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的蛇有七寸,而我這蛇卻是不同。”


    小童說道。


    他眼見劉睿影的劍尖抵住了鐵索,卻是沒有一絲慌亂。


    劍索相觸。


    劉睿影的心頭驀然傳來一陣悲傷。


    這悲傷來的過於突然,但卻洶湧異常。


    以至於劉睿影竟是刹那間有了想要流淚的衝動。


    他急忙迴劍。


    但出劍易,收劍難。


    這劍尖似是被黏在了鐵索之上,進退不得。


    然而這悲傷之韻味,卻順著劍尖傳來。


    一波更勝一波。


    劉睿影活到今天,雖然開心的事不多。


    但若要細細的想來,悲傷的事卻也沒有。


    可是現在,他卻開始傷春悲秋了起來。


    這著實不是一個秀武道之人該有的心境與氣魄。


    他先是悲哀自己。


    覺得自己很是淒楚可憐。


    因為他來到這世間,好似飄搖一浮萍。


    無依無靠。


    無根無基。


    明明他對自己故去的爹娘沒有多少一樣的感覺。


    此刻卻因為這孤兒的出身,忍不住潸然淚下。


    隨後他又覺得中都查緝司這些見不得天光的髒活著實不適合自己。


    為何自己生來就要如此?


    為何自己不能像旁人那樣擁有些許選擇的權利?


    就算旁人的路,大多也由他們的爹娘定奪。


    可是至少能選擇自己的午飯該吃什麽。


    劉睿影卻是連這都沒得選。


    中都查緝司的飯堂做什麽,你就得吃什麽。


    唯一的選擇就是吃或不吃。


    吃了,便是屈服。


    不吃,又餓肚子。


    左右吃虧的都是自己。


    這讓他悲哀。


    “嗡嗡嗡!”


    劉睿影抬頭看了看那鐵索盡頭的圓環。


    它正在急速旋轉著,向他靠近。


    一瞬間,劉睿影竟是想要把頭伸進那圓環之中去。


    仿佛伸進去就能得到諸多解脫。


    這些悲傷所帶來的苦悶,原先並不是沒有。


    隻不過,每次他心不靜的時候,總是能找到人說說話。


    那夜溫和的下著雨。


    蕭錦侃喝多時唿嚕聲總震天響。


    劉睿影本就心思不穩,這一下卻是被擾的睡意全無。


    沒奈何。


    他披衣下床,走到門口台階處,看著點點落雨靜坐。


    歲月正如這雨水一般,無痕又有痕。


    隻是它經不起念想,更受不了推敲。


    若不是在下雨,他一定會悄悄溜進馬棚中,找那老馬倌說說話。


    雖然夜已深。


    但他知道那老馬倌一定還沒有睡下。


    就在這時,身旁走廊的盡頭亮起了朦朧的光。


    一人提著燈籠越走越近。


    劉睿影本以為是夜間巡視的查緝司司位,慌得趕緊想要迴到屋中。


    結果卻是一腳踩在雨水浸漫的台階上,摔了一大跤。


    來人走進。


    當他看清這人的麵龐時,那慌張頓時煙消雲散。


    “大半夜的,為何要提個燈籠來嚇人?”


    劉睿影對這老馬倌不滿的說道。


    “大半夜的,為何要坐在門口不睡覺?”


    老馬倌反問。


    順勢坐在了他旁邊的一級台階上。


    “睡不著,出來看看雨。”


    劉睿影說道。


    “這雨有什麽好看的?年年場場不都一樣?”


    老馬倌說道。


    劉睿影心中不服。


    但張了張嘴卻一個字都沒有說出來。


    因為他的確是沒有在看雨。


    自然是說不出任何能夠反駁老馬倌的話。


    “我想騎馬。”


    劉睿影突然說道。


    老馬倌剛剛點燃了一鍋煙。


    劉睿影看到那煙霧沒有像往常一般溢散開來,而是被雨點打的稀碎,重重的落在了地上。


    “好。”


    老馬倌說道。


    他把煙袋鍋在台階上磕了磕。


    然而這一鍋煙他卻隻剛抽了一口。


    劉睿影瞪大了眼睛看著老馬倌。


    沒想到自己隨口一說,他竟然會同意。


    而且不惜把自己剛剛點燃的煙全部磕了。


    那一夜。


    一向擅長騎馬的劉睿影很是狼狽。


    狼狽到他都不記得自己摔了多少次。


    似乎是前麵在門口台階上的一摔給他帶來了黴運。


    今晚就是一個隻能摔跤的命。


    雖然滿身泥濘,但他的心裏卻無比的暢快.


    “所以還是活著好!”


