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晚時分,忘憂堂的大門,被蒲子軒叩得當當直響。


    少頃,大門徐徐開啟,這次來開門的不是李忠,而是吳憂香本人,見了蒲子軒,淡淡一笑道:“還真沒猜錯,果然是蒲公子啊。”


    蒲子軒急促道:“吳大夫,冒昧打擾,多有失禮。請問,昨日和我一起來的那個小九……陳淑卿,正在貴府上,對吧?”


    吳憂香道:“不錯,淑卿姑娘服了藥,又做了第一次氣息理療,目前正在病房內安睡。你是如何知道的?”


    蒲子軒略懷歉意應道:“今日中午,我和她因為一些瑣事鬧了別扭,待我處理完瑣事,迴到客棧,卻發現她人連同行李都不在了,我就知道,她一定是因為和我慪氣,所以搬走了,便想昨日她說過可能來貴府長住的話,於是發動淨化之力,去搜尋妖氣,果然在此處尋到她的妖氣,但一會兒便消失了,我便想,定是她開始了吳大夫您的封穴治療。可惜我還不會意念傳聲,無法與她溝通,便隻好來貴府打擾,還忘吳大夫讓我進去見見她,我有很多話想對她說。”


    吳憂香點頭道:“嗯,你的心情我很理解,可是,她正在休息啊。”


    “不礙事,不礙事,我就簡單跟她說幾句話,把誤會講清楚就走。”


    吳憂香為難道:“這……實話跟蒲公子說了吧,我見淑卿姑娘隻身來此,又麵色陰沉,便多事一問究竟,淑卿姑娘也是不吐不快,已經將情況跟我說了個七七八八。她早就料到你會來寒舍找她,所以才讓我來親自來開門,並且要我帶幾句話,她說,她現在不想見你,還說,你們兩人都需要好好思量思量,若是想好了,緣分一到,自然還會相見。”


    蒲子軒頓感萬箭穿心般刺痛:“她真是這麽說的?”


    吳憂香歎口氣道:“唉,女兒身嘛,這身體的傷好治,可這心裏的傷,卻絕非三言兩語可以彌補。再說了,人家現在正在氣頭上,不管你說什麽,一時半會兒也下不來台,若是幾句話不對付,不但誤會不得消除,反而還會搞得針鋒相對,所以啊,我覺得冷靜冷靜也挺好的。你就這麽想吧,你心儀的姑娘,本來也需要靜養多日,不便大喜大悲,你不刺激她,不也是為她好嗎?待身體恢複,心情舒坦,你再找個好日子,輕鬆愉快地道個歉,說不定,什麽事兒也給抹平囉。”


    見吳憂香說得不無道理,又想到陳淑卿反正也會停留此地,不至於飛到天涯海角,便也不再糾纏,說道:“吳大夫說得有理,那也請吳大夫幫我轉達一下,請她好好養傷,不要多想,我呢,打算利用這段時間去仙劍堂拜師學藝,不會去沾染別的女子……算了,這句話就不轉達了,咱們又不是那種關係……就隻說仙劍堂,無論是她先痊愈,還是我先出關,請一定去尋找對方,謝謝。”


    吳憂香拍拍蒲子軒的肩膀,笑道:“這就對了。小夥子,人生路長得很,若不經曆些風風雨雨,又怎會證明你們的感情經得起考驗?你去安心修煉吧,我老太婆保證,一定將一個健健康康的淑卿姑娘交還給你。”


    蒲子軒開懷一笑,深深鞠躬後離去。


    吳憂香搖搖頭,輕歎一聲,徐徐將大門關上,來到後罩房陳淑卿的房間內。


    陳淑卿見吳憂香進來,輕聲問道:“是他嗎?”


    吳憂香點點頭:“是他,我已經按你的原話轉達,他已經走了。”


    陳淑卿略感失落:“他就這麽走了?他有說什麽嗎?”


    “嘿嘿,你果然還是放不下他啊。”


    陳淑卿別過頭去,低語道:“唉,我和他的事情,不是一時半會兒說得清的,但我就想知道,他留了些什麽話嗎?”


    “他讓你好好治療、休息,他則利用這段時間去仙劍堂拜師學藝,出關後,還會來找你,或是你去找他。”


    陳淑卿失望道:“還真是他的風格……真是無情啊,關於今日之事,卻一字不提。”


    吳憂香咧嘴一笑:“姑娘這麽想就不對囉,他還有一句話要我說,那就是他不會再去沾染別的女子,可是,後來他又將這句話收迴去了,叫我不要轉達。嗬嗬,你們啊……”


    陳淑卿歎息道:“既然說出了口,又何苦收迴去呢?一路上,我給了他那麽多次機會,那麽多次暗示,他卻從來沒有勇氣坦誠他對我的情感。或許,在他心目中,我就是一個活了快一百七十歲的老妖怪,換作人類,怕是已經入土兩三次了。他忘不了他那花天酒地的生活,舍不得那些年輕美貌的女子,他喜歡新鮮,追求刺激,他或許在某些時候也會對我動了真情,但一轉身又猶豫不決,所以,他從來不敢對我承諾什麽,若是他依舊心猿意馬,我又怎能主動表白我的心意……”


    吳憂香寬厚地笑笑:“姑娘如此患得患失,莫不是,早就經過了一些感情的洗禮?”


