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悉聽尊便。”


    “汪老大”將雙手背負在身後,閉上眼睛說道。


    成王敗寇,輸了的人除了聽從以外還有什麽法子?


    劉睿影輸過很多次,也贏過不少。但這次他卻沒有一點點勝利的喜悅。


    他選擇無視“汪老大”的話,轉而看向了大老薑。


    “帶我去寶怡賭坊。”


    劉睿影說道。


    手中的劍微微抖動了片刻。


    那一瞬他很像把劍抵在大老薑的咽喉上,逼他應下。可想了想,卻是又覺得沒有什麽必要。


    大老薑的嘴唇蠕動了幾下,繼而點頭答應下來。


    劉睿影衝著“汪老大”兄弟倆揮了揮手,接著又對湯中鬆、酒三半、蕭錦侃招了招手。


    說好的要賭大錢,不能說話不算話。


    在劉睿影等人跟著大老薑離開後,“汪老大”兄弟倆仍然站在原地。


    他沒有再搭理這兩人,兄弟倆也知道劉睿影遲早還會迴來,畢竟那位漠南蠻族的智集還在“會仙樓”裏昏睡。


    劉睿影可以放慢了腳步,站在麵攤老頭兒的身旁,眼中滿是忌憚意味的審視。


    正是因為如此,他沒能看到大老薑在轉身時那一刹那臉上露出的笑意。


    “刀不是我的。”


    老頭兒說道。


    “我知道刀是誰的。”


    劉睿影說道。


    “既然知道,還想問什麽?”


    老頭兒反問道。


    天快破曉,他已經準備收攤。


    今晚的生意很不好。


    並不是劉睿影等人的緣故,而是一場大風。


    他們隻是借著這一場大風做了自己該做的事情罷了。


    這場大風把食客們都吹得七零八落,老頭兒一共隻賣出了不到二十碗牛肉湯麵.


    “你的麵,牛肉湯味很足。”


    劉睿影話鋒一轉說道。


    雖然他看得出來這老頭兒決計不是靠著這個麵攤生活,但如今這麽良心的商販也著實罕見。


    牛肉很貴。


    要比羊肉、雞肉、鴨肉都貴。


    這個問題曾經讓劉睿影想了很久。


    明明在牲畜與家禽裏,牛的個頭最大,一頭牛的肉最多,但偏偏最大最多的價格卻是最高。


    不過後來他知道,牛肉水汽大,一斤牛肉出鍋時隻剩下七兩不到,也就稍微解答了他心中的困惑。


    “牛肉放得多,自然味道就濃。”


    老頭兒說道。


    既然劉睿影想聊,他便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著。


    何況湯濃湯淡也不是什麽了不得的事情,老頭兒並不像別家商販那樣,有自己的秘方,不足為外人道。他的秘方就是多放牛肉,並且都是新鮮宰殺的上好牛肉。


    老頭兒說完,掀起拉板車上的蓋布,指著一個鐵皮桶,讓劉睿影看。


    這個鐵皮桶很深,內外都被鏽蝕的看不出樣貌。


    原本應當是白的反光,現在卻是暗紅色,猶如快要凝固的鮮血。其中還摻雜了許多斑駁,就像是一雙雙眼睛。


    當劉睿影看向其中的時候,這一雙雙“眼睛”好似也在盯著劉睿影目不轉睛。


    桶的底放著些東西,好似岩石一般,可以清楚地看到些許紋理。


    但劉睿影知道,這些東西絕度不會是岩石。


    因為老頭兒雖然古怪,但卻是個正常人,沒有瘋病。所以他是不會在自己出攤的拉板車上裝一桶石頭塊子,還在這個當口讓劉睿影看。


    “這是什麽?”


