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透過窗子照進了劉睿影的眼眸。


    他正坐在蕭錦侃的屋中。


    蕭錦侃不在。


    劉睿影也不知他去了哪裏,在做什麽。


    按理說,屋主不在,就這般進門坐著很失禮數。


    但劉睿影和蕭錦侃的關係自是不必在乎這些。


    他在桌子的另一頭放了一隻酒杯。


    裏麵倒滿了酒。


    這個場景很像是祭奠某人。


    雖然蕭錦侃還沒死。


    甚至活的很好。


    但此刻他卻是不在。


    因此這祭奠,也就變成了懷念。


    不知怎的。


    劉睿影突然間淚流滿麵。


    他的心裏並不痛苦。


    但就是很想哭。


    這眼淚來的莫名其妙。


    奇妙到連劉睿影自己都不知道為何這眼淚會掉。


    他的思緒不由自主的被拉扯迴剛從中都查緝司出來的那一日。


    看著眼前平坦無盡的官道。


    心中豪情縱生。


    以至於每一個落腳之地,還依舊能連名帶姓的想起來。


    可是現在他卻沒了那些豪氣。


    他隻想好好睡個覺。


    突然,透過窗的陽光被遮擋住了。


    劉睿影抹了一把臉,朝窗子外看去。


    他以為是蕭錦侃迴來了。


    但進來的人卻是湯中鬆。


    湯中鬆一刻不停的盯著劉睿影的臉。


    那眼神,好似盯著一位絕世美女裸露的身子一般。


    “為何要這樣看著我?”


    劉睿影問道。


    他的嗓子有些啞。


    一是因為他昨晚一宿沒睡,剛才又喝了很多酒。


    二是因為方才他哭了,眼淚流了不少。


    雖然眼睛和嗓子是兩個不同的器官。


    但隻要流了眼淚,嗓子就會變啞。


    這是身體的本能反應。


    誰也控製不了。


    好似是生怕旁人不知道自己在悲傷一樣。


    “我隻是在看一個了不起的人。”


    湯中鬆說道。


    “了不起?”


    劉睿影有些疑惑。


    不過湯中鬆一向妙語連珠。


    他也分清這番調侃到底是為了什麽。


    “在明月樓中本就喝了不少酒……接著又去渡了一夜春宵。而現在卻是又在這裏自己獨酌。這難道不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嗎?能做出如此了不起的事的人,也定然是個了不起的人!”


    湯中鬆說道。


    劉睿影無言。


    她隻是和趙茗茗去說了會兒話,喝了幾杯酒的。


    但卻是被湯中鬆定義為‘春宵’。


    “你怎麽不解釋你沒有去度春宵?”


    湯中鬆看劉睿影不說話,於是反問道。


    “你都這麽想了,我再解釋又有什麽用?”


    劉睿影說道。


    “你變了。”


    湯中鬆說道。


    “變得了不起了?”


    劉睿影漫不經心的迴了一句。


    “以前的你,眼裏可揉不得沙子。而現在卻是連解釋爭辯都懶得開口。”


    湯中鬆說道。


    “天地自有公論。若是一舉一動都得拿個大喇叭對著天下人解釋清楚,我怕是連撒尿的時間的都沒有了。”


    劉睿影說道。


    同時又拿出了一個酒杯。


    放在湯中鬆麵前。


    給他滿上了一杯酒。


    “這是什麽酒?”


    湯中鬆問道。


    “碧芳酒!”


    劉睿影說道。


    “難道真有這種酒?”


    湯中鬆看著酒杯,不可思議的問道。


    他隻知道《碧芳酒》的戲曲,卻是不知這天下竟然真有碧芳酒這種酒。


    “名字都是人起的。”


    劉睿影說道。


    湯中鬆把酒杯放下。


    因為他笑的渾身都顫抖不止。


    若是再端著酒杯,怕是要把這一杯碧芳酒全都灑出來不可。


    “劉省旗!我向你道歉!”


    湯中鬆竟是站起身來,朝著劉睿影深深鞠了一躬。


    “道歉?你沒得罪我什麽啊?”


    劉睿影的酒杯停在嘴邊問道。


    “我方才心裏得罪了。”


    湯中鬆說道。


    “我又鑽不進你的心裏,你大可不必說出來。”


    劉睿影說道。


    “但我忍不住。”


    湯中鬆說道。


    他強行想要自己的心緒平複一些。


    但卻是越笑越厲害……


    “你忍不住卻是讓我也忍不住了,說說吧,心裏怎麽得罪了我?”


