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西王屬地,丁州,西北邊界,集英鎮。


    西北,開春總是很滯後。中原早已舊枝出新葉,這邊卻還未冒芽。


    過了三月三,溪河才稍稍解凍。


    霧氣蒸騰,籠著鎮子。


    從地勢高的地方看,這景跟畫裏的仙境似的。霧氣遮掩了所有的貧瘠、困苦、血腥等等肮髒的不堪和殘酷的勾當。


    邊界,危險和機遇交替著三七開。


    連年兵亂。隻要草原王庭仍想入主關內,這裏便一日不得安寧。這樣的世道就連囤破布片子都能發一筆大財,更別說這些界內外往來的商隊。


    寸草不生的土地上。一粒老鼠屎和一碗米粥一樣稀奇、罕見。


    讓人驚奇的是,這樣的地方竟然有一座祥騰酒家。就衝這一點,集英鎮甚至能和天下的各個州府平起平坐。


    而在它的門口立著個烏黑泛光的駐馬石,但凡是來過這的人都不會忘記。


    因為它的顏色實在太特殊了。


    烏的紫紅,黑的泛金。


    當年在祥騰酒家開張之前,這裏原本也是個小酒家。不過沒有牌匾,隻在門口的石柱上掛了一個杏黃色的酒招子。


    也是這年,草原王庭狼王開始犯邊。鎮上逃不走的老弱婦孺都被活活切死在這根石柱之下。


    在定西王出兵抗擊後不久,就有位新掌櫃盤下了這地方。


    待招牌掛起來之後,眾人才知道這竟然是聞名天下的祥騰酒家。


    掌櫃的請風水先生測了測方位,還把裏裏外外徹底的重新裝修了一遍,說圖個破煞聚財。可唯獨那石柱子,風水先生讓移走掌櫃的卻不肯。


    “就立在那吧,給來往的客官當個駐馬石。”


    祥騰客棧旁側,有一個代寫書信的攤子。


    桌案上攤開的信簽用紅褐色的鎮紙壓著,三支長短粗細不一的筆整整齊齊的放在山字形的筆架上,猶如三把利劍,尖齊圓鍵。案幾後坐著一位老書生,姓張。


    和別的腐儒不同。


    這位平日裏滿嘴髒話。


    穿著一件破棉袍。那襟前袖口都已化作流蘇,還沾滿了油漬和墨滴。一雙寬厚的大手和桌上精致的紙筆也沒有絲毫的和諧之感。


    每天傍晚,他顧不上收掉攤子便進入一旁的祥騰酒家叫上一壺酒,點幾碟小菜,然後學著台上的戲子咿咿呀呀的唱。


    雖毫無聖賢做派,倒也活的逍坦。尤其是那一筆傾注了不少心血的行草,連定州府的府長甚至州管都曾遣人持名帖求字。


    每當有人見其字,無不詢問他為何不去搏一把功名卻要蝸居此地。


    老書生皆閉口不言。


    久而久之,鎮上的人都稱他為“學究”。


    “小二!”


    今日,晌午剛過。


    張學究大步流星的進了酒家。


    蒲扇大的巴掌猛地拍在桌上,震的碗筷都顫了幾下。


    “喲!學究今兒個來的真早!”


    本在賬台後忙活的店小二聞聲立馬竄了出來。


    一條雪白的毛巾往肩上一搭,弓著背,飛快的用袖子撣了撣椅子上若有若無的塵土。


    這小二是隨著新掌櫃一同來的。


    白白淨淨的麵龐絲毫不被西北的風沙影響,不高的個頭每天都如小旋風一般在堂中跑來跑去。一雙眼睛滴溜溜的打轉,耳朵向前豎起。雖不見招財,可確實從沒有聽漏過一次點單。


    “日頭這麽毒!還守著攤子呆個屁。不如來壺酒暢快暢快。”


    “好嘞!為張學究擺台!清酒一壺,配菜老三樣!”


    小二衝著櫃台後的夥房喊道。音調抑揚頓挫,絲毫不覺得刺耳。


    “不知學究今日是付現銀還是繼續……”


    “算上這次一共賒欠你多少?”


