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望已經迴到了他的王府中。


    不過此刻他的麵前擺著一隻燒雞。


    先前那一砂鍋魚湯,他除了豆腐,卻是再沒有吃任何。


    湯沒喝一口。


    魚肉也沒吃一塊。


    不過豆腐卻是一點兒不剩的,全都吃完了。


    眼下雖然有一隻燒雞。


    但是他卻沒有心思動筷。


    霍望仍然在迴想著今日裏在王城裏的見聞。


    那個吹糖人的手藝人。


    那兩位沿街賣陽春麵的父女。


    以及在酒家中說要來殺自己的酒徒劍客。


    他不知道自己這般坐著,是不是在等他。


    但霍望的確是手中握著劍的。


    並且還囑咐了玄鴉軍。


    今夜要是有人闖進來,一定不要阻攔。


    就任他來找自己便好。


    這不是過分托大。


    而是霍望確信他有自保的本事。


    何況,他對這名酒徒劍客也著實很感興趣。


    不過更多的,是對他手中的劍,以及贈劍的人。


    黃昏的天氣遠遠比不上先前那般晴朗。


    還未等到華燈初上。


    街上就已起了風。


    看這樣子。


    今晚是躲不過一場雨的。


    太陽還未開始徹底西沉。


    不過這起風後的一陣涼爽,還是能讓人的身心獲得不少愉悅。


    酒徒劍客走在長街上。


    這條街不但是王城裏最繁華的街道,也堪稱附近方圓三千裏內最為繁華的街道。


    不過他的心情,卻沒有如同這街道的繁華一樣多姿多彩。


    因為此刻的他沒有任何目標。


    殺人。


    現在還太早。


    所以他就這般漫無目的的在長街上來迴溜達。


    從最東頭走到了最西頭,而後再折返迴來。


    他看到許多用完晚飯,收拾完家務的婦道人家,三三兩兩的相約出來閑逛。


    偶爾在貨郎的挑擔前定下腳步,嘰嘰喳喳的議論著。


    但往往為了一盒水粉胭脂能便宜幾文錢,不惜和同行之伴一起唱了出雙簧。


    酒徒劍客看著這些人的每一張臉,落寞的抖了抖肩。


    因為他們都好似活的極為輕鬆隨意。


    雖然或許要好幾天才能吃上一頓好肉。


    但卻已在這個王城裏,擁有了自己的落腳之處。


    有了相伴一生的愛人,有了血脈的延續。


    即便平日裏隻能吃些蒸菜燉菜,日子卻也是極甜的。


    他看了看自己手上的劍和腳下的靴子。


    突然也覺得自己有些和長街上的這些人過於格格不入。


    來往之人若是目光掃過,便都會在他的身上多停留片刻。


    這可不是個好事……


    對於旁人來說,能夠吸引別人的目光,一定會很是開心。


    但對這酒徒劍客來說著實不是個好事。


    若是等他名揚天下之後,這會變成常態。


    但對於此刻現在的他來說,還是應該如芸芸眾生一般融入進去。


    否則怕是還沒到王府,就被巡城的兵士攔下來盤問。


    而他也不是一個能輕易說謊的人。


    他想做什麽,就會如實說出來。


    所以避免自己暴露的最好辦法就是,一點都不引人關注。


    於是,他決定去買一身衣服。


    再換一雙鞋子。


    若是時間還早,就再去附近的澡堂子裏梳洗一番。


    他已經很久沒有買過衣服了。


    對於衣服的印象,還停留在去布店扯了布後再去裁縫部量尺寸的階段。


    不過這時,他卻看到街道的左邊有一家成衣店。


    他不明白‘成衣店’三個字的意思。


    但是他透過門庭看到這家店裏麵掛滿了已然縫合好的成套衣服。


    酒徒劍客走了進去。


    裏麵支應的小二,第一眼根本懶得上去伺候。


    畢竟這般破衣爛衫的主顧,也買不起什麽好衣服。


    嘴碎挑理不說,到最後能拿一件綢衫已算是頂了天了。


    但第二眼,卻是看到了他手中的劍。


    看到了劍柄上密密麻麻鑲嵌的珍珠。


    “老爺!有什麽需要的,我給您引薦引薦?”


    這小二卻是立馬改頭換麵,從櫃台後麵走出來,諂媚的笑著說道。


    “老爺?你為何稱唿我為老爺。”


    酒徒劍客有些奇怪。


    “您看您這身兒氣質!可就是一位江湖老爺嘛!”