    劉睿影說道。


    把酒杯裏的酒一飲而盡。


    “我想起你先前對什麽事都一絲不苟,黑是黑,白是白的樣子。結果方才你一不辯解,倒是讓我覺得你沒有從前可愛。但這碧芳酒一說出口,我就知道,你還是和從前一樣可愛,甚至更加可愛了!”


    湯中鬆一邊笑的抽抽,一邊說道。


    劉睿影麵無表情的看著他。


    因為他著實不覺得這有什麽好笑的。


    甚至他想勉強自己陪著湯中鬆笑一下都勉強不來。


    “你覺得一個大男人誇另一個大人可愛,合適嗎?”


    劉睿影反問道。


    “對對!就是這種樣子!就是這種斤斤計較,咬文嚼字的樣子!”


    湯中鬆指著劉睿影說道。


    竟是笑的更加劇烈。


    整個人都開始咳嗽起來。


    一不留神。


    膝蓋碰到了桌子。


    把先前劉睿影倒給他的那杯‘碧芳酒’打翻了。


    這倒是把劉睿影逗笑了。


    因為酒杯打翻後,流出來的酒湯竟然在桌子上畫出了一個笑臉的模樣。


    隻不過這張笑臉有些扭曲。


    但卻像極了湯中鬆此刻的模樣。


    “你今天似乎心請很好。”


    劉睿影說道。


    一個人隻有在心情好的時候,才會看什麽都可愛。


    往常覺得難以下咽的苦瓜,在心情好的時候都能吃下去半盤。


    “當然了!你知不知道張學究那老頭兒已經好幾天沒迴來了!早晨沒有人來打擾我,讓我無憂的和周公下棋到下午,是一件多麽令人心情舒爽的事情!”


    湯中鬆激動的說道。


    “他去哪了?”


    劉睿影問道。


    “你說呢?”


    湯中鬆挑了挑眉毛,玩味的說道。


    劉睿影撇了撇嘴。


    他知道湯中鬆的意思是,張學究也一定去度春宵了。


    而且還度了好幾日。


    畢竟當時他是和銀星一同離開的。


    而後卻是再沒露麵。


    “花開的若是晚,就一定會開的更加豔麗,更加長久。”


    劉睿影說道。


    湯中鬆點了點頭。


    扶起那酒杯,給自己倒了一杯。


    人和花本就沒什麽不同。


    張學究這麽一把年紀遇上了舊日情人,自是會激烈的多。


    這麽多年過去,曾經的心結早已打開。


    自是不需要像少男少女那般羞澀的互相試探。


    很多事情都是水到渠成。


    當然就可以單刀直入,直搗黃龍。


    “其實我今天醒來就一直在想一個問題。”


    湯中鬆說道。


    劉睿影沒有接過這話茬。


    因為他知道湯中鬆一定會接著往下說。


    “那老頭兒如此寶貝他的扇子。所以睡覺的時候,他旁邊是扇子離得近還是銀星離得近呢?”


    湯中鬆接著說道。


    繼而陷入了沉思。


    似是對這個問題想得極為用心。


    劉睿影有些無奈。


    因為這個問題太過於無趣。


    “你可以直接去問問張學究。”


    劉睿影說道。


    “帶我再見到他,我一定會問的。”


    湯中鬆說道。


    “別忘了告訴我一聲。”


    劉睿影喝著酒,含糊不清的說了一句。


    “那怕是有些困難了。”


    湯中鬆歎了口氣說道。


    “有什麽困難的?”


    劉睿影問道。


    “因為你要走了。中都查緝司那地方我可不想去……而且我也不喜歡寫字,所以也不太可能給你寫信告訴這些事。何況大家寫信總是要有些正經話說。若是單單為了這麽一個事情就寫一封信的話,我也不好意思寄出去。”


    湯中鬆說道。


    劉睿影有些疑惑。


    難道他的身上寫了幾個大字“我要走了”?


    怎的人人都能看出來他要離開似的。


    門外又響起了腳步聲。


    “你覺得是誰?”


    劉睿影笑著問道。


    “隻有一個人,他不會錯過每一次喝酒。”


    湯中鬆指著酒壇子說道。


    既然蕭錦侃不在。


    劉睿影便把先前倒給蕭錦侃的那一杯酒,往外放了放。


    隻等著那人進屋來,坐下就能喝。


    “這酒聞著不錯啊!”


    酒三半還不等坐下,就拿起酒杯,深深的聞了一陣說道。


    “這可是傳說中的‘碧芳酒’,當然不錯!”


    湯中鬆說道。


    酒三半愣了愣。


    顯然他沒有聽說過什麽是‘碧芳酒’。


    不過無所謂。


    隻要是酒,他都喜歡。


    隻要是好酒,他就更加喜歡。


    “你要走了嗎?”