    琢磨了許久,劉睿影還是沒能看出來,隻好疑惑的問道。


    “牛肉。熬湯的牛肉。”


    老頭兒說道。


    劉睿影無言。


    牛肉不管是生熟他都見過。


    生牛肉顏色鮮紅,像是一團火。熟牛肉煮的和鹵的顏色各異,但也會散發出濃鬱的肉香味。


    這鐵皮桶裏的東西,顏色不對,味道也不對。


    老頭兒說是牛肉,反倒讓劉睿影覺得他是在消遣自己。


    “熬過湯的牛肉,已經沒有了任何味道。便扔了。”


    老頭兒說道。


    劉睿影伸手掂量了一下鐵皮桶,起碼有十幾斤重。


    現在他知道為何老頭兒熬出來的牛肉湯會有這麽足的味道,因為每塊牛肉在熬製了一定的時間後,全都被他取出扔掉,當做了廢料。


    這樣一來,始終都有新鮮的牛肉放入,湯底也就能時刻都保持足夠的味道。


    “本錢不小。”


    劉睿影感慨道。


    “圖個樂子,找點事做。”


    老頭兒說道。


    隨即兩人陷入了沉默。


    老頭兒見劉睿影沒有要走的意思,再度拿起煙杆,想要再抽一鍋。


    劉睿影忽然想起了什麽,臉色變得有些不太自然。


    “我這跟煙杆,跟了我快二十年了。它前麵那根,就是在不太平的年代斷的。”


    老頭兒說道。


    他仿佛對劉睿影的心中所想了如指掌。


    這句話卻是從側麵佐證了他的想法。


    “用的久的東西,就是有感情,還順手!”


    劉睿影說道。


    “跟著久的人也是一樣。”


    老頭兒說道。


    劉睿影卻突然笑了起來。


    老頭兒也笑了。


    兩人互相心照不宣。


    “袁潔還好?”


    劉睿影問道。


    “就在中都。”


    老頭兒說道。


    他就是當年袁將軍府上的老管家。


    照他的話說,在“不太平的年代”,也是屍山血海裏摸爬滾打過來的一員戰將。


    後來胸膛中了一箭,傷及肺部,便經不住馬上的折騰。也就在這之後,染上了愛抽煙的毛病。


    中箭傷肺,抽煙亦是上傷肺。


    他這輩子該當找個能人看看八字。


    袁潔除了自己的父親外,最敬畏的就是這位老管家。


    劉睿影與他有過幾麵之緣,但時過境遷,卻是印象模糊。要不是看到那柄刀,和煙杆,根本不會聯想到他就是那位老管家。


    “我以為她早就離開了。”


    劉睿影皺著眉頭說道。


    袁將軍身死後,他在定西王域邊界和袁潔見過一麵。以為袁潔卻是不會再迴到中都城這處傷心之地,卻是沒想到她還是迴來了。


    一時間,劉睿影有些不敢麵對這個事情,他已經遙想到他們再次在這裏見麵的情景。


    “你們已經見過了。”


    老頭兒說道。


    “嗯,是見過。”


    劉睿影說道。


    “不是外麵,是這!”


    老頭兒抬起右臂,伸出右手食指,朝地下一指。


    劉睿影渾身驟然震悚。


    他說的地方不是定西王域的邊界,而是中都城!


