,有源源不斷的白氣朝上翻滾,整個人變成了一個蒸籠。


    第一塊元寶,劉睿影還隻是覺得奇怪、可笑。


    但第二塊元寶一落桌,他就覺得有些可怕……


    劉睿影看出第一塊元寶是五十兩,第二塊剛好是前一塊的兩倍,一百兩。


    這位穿金戴銀的老婦足足拿出了一百五十兩黃金來安撫挑釁之人。


    要麽是她瘋了,要麽就是不知道這黃金還有別的用法。


    可再有錢也經不住造作,何況劉睿影很清楚老婦並沒有瘋。因為瘋子不會咄咄逼人,更不會道歉認錯。瘋子之沉浸在自己的一方天地內,誰也進不來,他也不想出去。


    要說老婦不知道黃金的用處,那也是不可能的。


    畢竟她的一雙手上十個手指頭都帶著金戒指。


    一百五十兩黃金,起碼還能再打造十個金戒指,手指上帶滿了,不是還有手腕?鐲子比戒指廢料的多,一雙金鐲子也比十個金戒指更有麵子,更顯得貴氣!


    劉睿影抽動了幾下鼻翼。


    他聞到了一股淺淡的血腥味。


    並不是從後廚中傳出來,而是悄無聲息的溢散在空氣中。


    從他一進入這客棧,便覺得有股子腥味。


    現在,他終於能夠肯定這種腥味是血腥。


    不過出門在外,走的是江湖路。這就好像一個大戲台,大家走馬燈般轉著出場。今日你是英雄,後天或許就成了亡命的浪子。


    但無論是何種角色,卻是都少不了一種東西,那就是酒。


    借酒消愁還是飲酒作樂。


    總有人對它愛之如命,也總有人對它恨之入骨。


    劉睿影四下打量了一圈兒,整個客棧中隻有他與蠻族智集這一桌沒有喝酒。其餘的,人人麵前都擺著一個酒杯。


    酒是自帶的,酒杯卻是從掌櫃的這裏,交上二十枚大錢作為押金,借用的。


    酒杯在這裏可是消耗品,最多伺候兩桌人,必然就會破碎。


    無論是爭吵還是無意,酒杯總是經過話語落在地上的。


    有人給掌櫃的算過一筆賬,他每個月就靠這酒杯的押金,都能有上百兩銀子的收入。


    劉睿影也喜歡酒。


    雖然不是酷愛,但絕對算不上排斥。


    他找來找去,終究是找到了這股子腥味的源頭,正是出自黃杉少年手裏的酒瓶。


    那是一個小口鼓肚子的梅瓶,瓶口處用個裹在紅布中的銀豆子封口。


    這瓶子並不在他身上,而是他的奶奶,那位衣著素樸,看上去謙遜有禮的老婦人從懷裏掏出來,遞給他的。


    黃杉少年看到這酒瓶,臉上浮現出痛苦……


    好似裏麵裝的不是美酒,而是苦苦的藥湯。


    人不管到什麽年紀,都不喜歡吃藥。尤其是很多人自覺身體極好,從不生病,便就從此諱疾忌醫。


    老婦拔掉瓶塞子後,血腥味便從中湧出,在整個大廳中彌漫。


    好在窗戶對開著,衝散了許多,但餘下的還是沒能逃得過劉睿影的鼻子。


    他的鼻子有時候很靈,比狗鼻子還靈,可以在掛著涼風的大堂中聞到如此淺淡的血腥。但有時候卻又好似個擺設,闖進了人家姑娘的閨房之中卻不自知。


    前味血腥,後味醇厚。


    的確是酒無疑。


    但這酒裏,決計有血!


    血的味道,哪怕是濃烈的酒,也消磨不掉!