    小二說道。


    他伸出右手,把這位酒徒劍客從頭到尾一比劃。


    臉上的神色卻是更加恭敬。


    酒徒劍客心裏暗暗發笑。


    ‘江湖老爺’。


    這個詞兒他可是頭一遭聽說。


    有江湖浪子,江湖豪俠,可偏偏就是沒聽說過這江湖老爺。


    江湖若是有了老爺。


    那這江湖,還能算是江湖嗎?


    酒徒劍客歎了口氣。


    也不願開口去與這小二爭執。


    他能理解這小二的心思。


    無非是想討好下自己,一會兒能多討幾個賞錢罷了。


    說白了,也是為了生活。


    誰都不容易。


    這四個字,說不定也是他較勁腦汁才能想出來的。


    酒徒劍客在這家成衣店裏逛了至少有兩炷香的時間。


    小二就這麽畢恭畢敬的跟在他身後半步之遙的地方。


    以備這位‘江湖老爺’隨時問詢。


    奈何這酒徒劍客對衣服著實沒有概念。


    就好比讓一個文盲去欣賞山水大軸的畫作一般。


    等酒徒劍客再出來時。


    他已換上了一襲藍衫。


    腰間係著一根青絲帶。


    腳下穿著一雙飛雲快靴。


    散亂的頭發,用手隨便抓了抓,卻是盡皆都捋到了腦後。


    不得不說。


    這麽一番改頭換麵之後,到的確是比以前看著更加瀟灑俊俏。


    何況他的臉本就不醜。


    隻是有點髒。


    但現在配上這一身幹淨的衣衫,他這張有些浮灰有帶點胡茬的臉,倒是更顯得憂鬱。再加上他的心中也的確在盤算著事情。


    就這麽一路低著頭走出了成衣店,走迴了長街上。


    倒是更加引人注目了!


    酒徒劍客不由得一陣苦笑。


    心想自己這算是弄巧成拙了。


    還不如換成以前的破舊袍子和棉鞋舒服的多。


    想來這一身衣服是如何挑選出來的?


    卻是他根據先前在酒家中看到霍望的打扮後挑選的。


    雖然酒徒劍客沒有刻意如此。


    但霍望著實是他進來唯一麵對麵說過話的人。


    所以難免對其印象更為深刻。


    方才在成衣店中,找來找去也不知道自己該穿什麽。


    他便把腦子裏關於霍望今日的穿著打扮描述了一番。


    那小二也是伶俐的緊!


    酒徒劍客話音剛落。


    他就從一大堆衣服後麵抽出來了這件藍衫,和腰間的係帶。


    接著又在酒徒劍客換衣服的檔口,跑去斜對門兒家給他買了一雙靴子。


    成衣店是沒有鞋靴的。


    但這位小二本著‘要伺候好這位江湖老爺’的想法,卻是幫其跑了個腿,代勞了。


    不過這靴子也著實很讓酒徒劍客稱心滿意。


    要比他先前的那雙破洞棉靴輕快了不少。


    他沒有說謊。


    在震北王域的時候,酒徒劍客得確一直是光著腳的。


    不穿鞋豈不是最為輕快?


    待他進入了定西王域之後,才不知從何處撿了一雙如此的破爛棉靴套在腳上。


    腳下輕快了,身子就靈活。


    身子靈活了,劍招就詭變。


    劍招詭變了,殺霍望就容易。


    一想到這裏,酒徒劍客的心情一下子輕快了起來。


    嘴裏甚至吹起了口哨。


    對那些盯著他看的往來路人,也微笑著點點頭,算是打了個招唿。


    此刻的天,似是又晴朗了許多。


    至少這夕陽要比先前亮堂了不少。


    紅霞漫天。


    酒徒劍客這才發現,原來這條長街的盡頭處有一條小河。


    小河的旁邊是一個大戶人家的花園。


    現在正是姹紫嫣紅的時刻。


    隻是這花園,像極了給他贈劍之人的花園。


    就連那牡丹和月季栽種的地方,都幾乎是一模一樣。


    酒徒劍客靜靜的佇立在河邊。


    不由得看入了神。


    就在這時,花園裏突然冒出來了一個小女孩。


    小女孩鬼鬼祟祟的,點著腳尖走到了一顆月季花旁。


    眼見四下無人,便伸出自己一雙有些微胖的小手,把那多開的最豔,最大的月季摘了下來。


    小女孩把這一朵月季放在鼻下深深的嗅了一口。


    此刻夕陽的角度,正好灑在了小女孩的半邊身子上。


    酒徒劍客看到她的眉眼鼻子都長得極為清秀。


    雖然不太像送劍給自己的那人,但倒是很像自己和她日後的孩子。


    他癡癡地笑出聲來。


    本來在小河邊玩水的孩童,以為他是個傻子。


    紛紛用水潑他。


    有些還潑到了他的臉上。


    但是酒徒劍客並不在意。


    他把臉上的水用袖子擦幹。


    看著這藍衫的顏色因為水的濕潤而變得幽深。


    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和感情,若是也能這麽簡單的深刻起來該有多好?