    劉睿影正準備轉身離開馬棚時,老馬倌冷不丁冒了一句。


    “活著至少還能騎馬,雖然難免摔跤,難免狼狽不堪,但若是不活著,連著狼狽的資格都沒有了。”


    老馬倌接著說道。


    他又給自己塞滿了一鍋煙絲,點燃後抽了起來。


    劉睿影不知道怎麽迴答,反正現在他的心情已是暢快。


    想必迴去後是能睡個好覺的。


    人在心情好的時候,看什麽都是可愛的。


    就連蕭錦侃那煩人的唿嚕聲,在他耳中也像絲竹一般悅耳。


    走出馬棚,雨已經停了。


    可是當下,天空卻下起了雨來。


    劉睿影看著雨漸漸的將自己淋濕了個通透。


    腦中想起當日老馬倌說的話。


    悲傷之情一掃而空。


    手上微微一挑,劍尖便離開了鐵索的纏繞。


    那小童看到這一幕,神色有些凝重。


    劉睿影隻柔柔一劍,便隔開了那逼近的圓環。


    這一劍,他沒有用上任何勁氣。


    因為那圓環的古怪之處正是能夠將對方的勁氣化為己用。


    所以劉睿影隻是用它的肉身之力,將其隔開。


    沒想到,卻是異常奏效!


    “斷頭,你還要磨蹭多久?”


    “嘿嘿……估計到下一場雨來臨時,這頭還斷不了!”


    小童身後傳來兩聲譏笑。


    兩道人影自雨幕中緩緩走出。


    劉睿影看到這二人的打扮和這小童一致。


    他心思一轉,猜出來人身份。


    “通今閣五絕童子已到其三,剩下兩位莫不是覺得我不夠資格,所以沒來?”


    劉睿影說道。


    通今閣與博古樓,並列為天下文宗。


    不過世人習慣稱博古樓為北文宗,通今閣為南文宗。


    這一南一北不僅是依據地理位置的劃分。


    更是文風的不同。


    博古樓地處西北,民風粗狂,文風也顯得頗為豪邁。


    通今閣地處東南,民風娟秀,文風相較之下則要婉約的多。


    隻不過這婉約之中卻更顯陰狠。


    而這五絕童子正是通今閣的陰狠所在。


    “眼力不錯!”


    新到的兩位童子異口同聲的說道。


    “不過我們可沒有看不起你的意思,我們隻是不放心他!”


    兩位童子指了指正與劉睿影交手的童子說道。


    “打了半天卻是沒認出來斷頭童子。”


    劉睿影說道。


    “那你認得我倆嗎?”


    新到的兩位童子指著自己的筆尖問道。


    “誰是誰我分不清。但二位一定是裂皮童子和挫骨童子”


    劉睿影說道。


    “我是裂皮童子!”


    “我是錯骨童子!”


    兩人說道。


    劉睿影點了點頭。


    雖然他說的輕鬆。


    但心裏卻是沉重不堪。


    “不過最難纏的逆脈童子,阻府童子沒有來。我應該還是有周旋餘地的。”


    劉睿影心想道。


    五絕童子,名號便代表了他們各自的功法武技。


    斷頭童子,便是手上這一根斷頭鎖。


    猶如靈蛇,寂靜冷酷。


    鐵索前麵的圓環,總是能在不經意間套住對方的脖頸。


    繼而輕輕一拉。


    一顆大好頭顱便會滾落在地。


    除此之外。


    這五絕童子還對應著人們心中的五種覆滅情緒。


    悲,憤,恐,憂,沮。


    斷頭童子正是對應著‘悲’。


    這也是劉睿影方才心境遊移的原因所在。


    “三位是要一起上嗎?”


    劉睿影頗為慷慨的說道。


    “不不不,自己的事自己做。你是他要殺的人。我們自是不會出手。不過他要是不行,或者喊我們幫忙,那就另當別論了!”