    甚至會經過酒的催發,變得更加猛烈和刺激。


    兩者混為一起,定會產生出鐵鏽一般的鹹腥味。


    這個味道尋常人決計接受不了。


    除非有濃重口味的草原人,或者在宴席上非喝不可,才會一飲而盡。


    用血釀酒,在五大王域中的很多地方都有這個習慣。牛血酒,羊血酒,甚至狗血酒。


    劉睿影喝過最特殊的血酒,就是在定西王城中,定西王霍望集結全部玄鴉軍時,從他們的兜鍪中倒出來的狼血酒。


    那是用草原王庭狼騎的狼血釀造的,入口極腥,還有股子鹹味。反倒是讓酒味不顯著。但喝到嗓子眼裏,卻猶如刀割一把疼通,當時差點把劉睿影的眼淚都嗆出來。


    黃杉少年手中的酒瓶裏,絕對不是狼血,也不是其他任何動物的血液所釀成的酒。


    想到這裏,劉睿影打了個冷戰……


    答案已經唿之欲出,可他卻不願意繼續麵對。


    這便是人的奇怪之處……很多時候往往知道了真相,卻還要裝糊塗。這糊塗並不是裝給別人看得,卻是用來糊弄自己。


    糊弄自己有什麽好處?


    真相是早晚都要麵對的。


    無論你承認與否,它就是如此,不會發生任何改變。


    所做的這一切無非是讓自己在這片刻裏能夠活的安寧,但日後麵對起來,恐怕衝突會更加猛烈。


    短暫的平和和猛烈的衝突,大多數都會被短暫蒙蔽,而妄想將來那衝突不會存在。


    黃山少年湊近瓶口,聞了聞,轉而將瓶子輕輕放下。


    她的奶奶看到這一幕,急切地從凳子上起身,彎腰弓背,雙手托住瓶底,想要給孫兒一股腦灌下去。


    可她的速度終究是慢了一步……


    當她托穩了瓶子時,黃杉少年已經站在了挑釁之人的麵前,原本搭在臂彎處的毛巾,現在卻用雙手捧著。


    他目光灼灼的看著這名挑釁的大漢,一字一頓的說道:


    “你把我的毛巾弄髒了!”


    大漢頓時怔住,不知該說些什麽。


    穿金戴銀的老婦急忙擋在黃山少年身前,將他與大漢隔絕開來,雙手不斷揮動,擠眉弄眼的,讓這大漢拿上桌上的兩塊一百五十兩的金元寶你,趕緊離開。


    三人騰挪間,劉睿影看不真切,隻是發現那老婦帶著十個金戒指的手,驀然垂了下去,沒有了生機。


    大堂裏驟然安靜了下來。


    站在他身後的黃杉少年,朝著旁側平移了兩步,與老婦肩並肩站著,目光平時前方,看著這名大漢,把毛巾又托舉的高了些,幾乎就要蓋在他的臉上。


    劉睿影的全部精神則在那名老婦身上。


    隻見她的身子驟然矮了一截,但事發突然,再加上光線昏暗,以至於沒有弄明白是怎麽一迴事。


    “咚!”


    悶響從地板上傳來。


    劉睿影低頭一看,這才發現客棧裏就連地板都是黃花梨木的,看來這掌櫃的對於此種木頭的癡迷果然是到了一種程度。


    能將店內布置都按照這種木頭,可見已經不在乎美觀與否,隻在乎到底是不是那樣物件。


    有些人對於自己所珍視的東西,隻願意獨享,並不願意大大方方的拿出來示人。


    殊不知物件就是物件,藏起來獨樂哪裏有眾人家口稱讚來的快樂多?


    獨樂的同時,也一定會被眾樂的歡樂掩蓋,並且埋沒在一個角落,封閉起來,到那時候想要拿出東西眾樂樂,就不是輕易而舉的事情了。


    掌櫃的既小心伺候,又不吝惜,倒是個極為通透之人!


    一陣“咕嚕嚕”的滾動傳來,劉睿影正要尋聲看去,掌櫃的伸出巴掌,五指分開,撐住櫃台。


    接著腰誇一扭,雙腿呈剪刀狀,就從櫃台後躍出。


    還未站穩身形,便在兩個桌台間蹲下身子,從地麵上揪住一個圓滾滾的東西,朝門外一丟。


    晃了晃腦袋,掛在脖頸後的雪白毛巾姍姍落下,覆蓋住地麵,很快便被浸潤出一大片殷紅。


    劉睿影猛地站起身來,朝後退去。劍已在手。


    虎視眈眈的看著那位黃衫少年。


    方才掌櫃丟出去的“東西”,他看的極為清楚,也明白了為何那穿金戴銀的老婦身子突然矮了一截。


    掌櫃的扔出去的,是個人頭。


    正是那位老婦的人頭。


    一個人沒了腦袋,身子當然就會變矮一大截。


    劉睿影知道定然是黃山少年出的手,但他這般如臨大敵是因為他根本沒有看清黃杉少年究竟是在何時,又是如何出的手!