    不過深刻起來容易的感情,淺淡之時也會更為迅速。


    酒徒劍客隻見過贈劍之人一麵。


    但無論是她的臉還是手,甚至她的聲音,都是堪稱是一位絕代佳人。


    酒徒劍客雖不是閱女無數。


    但也著實走南闖北的有不少見識。


    他見過的美女。


    或多或少都有些瑕疵。


    要麽是眉毛太濃。


    要麽是鼻梁太挺。


    沒有任何人是像她這般,十全十美的。


    就連他的聲音,也如黃昏時夜風吹響的銀鈴一般。


    清脆,幹淨。


    絕沒有一絲一毫的刺耳。


    這樣的聲音配上如此的麵頰。


    即便一張嘴吐出的都是髒話,也是讓人極為受用的。


    至少酒徒劍客就希望能和她多說幾句話,哪怕是挨罵也好。


    隻不過男人都貪心的很。


    聽到聲音好聽,就想多說幾句話。


    看到臉頰美麗,就想一直盯著不移開。


    但當聽到了聲音,看到了臉頰之後,卻就又會想入非非。


    對那衣衫裙擺之下的無限風情心生向往。


    最要命的是。


    在酒徒劍客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見到她時。


    她剛剛殺完人。


    他的身後正躺著三具被剝了個精光的屍體。


    那三人都是被一劍斃命。


    他們的臉色極為安詳。


    或許正陶醉在這位女子的美貌中,就不明不白的定格成為了永恆。


    隻是這美貌女子卻仍不收手。


    她拿著劍。


    把這三人身上的衣衫盡數削去。


    而後又把他們身上的每一寸皮膚盡皆割裂。


    看著鮮血汩汩的冒出來,才大笑著停手。


    一轉頭,她就看到了這位酒徒劍客站在自己的身後。


    目光炯炯。


    四目相對。


    她燦然一笑,卻是沒有任何介懷。


    “好看嗎?”


    這美貌女子問道。


    “好看!”


    酒徒劍客點了點頭說道。


    這美貌女子問的是她殺人的手段,以及這地上三具屍體的死相。


    然而酒徒劍客卻迴答的是關於他本人。


    不過無所謂何種好看。


    這美貌女子終究是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酒徒劍客並不好色。


    他也不知道為何自己僅這一眼,就能讓他拋棄了自我。


    甚至忽略了這美貌女子的蛇蠍心腸,全身心的愛了上去。


    “你也喜歡?”


    美貌女子又問道。


    “我也喜歡。”


    酒徒劍客迴答。


    他似是已經放棄了思考的能力。這美貌女子說什麽,他便附和什麽。


    即便是在這一刻她然後他去自殺,恐怕酒徒劍客都會二話不說的拔劍插進自己的咽喉。


    “那你要記得,以後殺人也要如此!”


    美貌女子說道。


    她用右手食指抹了一下額角。


    額角處有一滴剛才殺人時濺上的血珠。


    這滴血珠現在就在她的指尖。


    她卻沒有任何猶疑的,含進了嘴裏。


    隨後發出“啵”的一聲。


    美貌女子砸了咂嘴。


    轉身準備離開。


    酒徒劍客卻亦步亦趨的在她身後跟了數十步。


    “我要迴家,你呢?”


    美貌女子頭也不迴的問道。


    “我也要迴家。”


    酒徒劍客說道。


    “這條路隻能到我的家,你的家在哪?”