    酒三半忽然抬起頭來看著劉睿影問道。


    劉睿影不禁麵露苦笑。


    “你怎麽也知道?難道我的臉上寫字了不成?”


    “因為這酒裏有股子依依不舍的味道。”


    酒三半說道。


    隨後把這杯酒飲盡。


    “嗯……除了依依不舍還有幾分決絕。也就是不太想走,但又不得不走。”


    酒三半砸吧著嘴說道。


    “看到了嗎?這才真的是了不起的人……”


    劉睿影指著酒三半說道。


    這杯酒原本是他親手倒給蕭錦侃喝的。


    倒酒的時候,心裏的感情和酒三半說的一模一樣。


    但他還是難以置信,酒三半僅僅憑借著這一杯酒,就能知道自己的心事。


    “那我給你倒一杯酒,你能說出我在想什麽嗎?”


    湯中鬆端著酒壇說道。


    “若是你的想法不夠堅定,不夠深刻,我是喝不出來的。方才那杯酒,從酒杯到酒湯,都縈繞著些許離愁。”


    酒三半說道。


    聽到離愁兩個字。


    劉睿影想起他離開中都查緝司的前一日。


    那會兒是個午後。


    陽光明媚。


    就和今天的此刻一樣。


    天上的雲也不多。


    湛藍湛藍的天空,把他的心也映的湛藍湛藍的。


    像海一樣。


    雖然劉睿影還沒有見過海。


    不過他覺得海一定和這湛藍的天空相差無幾。


    透過這湛藍的天空。


    劉睿影覺得自己的目光飛到了很遠很遠的天涯。


    雖然他也沒有去過天涯。


    事實上沒有人去過天涯。


    因為每個人所認為的天涯都不一樣。


    狄緯泰以為的天涯,和沈清秋的就不同。


    酒三半的天涯,和劉睿影的也不同。


    但劉睿影就是覺得,那一眼,讓他看到了天涯。


    迴過神來,他已走到了馬棚處。


    他要來領一匹馬。


    往常都是偷偷來騎。


    現在終於是可以光明正大牽出一匹馬了。


    “明天走還是今天走?”


    老馬倌看到劉睿影走進了馬棚。


    卻是連眼皮都懶得抬一下。


    “明天走。”


    劉睿影說道。


    “我也覺得明天走好。”


    老馬倌說道。


    “為何?要是我願意,今天就可以走的。現在走都沒問題。”


    劉睿影倔強的說道。


    他極為討厭老馬倌這一副萬事早知道的神情。


    “因為今天的天氣太好!”


    老馬倌微微偏了偏頭說道。


    但眼睛還是沒有睜開。


    “天氣好不是正適合趕路?”


    劉睿影反問道。


    他覺得老馬倌這話簡直是一無是處。


    就連起碼的邏輯都沒有。


    “天氣太好隻適合去遊山玩水。卻是不適宜做正事。”


    老馬倌說道。


    他直起了身子。


    從腰間摸出了一支煙袋鍋子。


    原先的那一支,被劉睿影拿走了。


    這一支一看就是新打造的。


    煙杆是鑄鐵的。


    煙鍋是黃銅的。


    金燦燦,銀亮亮。


    極為好看。


    劉睿影的心思都在老馬倌手裏這根嶄新的煙袋鍋子上。


    卻是沒有聽清他方才說了什麽。


    “天氣太好,心情也好。心情一好,人就容易忽略些什麽。對於你要做的事來說,有些東西忽略了,可能你就沒法囫圇個兒迴來了。”


    老馬倌接著說道。


    這句話劉睿影倒是聽了個一清二楚。


    當即心下來氣。


    這不是在咒自己嗎?


    什麽就沒法囫圇個兒迴來?


    “那若是明天天氣也很好呢?”


    劉睿影問道。


    “若是明天天氣也很好,你就該慢慢走。至少中都城方圓幾百裏地都是極為安全的。等出了中都城的範圍,估計你心裏的激動勁兒也就沒那麽高了。而且初春時節的定西王域,天氣多變。怕是很難有中都城中的這般好。”


    老馬倌說道。


    聽到這裏,劉睿影卻是有些感動。


    沒想到老馬倌對自己的事這麽上心,思考的如此細致。


    “天氣不好,我就煩躁!人易煩躁,豈不是更加誤事?”


    劉睿影說道。


    感動歸感動。


    一點都不妨礙他逞口舌之能。


    “人在煩躁的時候,是不會放過任何一個細節去發泄情緒的。若是能借著煩躁的勁頭,讓你更加注意細節,那這煩躁就會變得異常值得。”


    老馬倌嘬了一口煙說道。


    劉睿影沒有說話。


    轉身在馬棚裏挑起了馬來。


    “你有什麽推薦的嗎?”


