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子軒目不轉睛地觀察著祝元亮的眼神,那眼神仿如他本人一般興奮與期待,便知祝元亮沒有開他玩笑,驚得後退兩步,碰到陳淑卿身上,喃喃道:“我爹,迴來了……”。


    蒲家血脈,自是也牽動著這狐妖的心緒,陳淑卿也鄭重問道:“祝元亮,你沒有開玩笑吧?”


    祝元亮應道:“嗬嗬,我千裏迢迢來廣西找你們,就是為了給你們開個玩笑?我不但見到了蒲伯伯,而且正是他告訴了我太多太多事情,讓我茅塞頓開,也正是他,請求我跟上你們的旅途,與你們交待一切啊!”


    蒲子軒無法相信,整整七年多的時間,那個不告而別的男人,那個讓自己百思不得其解的父親,原以為,會在旅途中,在某個客棧、某個渡口、或是在某個戰場上驚天相逢,卻實在想不到,沒有任何的驚天動地,竟然是發小祝元亮先遇見他,再來與自己傳話,便略帶失意地問道:“那,他本人為何不來找我?”


    祝元亮道:“同樣的問題,我也問過,可是蒲伯伯跟我解釋後,我便明白了一切,真的是……一言難盡啊!此地,除了你們幾位,是否還有他人?若是方便,可否請我進去,坐下來與你們詳談?”


    蒲子軒頓時也想到這大門口確非長談之地,便點點頭,領著祝元亮,一共五人進了大堂,沏好茶水,安穩就座。


    祝元亮似是口渴難耐,大口大口喝完三杯茶,擦擦嘴角,環顧四周奢華的裝飾,好奇道:“聽說這仙劍堂本是一個叫作朱世鏵的白胡子老頭的根據地,為何隻有你們幾人,又為何可在此地自由行動?”


    “唉,我們,也是一言難盡啊……”蒲子軒歎口氣,將他們自麗江分別之後,如何上四川、戰伏魘,又如何在廣西結識仙劍堂與永生門,及斷腸穀中與秦邕的驚天大戰,向祝元亮娓娓道來。


    在蒲子軒的心目中,他已經無數次地設想過,若是有一日迴到麗江,還能遇到這位發小,定要與他好好把酒言歡,將旅途奇遇一一講個夠!


    如同曾經年少時,蒲子軒得意洋洋講述如何獵豔泡妞,享受一夜風流韻事!


    如同曾經年少時,祝元亮意氣風發講述如何除暴安良,守護一方百姓平安!


    然而,命運讓祝元亮趕上了他們的旅途,成為故事中的一員,聽完蒲子軒的講述,頓時長籲短歎,搖搖頭道:“想不到,數月不見,你們竟然遇到如此多的劫難,看來蒲伯伯的擔心是對的,若不及時協助你們,往後的旅途,恐怕隻會更加兇險啊……”


    蒲子軒瞅了瞅祝元亮的機械手臂道:“我們的事情,已經講完了,現在,該你告訴我們了,咱們分道揚鑣之後,你遭遇了何事?又從我爹那裏知道了些什麽?”


    祝元亮表情頓時惆悵萬分,又喝幹一杯茶,說道:“那日,你們與我作別後,北上四川,我自是如願以償地加入了迴民起義軍,成為正規將士,沒過幾日,清軍便已抵達麗江城下……”


    ……西元一八六肆年三月,雲南布政使岑毓英率清軍連戰連捷,收複雲南大片失地,一路從滇西推進至麗江城外,麗江戰事一觸即發。


    此時,蒲子軒與陳淑卿正在四川樂山與伏魘作戰,祝元亮卻留在了麗江開始了人間的戰爭,他依然頂著那“祝先鋒”的頭銜,換上了象征穆斯林的一襲白衣戰袍,站在城頭,誓死抵抗清軍的進攻。


    在杜文秀的運籌帷幄和馬得才、祝元亮等猛將的奮力反抗之下,麗江戰事持續了三天三夜,清軍最終未能攻陷麗江,反倒被起義軍趁勝追擊,又重新占領了鄧川、浪穹、鶴慶等地,迫使岑毓英逃迴楚雄。


    隻是,對祝元亮而言,麗江之戰可謂刻骨銘心,雖贏了戰爭,其卻在與清軍的亂戰中被砍掉左胳膊,臉上也深深中了一刀,留下了無法恢複的疤痕。


    形勢對迴民起義軍可謂一片大好,那杜文秀春風得意,在收複鶴慶之後,於占領的知縣府衙內,大擺慶功宴,犒勞三軍將士。


    意外,就在此時發生。


    酒過三巡,歌舞升平之時,杜文秀突然問下位首座的馬得才道:“馬將軍,此番麗江保衛戰,多虧了你及諸多將士頑強作戰,才讓那岑毓英落荒而逃,將軍英雄氣概,實屬關雲長再世,朕可得好好敬你們一杯啊!”說完,已將手中之盞一飲而淨,盡顯豪邁之氣。


    馬得才起身入禮,飲下一盞酒後,拱手謙恭道:“今日我迴教國得此大勝,乃是陛下運籌帷幄,以及諸多將士合力所為,臣萬萬不敢獨自言功!”