    美貌女子問道。


    酒徒劍客默不作聲。


    他沒有家。


    四海為家。


    “再走下去,你就和我迴到一個家了。”


    美貌女子說道。


    酒徒劍客這才突然停下了腳步。


    他拍了拍自己的腦袋。


    覺得著實不該這般唐突。


    美貌女子聽到身後的腳步聲停了,她卻是也停了下了。


    隻不過她彎腰開始脫鞋。


    接著,又褪去了襪子。


    酒徒劍客看到她的腳竟是比許多女子的手更美。


    那一抹凝白,瞬間充斥了他的全部身心。


    一時間,唿吸都有些急促。


    “這裏的一草一木都是陪我長大的。所以我不忍心用鞋底去踩它們。”


    美貌女子說道。


    她脫了鞋襪之後,把襪子塞進了鞋子裏。


    隨後左手二指一勾,站起身,繼續朝前走。


    看到這一幕。


    酒徒劍客卻是又覺得世間怎麽會有如此善良的女子?


    為了不讓這些草花受傷,寧願自己光著腳走路。


    而當時的天氣,是三年前的深秋。


    地麵已然非常冰涼。


    酒徒劍客有些心疼……


    他擔心這樣走下去,這女子的腳莫要凍壞了才好。


    竟是全然忘記了她剛才殺死了那三人後,對那三具屍體的瘋狂。


    果然。


    人的眼睛願意看到自己想看到的。


    人的腦子隻願意記得自己想記得的。


    同樣人的心,也隻願意去相信同情自己願意相信的,願意同情的。


    那三人一定是十惡不赦之人。


    最後落得如此下場,也是他們罪有應得。


    酒徒劍客在心裏如此想到。


    卻是已經為這美貌女子做了一番開脫。


    想到這裏,酒徒劍客也兩腳踢掉了鞋子。


    他本就沒有穿襪子。


    倒是在此刻顯得更為省事。


    “你與它們有沒有感情,何必學我?”


    美貌女子聽到身後傳來的動靜說道。


    “我隻是想這麽做。”


    酒徒劍客說道。


    美貌女子把手中的劍向後一拋,說道:


    “等你學會那樣殺人了再說。”


    “那樣殺人不難。我已經會了。”


    酒徒劍客說道。


    “殺一般的人自是不難。難的是殺有名的人。”


    美貌女子說道。


    “怎麽樣的人才算是有名?”


    酒徒劍客問道。


    “名動四方,名動天下。”


    美貌女子說道。


    “殺了名動四方的人,豈不我就名動了四方?殺了名動天下的人,豈不我就名動了天下?”


    酒徒劍客反問道。


    “名動四方,名動天下難道不好嗎?”


    美貌女子問道。


    “有什麽好?”


    酒徒劍客不解。


    “名動四方,名動天下的人,都是英雄。”


    美貌女子說道。


    “英雄?我從沒有想過……”


    酒徒劍客說道。


    “你是沒想過。但我想過。不光想過,甚至日日夜夜,時時刻刻都在想。”


    美貌女子說道。


    “你想成為英雄?”


    酒徒劍客問道。


    “不。我不想。”


    美女說道。


    酒徒劍客更加疑惑了。


    他不明白這美貌女子究竟在說什麽。


    還是隻因為走在路上有些無聊,而隨便說幾句解悶。


    “我想的是,美女愛英雄。”


    美貌女子沒有聽到酒徒劍客接話,頓了頓接著說道。


    酒徒劍客笑了。


    此刻他算是明白了這美貌女子的意思。


    “我會成為英雄的。”


    酒徒劍客撿起了美貌女子扔的劍說道。


    “是嗎……就是不知道要多久。”


    美貌女子說道。


    “你能等多久?”


    酒徒劍客問道。


    “三年。”


    美貌女子痛快的說道。


    “為何如此準確?”


    酒徒劍客問道。


    “因為三年後我還會迴到方才那三人死去的地方,看看他們的肉爛完了沒,骨頭化了沒。”


    美貌女子說道。


    酒徒劍客豁然的點了點頭。


    他的眼前看到了一座花園。


    一座即便是深秋時節,也已然姹紫嫣紅的花園。


    “隻要你用心,什麽都能做到。我為了它們盡心盡力,所以它們也願意一直陪我到這深秋。”


    美貌女子說道。


    當他看到美貌女子的身影逐漸隱於花園中時。


    也是黃昏剛過。


    和現在的天氣一模一樣。


    隻是要比此間的,更加通透。


    不過自那日之後,酒徒劍客卻是覺得哪裏的天氣都比不上震北王域,哪裏的鮮花都比不上美貌女子花園中的鮮花。


    小河旁的孩童們都迴家了。


    嬉鬧聲安靜了下來。


    酒家裏卻是人聲鼎沸。


    酒徒劍客轉過身,準備再走一遍這條長街。


    他早已打聽清楚。


    這條長街走到了最東頭之後右轉,就是定西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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