    劉睿影問道。


    “這些馬兒你哪一匹沒有騎過?還用的著我推薦?想要沒話找話,這也有點太過於刻意了。”


    老馬倌說道。


    話音剛落,卻是又再度背過頭去。


    一口一口的抽著煙。


    劉睿影很好奇為何老馬倌躺著抽煙竟然不會嗆住。


    就像以前看到蕭錦侃躺著喝酒不會嗆住一樣。


    “畢竟沒有你專業,我擔心撿個芝麻丟個西瓜。”


    劉睿影說道。


    “可是芝麻的滋味,西瓜不能比。有時候恰恰隻需要一粒芝麻。”


    老馬倌說道。


    劉睿影曾經在蕭錦侃離開查緝司後,老馬倌有過一次徹夜長談。


    老馬倌告訴他,每一個努力的人都值得被尊重。


    不管他選擇了何種方向。


    任何一件事,想要去做成,付出的代價都會很大。


    每個人,每件事,都該想的長遠點。


    若是隻顧眼前,未免有些太過於局限。


    雖然劉睿影最後還是選了一匹自己最為心儀的馬。


    但並不代表老馬倌的話他沒有聽進去。


    隻不過,到了第二天要上路離開的時候。


    他的心裏也是縈繞著一圈圈的離愁。


    就和現在一樣。


    酒三半喝酒極快。


    沒一會兒,這一壇所謂‘碧芳酒’就見底了。


    天色也開始轉晚。


    日頭逐漸偏西。


    劉睿影走進蕭錦侃的臥房中,從他的床底下,又拿出了一壇酒。


    想當年,他也是把酒壇子藏在床底下的。


    湯中鬆和酒三半一對視,兩人都有了決斷。


    他們知道劉睿影是鐵了心要等到蕭錦侃的。


    即便等不到,也要把他的酒喝完才行。


    不過一個人喝酒,這離愁怕是隻會愈演愈烈。


    而三個人的酒局,則會輕鬆暢快的多。


    雖然劉睿影隻是靜默的打開了酒壇,給自己和他們倆填滿,一言不發。


    其實他看到自己的兩位朋友願意坐在這裏陪著,心裏還是很溫暖的。


    人生處處是春天啊!


    此刻的春天就在這蕭錦侃的屋中。


    在他藏在床底下的酒壇中。


    在三人喝下肚酒,和拿在手上酒杯中。


    更在三人偶爾抬頭,相視一笑的眼眸中。


    這就是生活。


    絢麗的夕陽無法持久。


    但漆黑的夜空也無法持久。


    絢麗的夕陽能夠引得無數多情人把酒臨風。


    漆黑的夜空也能環抱著明月與群星。


    不管是夕陽,還是夜空。


    隻要你真正讀懂了二者中的一個。


    你就會明白這人間實際上快樂的事,要比悲傷的事多很多。


    屋外起風了。


    地麵的嫩草,和越冬的落葉發出一陣‘沙沙’聲。


    隻不過劉睿影他們三人是用耳朵聽。


    但蕭錦侃卻是在用腳底去感受。


    阻府童子已經沒有了任何耐心。


    雖然他放下了刀。


    這卻是狂風暴雨的前奏。


    夜風通常都會伴隨著落雨。


    阻府童子放下刀,也是為了下一刀能更為致命。


    他在等。


    等刀與自身的勁氣融匯貫通,渾然一體。


    待到了那時。


    他的刀就是巔峰。


    而現在,刀已是巔峰。


    人卻還有所欠缺。


    所以他需要一些時間來醞釀。


    蕭錦侃並不著急。


    他仍舊一下一下的,屈指彈著刀背。


    隻不過他彈刀背的力量越來越輕。


    彈出的聲音越來越小。


    其實他也在醞釀。


    他醞釀的東西和阻府童子沒有什麽差別。


    不同的是。


    他這個人,早已到達了巔峰。


    隻是手中的刀,離那巔峰還差得遠。


    他感受著指尖之上,由刀背傳遞來的震蕩之力。


    每一下,都讓蕭錦侃手中的這把普通的柴刀朝著巔峰靠近了幾許。


    待他停下這個動作時。


    就是這把普通的柴刀也到達了巔峰之時。


    但阻府童子明顯要比他快。


    因為他已經緩緩的再次將手中的“春寒料峭”刀舉起。


    阻府童子的臉上浮現出一抹笑意。


    這抹笑意這天上正偏西的日頭倒是極為般配。


    自信中透露出些許糾結。


    糾結中蘊含著幾分惺惺相惜。


    但他的手臂和手腕卻沒有絲毫猶豫。


    刀鋒仍舊在一寸寸的不斷抬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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