    陳淑卿坦誠道:“已經快一百五十年了,那時候,我也曾無怨無悔地愛過一個人類,我甚至願意為了他,拋棄妖怪的壽命和能力,與他白頭偕老……我如此相信他,毫無保留地將一切告訴他、保護他,可是,他僅僅是知道了我的妖怪身份,便完全變了一個人!一個男人,可以前一日愛你愛得死去活來,可以為了你去死,隔一日卻僅僅因為一些無端的猜疑,否定你、拋棄你、毀滅你……我真的不明白,僅僅是因為我是妖怪?還是說人與人之間,也會如此?倘若愛是如此脆弱,又何必寫那麽多情詩?說那麽多情話?何必沒日沒夜地創作,沒完沒了地歌頌?”


    吳憂香感慨道:“或許姑娘年紀可以做我的祖宗了,可是從壽命比例來看,我仍願意將你看作一個平常的女子,所以,請允許我倚老賣老一次,那句話,我跟他說了,現在也跟你說:若不經曆些風風雨雨,又怎會證明你們的感情經得起考驗?姑娘請答應我,若是你們經受住了這次考驗,請姑娘迴到他的身邊,再也不要懷疑他,更不要懷疑愛情。”


    陳淑卿點點頭,嘴角露出些釋懷的笑意:“吳大夫,我看他們都叫你婆婆,我也可以叫你婆婆嗎?”


    吳憂香大笑道:“哈哈,那我可是受寵若驚啊!請姑娘隨意。”


    陳淑卿問:“婆婆,你愛過人嗎?”


    吳憂香毫不猶豫地答道:“愛過。”


    “那,你懂得愛為何物嗎?”


    吳憂香眨眨眼,想了想說道:“我和我的丈夫是道光元年經媒人介紹認識的,那時我十八歲,他二十一歲。我嘛,你知道的,跟著父親一直在家學習醫術,我丈夫叫薑左路,是個書生,手無縛雞之力,卻有著滿腹的才情。我為他的才華折服,但我們並未經受任何考驗。兩個月後,我的餓鬼病發作了,他才知道,他攤上了一個什麽樣的女人。我以為,他可能會拋棄我,至少,會納上幾個小妾以作彌補,我甚至在心裏做好了準備,勸他這麽做,因為,我不配擁有他全部的愛。誰知,他非但沒這麽做,還為我寫下了一首詩:


    楊柳依依到吳家,


    窺得伊人競煙霞。


    多情隻待忘憂去,


    暗香滿園映落花。


    他說,他愛的不是我的身體,而是我那顆珍貴的醫者仁心,所以,即使我老去,即使病得像個殘花敗柳,在他的心目中,隻要和我在一起,那也是暗香滿園,所以,我們成婚了。他甚至為了我們,用他那瘦弱之軀為我和兒子尋找祝餘,直到生命的結束。人類或許會自私、會貪婪、會背叛,但人類也會付出、會奉獻、會犧牲,渺小與偉大的品質,同時為人類所擁有,所以,倘若你碰到了後者,請相信,愛一定會到來。”


    陳淑卿的眼角出現了一絲紅潤,歎道:“好一個‘多情隻待忘憂去,暗香滿園映落花’!婆婆,雖然你失去了愛人,卻讓我好生羨慕,我真希望,快點變成人類,遇見這樣的男人,並與他安安穩穩地度過一生!”


    吳憂香問道:“你如此堅定地想要變成人類,究竟是因為什麽?”


    陳淑卿已在心中將吳憂香當作了親人,便推心置腹道:“婆婆,其實告訴你也無妨。我本是一位了不起的淨化使者一百多年前收養的小狐妖,就是因為那時深愛過的人,我懇求那位先生將我變為人類。先生為了實現我的夙願,用畢生心血創作出了一部叫做《混月訣》的秘籍,隻要在滿月夜對著妖怪使用,便可將妖怪淨化為人類。可惜啊可惜,離滿月夜僅僅還有三日,我便遭到了愛人的背叛,同一日,先生也不幸仙逝。這後來,我希望變成人類的原因,變成了為實現先生的遺願。蒲子軒,即是那位先生的第九代子孫,當他覺醒淨化之力後,我便去求他幫忙,卻發現《混月訣》早已殘破,碎片下落不明。這才有了後來我們結伴同行尋找碎片,在四川遇見蘇三娘,再到廣西的事情。”


    吳憂香歎道:“奇緣!真是奇緣啊!原來姑娘和蒲子軒、蘇三娘是這麽認識的。難怪,你們有能力采迴祝餘。能結識你們,我可真是太幸運了。”


    陳淑卿謙遜道:“能結識婆婆,才是我的幸運。我還有好多好多故事,婆婆沒事的時候,就多來找我聊聊。若是需要磨藥、抬水什麽的,也盡管來找我幫忙,別看我是女子,力氣大著呢。”


    吳憂香會心一笑道:“那是,你是妖怪嘛。不過,活路都有人做,你且好生休息吧。時候不早了,我去張羅晚飯了。”說完,吳憂香拍拍陳淑卿的肩膀,起身出了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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