    “您先喝茶落落汗,待我給您算一算。”


    算盤劈裏啪啦的聲音讓茶杯裏的茶水都微微蕩起了漣漪。


    “學究,加這次一共一十六兩七錢。今兒個是三月初五,就算您十五兩整,餘的權當小的孝敬您。”


    小二一邊說一邊將賬本翻得嘩嘩響,張學究眯著眼想仔細看看,他卻已把賬本合上了。


    “咳,可有紙筆?”


    “我這就去攤子上給您取來!”小二聽聞此言激動不已。


    “這老頭的字可不止這區區十幾兩,迴頭跟掌櫃的告個假去丁州府賣了。填了他的賒欠還能富餘不少,足夠我瀟灑幾日。也省的我夜夜膽戰心驚。”


    正當小二盤算著如何將這字賣個好價錢時,張學究卻遲遲沒有動筆。


    不留神,一滴墨已從筆尖掉下。


    將箋上的桃花染成了墨梅。


    又向四周慢慢暈開,吞噬著純白。


    小二差異的抬頭望了望。隻見這張學究盯著桌上的紙,須發噴張,兩眼通紅,目眥盡裂。


    仿佛這紙和他有殺妻之仇,奪子之恨一般。


    筆尖還在抖動。


    第二滴墨馬上又要掉下。


    寫字和練劍一樣,手是絕對不能抖的。


    高手對決,劍客一劍微偏就殞命當場,書者一點微抖就通篇皆廢。


    小二從沒見過張學究如此神態。想要開口說點什麽,卻張著嘴,發不出一點聲音。


    電光火石之間。


    張學究手腕向外微微一撇,手掌繃緊猶如鷹爪。手背青筋凸起,卻又霎時消失。猶如返璞歸真一般,變得圓融一體。


    這手,此時和筆已珠聯璧合。


    在第二滴墨即將在紙上暈開前,筆尖已先至將其寫成一豎。


    “昨夜秋風入漢關,朔雲邊月滿西山。更催飛將追驕虜,莫遣沙場匹馬還。”


    小二看著紙上的字,毫無先前欣喜的感覺。


    隻覺得這紙上的字,割的他眼睛生疼。


    “學究,您要是願意每日給小的寫一副這樣的字,這美酒肥雞定時刻給您備好,不收分文。”


    小二使勁眨了眨有些酸澀的眼睛,努力扯開嘴角,故作輕鬆的調笑著說。聲音卻有些嘶啞。


    “給老子滾蛋,我哪有許多閑工夫!少在這裏囉嗦,且去換酒!”


    學究撤了鎮紙,將手一揚。


    瞬時又是進門的神態。


    不多時,天色漸晚。


    張學究已經有些飄飄然了。


    此時正嚼著花生捏著嗓子唱戲。


    周圍的人都替他捏了把汗,生怕他一粒花生碎吸進喉嚨把這老頭憋得背過氣去。


    這是第一次走進酒家的岩子第一眼看到的。


    剛邁過門檻,門外便響起了急促的馬蹄聲。


    緊張且興奮,鏗鏘又積極。


    但很快就被隨之而來的歡唿淹沒了。


    除了張學究外,沒什麽人注意得到。


    “快看,李韻姑娘下樓了!”


    原本入戲的人們突然躁動起來。


    連張學究也收起了那太監音,朝樓梯的拐角處瞥了一眼。


    一位穿著水藍色紗裙,雙十年華的姑娘。


    臉上掛著一抹淡笑。


    停在樓梯中央。


    她的目光掃過廳裏的每一個角落,掠過每一個人的臉。那一張張貪婪、諂媚的臉映入腦海,變成一股灰色的暗湧堵在胸口。


    鼻翼微張,她深吸了口氣。


    讓這堵在胸口的暗湧隨著唿出的濁氣一同排出。餘下的,便散在了五髒六腑之中。


    “今天來的可真齊整。”


    “小二哥,給在座的諸位客官每桌都送一壺酒。掛在我的賬上。”