    裂皮童子笑著說道。


    博古樓的五福生,同氣連枝。


    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他沒有想到這通今閣的五絕童子竟是這般互相拆台。


    不過這卻是讓劉睿影應付起來能夠更加自如。


    此刻雖然下著雨。


    可是這春意卻是要比先前更加濃鬱。


    斷頭童子看到自己的同伴前來。


    也收斂了神色。


    不再像先前那般隨意。


    因為不論是誰,都不想在自己人麵前出醜。


    在對手麵前丟人是人之常情。


    但在自己人麵前如此,說不得要被他們笑話十年有餘。


    劉睿影靜靜的站著。


    他看到地上先前兩人的打鬥,已經把草叢壓出了一條道兒來。


    這條道並不長。


    但卻異常的曲折。


    雖然不長。


    可是五人知曉它的盡頭是何方。


    因為戰鬥還沒有結束。


    甚至可以說,這才剛剛開始。


    隻是那些被壓扁的草叢,已經有些枯黃。


    乍看之下,似是到了秋天。


    兩人之間,竟是如此的春秋分明。


    劉睿影提起了劍。


    他的目光和手中的劍平視著。


    想起這一路走來的種種,微微一笑。


    其實即便是那逆脈童子和阻府童子都現身於此,也沒有什麽大不了的。


    他們不知道劉睿影的體內已經不是常理的經脈,氣穴,甚至氣府了。


    陰陽二極崩潰後,這玄之又玄的大宗師法相取代了一切。


    說起來,這裏對劉睿影威脅最大的,倒是在一旁看笑話而不出手的裂皮童子。


    他是一位毒道高手。


    在體內的陰陽二極內用自身勁氣溫養著一捧毒砂。


    隻要沾染到了一星半點,皮膚便會寸寸龜裂,繼而血肉模糊潰爛而亡。


    劉睿影對毒道並不了解。


    更談不上精通。


    不過顯然這斷頭童子先前弩箭上淬的毒,也是這位裂皮童子的手筆。


    風吹雨。


    風不大。


    雨更勝。


    最後一抹夕陽餘暉,把地麵照的金黃。


    以至於先前打鬥造成的那一條小道也不再明顯了。


    劉睿影把劍正反看了看。


    但是他的目光始終不離開斷頭童子手上的斷頭鎖。


    也就是那鐵索頂端的圓環。


    盛名之下無虛士。


    劉睿影雖然不知道這斷頭童子究竟斷過多少人頭。


    但起碼自己的頭並沒有他說的那般獨一無二。


    他的脖子不硬。


    骨頭也很普通。


    若是中了這斷頭鎖,想必下場也和旁人無異。


    劉睿影身處左手摸了摸胸口處。


    衣襟之下放著那本《七絕炎劍》。


    好漢不吃眼前虧。


    若是五絕童子齊至,他定會舍棄這本功法武技逃之夭夭。


    雖然對方並沒有說出自己的目的。


    但劉睿影還是覺得就是如此。


    因為他的確是再也想不出自己有什麽特殊之處,竟然能牽引的天下四方的大殺神都對其窮追不舍。


    但是現在,既然隻有這斷頭童子一人出手。


    劉睿影還是有信心和其一戰。


    就算是最後終將落敗,到那時候時拋出《七絕炎劍》也不遲。


    劉睿影的臉上閃過一絲明悟。


    並不是他的修為又有了長進。


    而是他的心境多了一份坦然。


    雖然淋了雨,人總是顯得和很落魄潦倒。


    但他的臉上卻絲毫看不到大戰將至的憔悴和憂心。


    自從中都查緝司出來,他就像是一柄出鞘的利劍。


    這柄利劍或許在先前的歲月中並沒有綻放過多少鋒芒。


    但此刻他卻已然出鞘。


    劉睿影伸直了胳膊。


    把劍尖指向斷頭童子。


    這一劍依舊沒有勁氣。


    甚至連肉身的力量都沒有用上多少。


    可是斷頭童子卻止不住的瞳孔一縮。


    先前劉睿影的劍和他的鐵索相交。


    斷頭童子運起功法,讓劉睿影沉浸於‘悲’中。


    當他堪破了這虛無縹緲的‘悲’時。


    斷頭童子便知道劉睿影的心境不是一般的堅定。


    可是現在看到他這份出劍的坦然。


    劍尖之上雖無勁氣,也無勁力。


    但依然能讓風和雨都避過這劍刃,繞道而行。


    斷頭童子覺得,本是自己誌在必得的獵物,但眼下自己這獵人卻成了獵物成長的墊腳石。


    雖然心頭頗為不服。


    可是他依舊把頭微微的偏了偏。


    因為劉睿影劍尖上傳來的那份坦然讓他很不舒服。


    悲傷的原因是什麽?


    是因為不夠坦然。


    若是對發生的一切不論好壞,皆能坦然處置。


    那竹杖芒鞋,也能輕勝千裏馬。


    僅需一蓑煙雨,便能任憑此生。


    得之坦然。


    失之也坦然。


    不過這坦然卻不是自暴自棄,破罐子破摔。


    是在順應自然之下的爭其必然!