    自從迴到中都城,雖然見過不少新人,但哪裏有袁潔?但老頭兒的話顯然也不是無的放矢,臉上雖然帶著笑意,可說的話卻不是玩笑。


    老頭兒說完便開始忙活著收拾攤子。


    先用長柄勺將鍋裏的牛肉撈出來,扔進鐵皮桶裏。然後將牛肉湯全部倒在路邊。


    立馬就有幾隻一直藏在暗處的野狗衝上來舔事。


    待劉睿影再迴過神來時,耳邊傳來一陣吱吱扭扭的聲音,卻是老頭兒推著拉板車,托著步子,漸漸遠去。


    ?他記得這老頭兒是成過家的,不過卻是個又瘸又聾、爽直潑辣的老姑娘。


    聽說也是個苦命的人,從小在大府邸裏幫工做活,後來那家主人死了,夫人覺得她礙眼,就將其趕了出去。


    好在還是給了她些銀錢,不算是太過於刻薄。於是這老姑娘就隨便找了間沒人要的破房子往下。


    反正沒人要,也正好省了租子。


    一開始他不知道該感謝什麽,便經常出門瞎轉悠。


    不識字的人往往迷信,她也對神明二字極為敬畏,轉悠時去的最多的地方就是神廟。


    她總是一個人去,避開其他人上香火的時間,然後為自己默默祈禱保佑。


    袁潔好似告訴過劉睿影,說她和老管家結識也是在神廟中。那晚的風應當不比今晚小。老姑娘穿著披風,頭上還帶著頂帽子。


    也不知是因為水土不服還是破屋子裏不幹淨的原因,她的皮膚使極為凹凸不平,麵頰和彎曲的鼻梁都像是蟹爪蘭那樣呈現出鮮豔刺目的桃紅。


    而這老姑娘最拿手的,就是熬牛肉湯。


    袁潔還曾給劉睿影炫耀過,說她小時候身體不好,娘親不知請了多少郎中都瞧不好。


    土方子也著實嚐試了不少,什麽要吃帶血的牛肉,生吞去掉毒腺的活蜈蚣、活蠍子!但都沒有任何改觀。


    直到老管家成家之後,每天喝了那位老姑娘熬製的牛肉湯,身子骨才漸漸好轉起來。


    現在這老頭兒晚上獨自出攤,想必那老姑娘已經不在人間。


    劉睿影看著他的背影,心中也不知是愧疚還是落寞……


    又忽然想起他說賣這湯是為了打發時間,也大抵是為了這曾經陪伴的熟悉的味道和心底裏永不逝去的人兒吧。


    那老姑娘再醜,身影也被印在了老頭兒的腦海裏,成為一抹亮色。


    路的另一頭,湯中鬆、蕭錦侃、酒三半三人和大老薑還在等著他。


    快步趕上後,三人很有默契的對剛才的事情隻字不提。


    “今晚寶怡賭坊人多嗎?”


    劉睿影問道。


    “和那天一樣。”


    大老薑迴答道。


    眼神卻是有些躲閃。


    距離“寶怡賭坊”越近,他反倒是越發不自然起來。劉睿影覺得他這種舉動太過於反常,故而用眼神提示了一下其餘三人,莫要太過於輕鬆。


    實際上隻有兩人。


    因為蕭錦侃卻是看不見他的眼神。


    不過他也是唯一不用提醒的人。


    大老薑就是再能算計,也算計不到蕭錦侃。一個人倘若是想和至高陰陽師拚算計,隻能自取其辱。


    想要這麽做的人,想到至高陰陽師這個名頭就先怯了三分,就算有勇氣再進一步,這至高陰陽師的名頭也不是空的,恐怕在他想算計的那一刻,就已經被蕭錦侃先算計到了。


    上次劉睿影怎麽去的“寶怡賭坊”他根本不記得,醒來時就在床上,在溫暖的被窩中。


    不過他還記得那床上鋪著湛藍刺繡罽,自己的腦袋兩側分別放著兩個用絲線繡的碧綠色金錢蟒靠背,連著一雙引枕。


    被子是被他壓在身下還是蓋在身上已經有些模糊,但秋香色的背麵著實是少見。


    當時他就想要看看上麵得紋飾,但從床上起來之後,卻是就忘記得一幹二淨。


    至於屋子裏點的燈盞,還有桌案兩邊各自安放著一對梅花小幾,邊沿處有個文象牙香盒與汝窯瓷器,等器物還是記得清清楚楚。


    唯一讓他沒能理順思路的是,從房間出去後對著的八間大正房,以及兩邊的三門廂房,還有數間連著長廊的耳房究竟是作何之用,又通往哪裏。


    想到這裏,他不禁開口問道,婢女伺候他更衣之後,遞給的酒杯裏為什麽是水。


    “因為有人不想讓你喝酒。”


    大老薑說道。


    “誰?”


    “我不能說。”


    大老薑搖了搖頭。


    “你不是寶怡賭坊的東家。杜彥害怕的人也不是你!”


    劉睿影沉吟了片刻說道。


    話音剛落,眾人已經走到了寶怡賭坊門口。


    大老薑右手虛引,做了個請的手勢。


    走在最後的蕭錦侃進入之後,他這才跟著進去。


    “還是要先更衣,再喝酒?”


    劉睿影問道。


    “若是劉典獄不想,也可以不必。”


    大老薑說道。


    “今日怎麽這麽好說話?”


    劉睿影反問道。


    大老薑不再迴答,而是拍了拍手,喚來幾位婢女伺候。他自己卻輕輕拉住劉睿影的胳膊,說道:


    “劉典獄別那麽著急去賭錢。”


    “不賭錢,我來賭坊做什麽?”