    杜文秀笑道:“朕也聽說,馬將軍在麗江招募到一些漢族將士,皆為忠良勇猛之輩,既然如此,馬將軍何不趁此機會,給朕引薦引薦?”


    “感謝陛下厚愛,臣在麗江確實招募到五百漢族兵甲,其中尤其以祝元亮、李如彪二位最為能征善戰,便依照我國律法,在收複浪穹後將此二人火線提拔為參軍,本想有機會時為陛下引薦,既然陛下有心,臣現在便請他們二位上前。”說完,朝台下一眾歡慶的士兵處喊出了祝元亮、李如彪兩個名字。


    二人正在把酒言歡,聽到名字,立即鄭重其事起身,走到馬得才身後,朝著杜文秀行了君臣之禮,再各自介紹了自己的大致身世。


    杜文秀端詳兩人一番,目光停在祝元亮纏著繃帶的左手上,問道:“祝參軍這手……”


    祝元亮心中已泛起一股按捺不住的激動,對方畢竟是一國之“皇上”,在有生之年,能獲得如此位高權重之人垂青,已感受寵若驚,應道:“臣左手確是在麗江保衛戰中被砍斷,不過區區一臂,何足掛齒?還望陛下寬心。”


    杜文秀臉上抑製不住的敬意,高聲道:“好!好!既然是我迴教國將士,那便依著我國律法,今晚接受沐浴淨身,入我迴教,改信真主阿拉,今後,所有衣食起居,皆按照我迴民風俗而行。此儀式,就請馬將軍去安排吧!”


    “遵命!”馬得才領命後對二人道,“還不快謝謝陛下隆恩?”“謝陛下!”李如彪已上前一步俯身叩謝,祝元亮卻驚得目瞪口呆,踟躕不前。


    馬得才頓時心裏一緊,輕聲遞話道:“快跪下啊!”


    祝元亮卻道:“陛下,請容臣鬥膽說一句,臣祝元亮隻為成為迴教國之將士,推翻滿清統治,為國鞠躬盡瘁、肝腦塗地,在所不辭,可說到這改信迴教……可否容臣再考慮考慮!”


    “放肆!”本心緒大好的杜文秀頓時龍顏大怒,讓氣氛陡然緊張起來,又道,“我迴教國之迴教,並非傳統迴教,雖仍以真主為基本信仰,然而卻吸收了雲南諸多民族之長,糅合進了佛教與彝教教義,為的就是團結廣大民眾,故今夜請祝參軍放下陳見,接受沐浴入教,切勿再讓朕說第三遍!”


    祝元亮堅持道:“臣已知世界真相,深知這世上雖有神靈之力,卻非真主所為,管他迴教、佛教還是彝教,若強行要臣假裝信奉一個內心知道不存在的神,臣反而感覺欺騙了陛下。還望陛下網開一麵,讓臣做一個思想自由的普通將軍,臣必將深感陛下鴻恩!”


    杜文秀已然怒不可遏,在他心目中,當“皇上”本應一言九鼎,決不能容忍此等駁斥,立即揮手道:“馬將軍,此人不屬於我國,讓他打哪兒來,迴哪兒去吧,別礙著我的眼睛。”


    祝元亮與杜文秀的第一次接觸已因信仰問題鬧得不歡而散,又被下放為鶴慶縣的捕快,雖無重大衝突,但已然彼此心懷芥蒂,祝元亮對迴教國的忠誠已然不再牢不可破。


    ……


    兩日後,馬得才又來到街上找到祝元亮,好言相勸道:“祝先鋒,千萬別辜負了你這一身報國的好本事啊……要說皈依迴教,也沒那麽可怕,實在不行,也跟著喊幾句嗓子,裝模作樣作個禱告,最壞的結果,也不過不吃豬肉而已,何苦得罪陛下呢?”


    祝元亮歎口氣道:“換了以前,我可不隻是裝裝樣子,要信,也便徹徹底底信了,可最近我才得知,這世上,存在著妖怪與淨化使者這兩種超自然的力量,卻根本與陛下所說信仰無絲毫關係,我又如何能接受迴教洗禮?而更讓我失望的是,這兩日,我從鶴慶百姓口中得知,陛下所發起的起義,似乎並不以光複中國為目標,而是欲將雲南建立為一個獨立王國,再對大英帝國俯首稱臣,這一點,我更是無法接受啊!”


    馬得才一聽,頓時慌亂地看看四周,輕聲而不失焦慮地急促道:“天啊,你如何會有此等想法?如此大逆不道之話,一旦被陛下知道,那可是死罪啊!”


    祝元亮瞅了瞅斷掉的左臂,淒苦一笑道:“罷了,正如那杜文秀所言,我不屬於你們迴教國,我祝元亮空有一番報國誌向,卻不知報的究竟是哪門子的國……如今你們即將進攻趙州、彌渡,已和我無關,我還是迴麗江老家去找份活路,過我的小日子吧。”


    馬得才見祝元亮已然心灰意冷,終於也不再阻攔,給了祝元亮一兩銀子作為離別之禮,各自追求著內心之正義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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