    李韻說著,走完剩下的一半樓梯。


    大廳裏所有人都小心翼翼,假裝尊重的希望她“賞臉”跟自己喝一杯。等明天。不說集英鎮,就連丁州府估計也有一半人知道李韻姑娘跟自己喝了一杯酒。


    可李韻並沒有坐下來的意思。


    她像一隻蝴蝶挑選駐足的花朵一樣,一邊不冷不熱的應承著所有人的恭維,一邊在各個桌子間來迴打轉。


    突然,她的目光定在了門口。


    一位遊俠打扮的少年,腳剛剛跨過門檻,正茫然的看著大廳裏歡鬧的眾人。


    “好俊的少年郎!那眸子幹淨的就像用月光洗過的綢緞一樣。”李韻心裏一驚。


    大廳東南角


    “老丈!不知在下可否與您合拚一桌!”


    剛剛出現在門口的少年抱拳施禮,麵帶微笑。故意將聲調揚的很高,好似老江湖一般粗獷。


    沒等張學究迴應,便自顧自的坐了下來。隨手拿起桌麵上的酒仰脖就大灌了一口。


    “你為什麽要喝老子的酒?”


    張學究厲聲問道。


    就連臨近的幾桌都紛紛伸來打探的目光。


    “……”


    少年在心頭暗道不好,下意識的摸了摸包袱。裏麵有一個薄薄的冊子,上麵滿滿的記錄著這江湖上的奇聞異事,諸多規矩、門路以及說話的切口。第一條寫著:江湖人不得溫良恭儉讓。有話道五湖四海皆兄弟,萍水相逢即是緣,隨性灑脫最重要。越是豪放自得,越顯英雄本色。就越像是個走南闖北見過大世麵、大陣仗的老江湖。


    “莫非是自己理解錯了?亦或是表現的有些過火?”


    少年一時間手足無措。


    “張學究,李韻姑娘送酒!”小二吆喝著往桌上放了兩壺酒。


    “小子剛剛冒失,這裏敬老丈一杯。有道是萍水相逢皆兄弟,在這諾大的天下遇見即是緣!”


    少年頓了頓說道。


    “這兒哪裏來的一愣頭青。也不看看自己幾斤幾兩嘴上長了幾根毛,就和張學究在這稱兄道弟。嘿!這老頭兒要是較真起來看他怎麽收場。”


    鄰桌子的議論鑽進了少年的耳朵,酒杯裏的酒剛入口一半。讓他咽也不是,含也不是。腥辣的味道從舌尖傳到喉頭又浸入鼻腔,最後混著眼淚噴了出來。


    “這位小哥不要這麽著急嘛,漫漫長夜何必非搶先一杯?”


    李韻輕柔的走到少年的身邊。


    她兩手托著臉,手肘撐在桌上。整個身子都向前頃去。單薄的紗裙之下,背部和臀部的線條暴露無遺。極盡誘惑的同時卻又帶著三分俏皮。頓時,一股脂粉混著女子的體香便蓋過了酒味鑽到少年的鼻腔中,肆無忌憚的向他頭頂冒。少年用袖子擦了擦嘴角,不自覺的身子往旁邊挪了挪。李韻看到少年身邊的長椅露出了一節空檔,就勢坐了下來。


    “這小白臉真是好命!”


    “是啊,上次我送了李韻姑娘一串東海的珠子她也隻是淡淡的說了一句多謝。都沒有請我進去坐坐喝杯茶。”


    “小哥從哪裏來?”


    李韻隨意的問道。還給自己倒了一杯酒,並幫張學究也加滿。她的餘光則從未離開過這少年。


    “我啊,從東邊兒來的。”


    “江湖禁忌之一:永遠不要泄露自己真實的信息。越模糊,越大概就越能讓別人摸不著頭腦,顯得自己很神秘。”少年說著,腦海裏浮現出小冊子上的這一條。心裏很是得意。


    “東邊兒,那你是安東王屬地的人咯?”