    他的雙手始終都在托舉著那條沾染了紅湯的毛巾,劍也始終都在背後斜背著,不曾挪動分毫。


    挑釁的大漢也在這瞬間恢複了應有的反應。


    好歹也是刀頭舔血,走南闖北,見過大陣仗的江湖客。一隻手伸出來,個把人命卻是跑不了。


    區區一個人頭,一具屍身,還嚇唬不住他。


    心中覺得詭異,雙手卻是不慢。


    他的雙手血色逐漸退去,化為烏青,還隱隱泛出幽光。


    雙手一同朝著黃杉少年伸出,十根指頭就像十柄出鞘的利劍。速度快若閃電,烏黑色的幽光都化作一道殘影。


    他的左手朝著桌上的兩個金運寶抄去。


    右手則對準了黃山少年的脖頸襲來。


    他不但要拿走這一百五十兩黃金。


    也要拿走黃山少年的性命。


    黃金雖然不是時刻都能賣,換來性命,但卻可以讓有限的性命活出無限的快樂。


    這麽對比之下,一百五十兩黃金所帶來的快樂,卻是能抵得過尋常人好幾年的光陰,豈不就是白撿了許多年性命?


    三寸……


    兩寸……


    兩寸半!


    他計劃的極為精準。


    而他的雙手也足以配合他的計劃。


    右手比左手稍稍快了半寸。


    這樣當右手中指觸碰到黃杉少年的脖頸時,他的左手才堪堪握住金元寶。


    黃金到手,心裏就踏實了一大半。


    因為他不相信有人可以麵對麵,在如此近的距離躲開他的鎖喉,亦或是出劍砍下他的頭。


    畢竟這樣的暗算,他做的多了。


    早已是爐火純青。


    也遇上過意外的時候,但他都能用絕對的速度和力量將其化解。


    故而從來沒有一次失手!


    現在他右手中指的指尖已經可以感覺到黃衫少年脖頸處傳來的熱度。


    所以他的嘴角浮現出了一抹笑意。


    其實他根本沒有想要這黃衫少年的性命。


    他真正想要的,隻有黃金而已。


    出來行走江湖,不管便宜大小,不吃虧,就是占了最大的便宜!


    但就是因為如此的想法,傳遞到他的右手時,手上便少了一分果決……


    這次出手好像和以前的千百次沒有什麽不同,就連個小意外也沒有發生。


    黃山少年仍舊定定的站著,雙手托舉著毛巾。


    兩眼低垂,很是可惜的看著毛巾上的汙漬。


    他的身子從未異動,他的眼神也根本沒有抬起。


    出手的大漢卻忽然被什麽東西嚇到了似的,寧願讓勁氣倒流,損傷了經脈,也要將雙手撤迴去。


    口中淒厲的慘叫一聲。


    劉睿影看到他雙臂之上鼓起許多處疙瘩。


    這些疙瘩並不是死物,而是活的!好似氣泡一般,在這處下去,另一處又頂起。


    劇烈的疼痛讓大漢佝僂著身子,幾乎都要將腦袋抵在地板上。


    顫巍巍的抬起雙臂,手腕一翻,張口便咬了下去。


    他咬的很深,也很準!


    避開了筋肉,隻咬破了血管。


    一股氣流帶著鮮血噴出去很遠,但卻一觸即收。


    雙臂上不斷遊走的疙瘩,平複下去,大漢的臉上一陣舒爽。


    否極泰來的輕鬆感,是其他任何事都不能比擬的。


    “這是怎麽一迴事?”


    蠻族著急顯然沒有見過這樣的場麵,走到劉睿影身旁悄聲問道。


    “放血順氣。”


    劉睿影迴答道。


    強行撤招造成的勁氣淤積,要是不及時處理,他這兩條胳膊遲早爆裂開來。


    方才事急從權,雖然咬破手腕並不算是多麽高明的手段,但起碼也是一種魄力。


    他的雙臂算是就此保住,不過手腕上的傷口,卻是得好幾個月才能恢複如初


    隻能希望這幾個月,他能找到個僻靜的地方,不被什麽仇家尋到,否則下場會比雙臂爆裂更加悲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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