    劉睿影說道。


    但大佬薑卻指著一處正房,想讓劉睿影去往那裏。


    劉睿影隻看了一眼,便被深深的吸引。


    那間屋子似是有種奇異的魔力。


    他匆忙和其他三人打了聲招唿,便獨自朝著那間屋子走去。


    酒三半還想要問問清楚,卻被蕭錦侃和湯中鬆聯手攔下,架著他的胳膊,跟著婢女的引導,去往另一處屋子賭錢,由大老薑親自開局坐莊。


    劉睿影推開房門,發現這哪裏是一間屋子?門後麵卻是連通著一座城。


    街麵灰溜溜的,單調劃一,並且排列著許許多多的住戶。


    這些住戶各個都大門緊閉,但幾乎家家門口都有厚實的石板砌成的三級高的台階。這樣的街道隻有在平南王域和安東王域才能看到,那裏雨水多,為了防止雨季時漲水倒灌,便得在門口砌上台階。


    中都城裏決計不會有如此風格的街道,起碼在劉睿影的腦中沒有印象。


    劉睿影走入門中,在街麵上踏出第一步後,就感覺自己的餘光中有無數的小點正在閃光、正在散發出芳香。


    目光怎麽可以感覺到氣味?


    但劉睿影的的確確就是感覺的這樣強烈。


    緊接著整個環境都在氤氳中懸凝,他像是步入了一個隱而不露、卻又豐富至極的人的內心精神。


    這裏的空氣好似不會流通,就像是一朵纖細嬌美的花,孤零零的開著,雖然依舊香甜誘人,但卻始終無法引起人們的興趣。


    繼續朝前走了幾丈遠,兩旁的人家已經不見。


    原本該是門戶的位置,被一幅幅巨型的掛毯上所取代。


    掛毯的顏色已褪得模糊不清。


    但這樣卻反而給毯子上的畫麵增添立體感,顯得表現力十足,即使劉睿影根本看不清畫麵中想要表現的究竟是什麽。


    不過當他不小心用手肘觸碰到掛毯時,竟然可以用心讀懂其中內容。


    一位女子正在順著她嘴唇的輪廓線上塗抹著不知是什麽,身上穿著一件極為厚實又顯得十分滑膩的裙子,顏色極為複雜。


    身下是一艘造型古樸的木船,像是在光陰長河中行駛了不知多少個年頭。


    若是將發生過的重大事端都比做廳柱的話,它就這麽駛過一柱柱,一廳廳。


    身後站著一群千嬌百媚的侍女,正在互相調笑。略顯臃腫的身


    擋住了船尾處一個土裏土氣,還在掛著鼻涕哭哭啼啼、衣衫極度寒酸的小男孩。


    掛毯頂端,擺著無數個造型奇特的器皿。


    枯白的半圓形器皿,如同被打磨光滑的半隻人頭骨。


    看上去細膩而堅硬。


    劉睿影憑眼力淡定,這絕非是天然形成的,雖然看似粗糙原始,但或許也出自當時那個年代的能工巧匠之手。


    這器皿的中部,還環繞著一圈深藍色的花紋,繁複冗長,卻又很是統一。


    若是沉下心神看去,反倒是覺得有些像是夜晚的海浪,在一波波的湧起又平息。


    劉睿影從未在別的地方見過類似的紋飾。


    天下間除了草原王庭有自己獨一無二的文化與傳承之外,其餘的奇怪應當都是來自於漠南蠻族。


    這麽一想,那宛如人頭骨般的器皿倒還真像是出自漠南蠻族的手筆。


    畢竟以蠻族的嗜血和野蠻來說,將人殺死之後,頭骨做成器皿,飲酒吃肉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置於器皿之中的一坨坨無法描述的東西,正在朝著四麵八方散發著出股股令人作嘔的腥臭。


    劉睿影並未注意它時,並不會聞到。但現在想要把精神抽離出來,卻又有些欲罷不能。


    這種味道很快就充斥了了整個街麵,並且越來越清冽。


    不知過了多久,他逐漸開始適應,竟然還覺得在這種腐敗裏,透露出了些許甜滋滋的氣味。


    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氣,讓這種氣味充斥自己的整個肺部,接著又徐徐吐出。


    劉睿影雙眼迷離間,看到道路盡頭有人影閃動,似是圍坐在桌邊,埋頭吃喝著什麽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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