    所以劉睿影此番出劍,到的確是斷頭童子的大忌。


    風從劉睿影的身後穿林而過。


    傳來一陣“颯颯”之聲。


    繼而轉為了淒厲的唿嘯。


    這唿嘯之聲,讓斷頭童子都又縮了縮脖子。


    劉睿影看到這一幕,心中坦然更勝先前。


    他也是人。


    也是肉體凡胎。


    沒有鋼筋鐵臂。


    更沒有鋼筋鐵脖。


    他也一樣是會斷頭的。


    雖然不會是被自己的斷頭鎖斷頭。


    但說不定就是被自己的這把劍。


    劉睿影迎著這陣淒厲的唿嘯出了劍。


    他體內的大宗師法相也從太上台上躍起身子,化為一道驚鴻。


    此刻。


    這大宗師法相竟是和劉睿影合二為一。


    心動。


    意動。


    劍動。


    這三動沒有先後,沒有高低,不分順序。


    一道劍光筆直的殺向斷頭童子的咽喉。


    淩厲的劍氣。


    劃破了夜風。


    斬碎了夜雨。


    天地之間隻有一片肅殺。


    斷頭童子眼看劍光襲來,慌忙操控著斷頭鎖近身抵擋。


    但劉睿影的劍光顯然要比那圓環快得多。


    斷頭童子的斷頭鎖,還需要依仗著一根長長的鐵索操控。


    而劉睿影的劍,現在卻已是心念合一。


    眼看著劍尖就要刺入斷頭童子的咽喉。


    斷頭童子急中生智。


    把手中的鐵索一揚,纏在了脖頸之上。


    “當啷!”


    鐵索擋住了劉睿影的劍。


    可是劉睿影的劍尖去卻透過鐵索之間的空隙,刺破了斷頭童子咽喉上的皮肉。


    刺的並不深。


    隻有一道淺淺的印痕。


    流血也不多。


    還不如夏日裏上火時出的鼻血多。


    但斷頭童子的眼中卻難掩不可思議。


    就連在一旁靜默觀戰的裂皮童子,錯骨童子,也收起了先前嬉皮笑臉的神色,變得莊重起來。


    雖然他們互相看不起彼此。


    可是這斷頭童子手下的斤兩他們卻是清楚地。


    那就是和自己不相上下。


    自己這般在一旁觀戰,自是能想出更好的解決辦法。


    可若是和斷頭童子換個身為,怕是也隻能做到如此。


    斷頭童子腳下步伐變換。


    向後退了足足十丈有餘。


    他摸了摸自己的咽喉。


    看著掌心的一點殷紅。


    第一次,有了好怕的感覺。


    這種怕不是怕死。


    而是怕自己被斷頭。


    誰能想到斷頭童子有朝一日竟會擔心自己被斷頭?


    這才像是說書人口中的傳奇故事。


    劉睿影不給他任何喘息之機。


    再出一劍。


    這一劍衝天而起。


    劉睿影的整個身子,仿佛也化為了一柄利劍。


    除了手中的劍是劍。


    他的周身上下無一不是劍。


    勁氣縱橫間。


    竟是逼停了二人之間的落雨。


    斷頭童子疑惑的抬頭看了看天。


    他根本沒有想到這片刻的幹爽是被由劉睿影的劍氣造成的。


    下雨是自然。


    而劉睿影則是爭其必然。


    看來隻要足夠坦然,足夠堅定。


    就連自然都會為自己讓路。


    地下的草叢被紛紛掀起。


    露出草坪之下被雨打濕的黃土。


    劉睿影一步踏上去,腳下傳來的觸感很是泥濘。


    可是他卻沒有像那一晚般,在台階上摔倒。


    他趁著身體失衡前,又往前踏出了一步。


    現在,斷頭童子與劉睿影的距離已經不足五丈遠。


    “小心!”


    裂皮童子終究是忍不住唿喊了一聲。


    斷頭童子這才迴過神來,發現劉睿影已離自己如此之近。


    他不知道為什麽自己會走神


    難道就是因為劉睿影破了自己的‘悲’,繼而又傷了自己的咽喉?


    這麽多年來。


    斷頭童子一貫奉行著人間皆苦痛,世事盡悲涼。


    從未想過要去諒解。


    一樁一件發生的,總是讓他的‘悲’越發濃烈,愈發深刻。


    隻是他忘記了一個道理。


    那就是如果不知道該原諒什麽,那便誠覺世事皆可原諒。


    沒有原諒就沒有坦然。


    沒有坦然。


    斷頭童子無論如何也擔不住劉睿影的這一劍。


    “助我!”


    斷頭童子大聲唿喊道。


    雖然他已把斷頭鎖調至身前,護住了周身要害。


    但他仍然心虛不已。


    眼前似是已經看到自己將要被劉睿影這一劍刺破咽喉的場景。


    裂皮童子雖然口中不饒人。


    但看到自己的同伴陷入了危機之中,手上倒也不滿。


    隻見他雙手高舉,奮力一灑。


    霎時間,鋪天蓋地的毒砂朝著劉睿影襲來。


    劉睿影不得不止住了勢頭。


    手中劍運轉如風車。


    把這些毒砂盡數襠下。


    毒砂落入他的身邊草叢中,騰起縷縷白煙。


    但很快,又被雨水澆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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