    李韻一副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架勢。


    “哈哈,算是吧。”


    “算是?莫不成你還能是壇庭的人嗎?看你的長相也不會是山主從屬啊。”


    “嗯……東邊也不一定就是安東王屬地的人啊。”


    “哇,原來小哥是從中都城來的啊。失敬失敬,不知小哥為何不在中都城中享清福,卻要跑來這窮鄉僻壤的戰亂之所呢”


    少年暗自心驚,自己明明什麽都沒有說,她是怎麽猜到自己是來自中都城的呢。


    “你想啊,你說你從東邊兒來的,那相對於這裏定西王屬地來說,最東邊不就是東海嗎?東海之上隻有雲台,但是雲台之人是絕不會來內陸的。再往裏就是安東王屬地和壇庭。還有兵山,鬥山,者山三山。小哥模樣如此俊俏,肯定不會是三山裏的異獸。至於壇庭嘛……那個奇奇怪怪的地方出來的人也都是奇奇怪怪的,小哥你自然不是。不過你接著又說東邊也不一定就是安東王的屬地,排除這個的話往東的沿線上就隻有太上河和中都城啦,所以你一定是擎中王屬地,天下中心中都城的人。”


    李韻好像看出了他心中的疑惑。其實在少年眉頭微微皺起的時候,她就知道自己猜對了。


    “為什麽我就不能是太上河的人呢?”


    “太上河之人常年生活在水上船中,身上都帶有一股微微的黴味。並且走路姿勢也與常人不同。何況你是騎馬來的,有點見識的人都知道,太上河之人從不騎馬也不會騎馬。”張學究端著酒杯說道。


    “這位老先生一定是見多識廣。”


    少年看著張學究有些豔羨的說道。


    “說話慢條斯理,頭腦冷靜客觀。這才是省著大人口中的老江湖。”


    “每一個地方的人都有他的特質,這種特質是烙印在你的骨血中的,無論如何努力你都更改不掉。或許你能把它遮掩個大半,但是時間久了還是會不經意的流露出來。”


    “請問老先生,那不同地域之間都有些什麽特質呢?”


    少年問道。李韻也在一旁歪著腦袋聽。臨近的幾桌的精神也都集中在張學究身上。


    “這五王共治裏擎中王為五王最強,因此得以坐鎮中都城。所以中都城出來的人都有一種不諳世事的單純,和高人一等的傲氣。你小子的傲氣倒是遮掩的很好,但那股不諳世事卻要強裝老練的單純卻是暴露無遺。至於安東王屬地的人因為地處沿海,所以他們身上都有一股子海水的腥鹹。而且沿海貿易發達,十人九商。因此那邊兒的人還有很重的錢味兒。腦子也愛算計,做事小心。是根本不可能剛到一個人生地不熟地方就和陌生人坐在一起喝酒的。”張學究說到這裏,又往嘴裏添了幾顆花生米。這些話並沒有多麽精彩,但從他那抑揚頓挫的聲音和幾乎被白須遮住的嘴中說出來之後卻又別有一番韻味。


    “哈哈哈,看來你不是小哥。是小弟弟!”


    聽到這裏,李韻調皮的笑著。


    “張學究,那咱定西王屬地的人呢?”


    旁人看到李韻打岔,生怕張學究就此停住,連忙出聲問道。


    “這有什麽好說的,想知道就去自己照鏡子!或者和這小子比比有什麽不同不就好了。我看啊,最大的不同就是你們桃花運太差!”


    張學究的話引起了哄堂大笑,連李韻都有些不好意思了。同時也招致嫉妒的人更加嫉妒。


    “小弟弟,給我講講中都城嘛!”


    李韻快速的換了個話題,撒嬌的說道。


    “中都城……就是……很普通啊。無非房子大點兒,路寬點兒,人多點兒。比這裏更熱鬧一些罷了。”


    “好吧好吧,既然你不想說中都那就聊聊你自己唄。”


    “我自己?”


    “對啊,你自己。”


    “我自己也沒什麽好說的……”


    少年被李韻連軸轉的問題弄的很是尷尬。


    “就是你叫什麽?做什麽的?家裏幾口人?為什麽來這兒?有什麽愛好之類的。”


    “我最大的愛好就是喜歡聽別人講故事,尤其是說些我不知道的秘密。”


    少年說著眼神轉向張學究。。


    張學究淡淡的笑了笑,示意少年附耳過來。


    悄悄地對他說:“我是有很多秘密,可我都他媽的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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