嵐琪輕輕咬唇,玄燁的心思的確是她再懂不過,其實自己隨便找一件東西當做賀禮打發,皇帝也不見得不高興,可那樣自己的心意傳達不了,玄燁吃準的就是她過不了自己這一關。


    皇帝什麽都不缺,給任何金銀珠寶、字幅畫軸都不稀罕,心頭最重,是江山天下、黎民蒼生,可這事兒嵐琪左右不了。唯一能給他的,就是這永和宮裏小小一個家的溫馨安逸,可如何才算溫馨,如何才是安逸,從來也沒個準數,要緊的,還是皇帝高興不高興。


    她起身站到大衣鏡前,身上是香色繡金紋的家常褂子,髮髻低低墜在腦後,賦閑在永和宮裏,連多一支簪子也不肯戴,整個人素淨得很。


    唯一可驕傲的,大概就是她十年如一日保持的身段,那是榮妃也已經無法再維持的曼妙身子,隨著年紀漸漸上去,娘娘們的衣衫尺寸越來越大,要養得肌膚瑩潤就不能餓得麵黃肌瘦,顧此失彼,再美麗的容顏也抵不過歲月匆匆,但這些還都在她的身上,是她不願意承認自己年華已逝的驕傲。


    環春捧來內務府新作的春衫,桃紅柳綠各色鮮亮錦緞做成的新衣,那嶄新的緞子麵上像敷了一層油光,太陽底下閃閃發亮。剛送來時,嵐琪頭一眼看到就說,「我都幾歲了還穿這顏色,針線房的人想什麽呢?我不囑咐,就這樣送來了?」於是新衣服擱著,一直沒上身。


    此刻環春見主子看得眼神發呆入定似的,燦爛一笑,將衣服在明窗下鋪開,轉身去捧來金銀首飾,站定了笑道:「聖駕轉眼就來了,娘娘再猶豫,萬歲爺就進門了,您若是決定不打扮,奴婢這就收起來。」


    嵐琪不由自主朝外頭望了一眼,幾步走上前,指著綠底百蝶穿花的袍子說:「就這件吧。」


    環春大喜,吆喝玉葵幾人進來伺候,一麵看著外頭的動靜,一麵給娘娘裝扮。一襲綠衫,直將滿園春色都穿戴在身,但針線房當真不敢對娘娘開玩笑,錦緞色彩雖鮮艷,紋縷花樣都是極穩重端莊,袖口衣擺黑緞金線滾邊,一下就把輕佻的春意全遮蓋了。


    「奴婢雖不該這樣講,可是娘娘您這樣一打扮,比平日要年輕好幾歲呢。」玉葵和環春依偎著看自家主子,嵐琪也禁不住在鏡前轉了一圈,看到鏡中春意盎然的自己,亦是十分滿意。


    「娘娘,唇上還差一抹胭脂。」環春扶著嵐琪在鏡台坐下,為她重新在腮邊撲了蜜粉,轉身要叫玉葵拿東西,竟驚見皇帝已經在門前,玉葵在皇帝身後沖她張牙舞爪的,她趕緊就悄悄退下了。


    偏偏嵐琪因信任身邊的人,壓根兒沒在乎她們進進出出的動靜,正看著鏡子裏精美妝容下的自己,雖不見得畫成了國色天香,可的確更精神鮮亮,她也看著喜歡。


    此刻抿了抿唇,拿起胭脂輕點,星點嫣紅在唇間散開,畫龍點睛般,鏡中的自己立時變得更加嫵媚,可她的指尖還沾著胭脂逗留在唇邊時,鏡子裏卻出現熟悉的身影,他的眼底有春色,笑得那麽開懷舒心。


    嵐琪像是被人窺見了最私密的事,頓時羞得滿麵通紅,剛剛點紅的雙唇不自覺地擺出負氣的模樣,玄燁卻慢步走上來,拉過她沾著胭脂的手指,在自己的手背上畫出兩條長長的痕跡,促狹地說:「旁人若問這是什麽,朕便說是德妃娘娘親的。」


    嵐琪氣惱要抽出手,卻被人輕輕一拽拎起來整個兒抱入懷中,明朗白天,這樣近的互相對視,玄燁眼角的皺紋她看得清清楚楚,突然就後悔自己刻意用脂粉掩蓋歲月,這會兒他若親吻自己,豈不是要啃一嘴的胭脂?


    可玄燁沒有讓她尷尬,緊緊抱著她纖柔的腰肢,隻將臉蹭在她順滑的髮鬢上,心滿意足地笑著:「香噴噴的,朕一路過來就聞見香味了,心想今年園子裏的花兒開得那麽好?原來香味,從你這裏來?」


    嵐琪的身子完全沒用力,被他大力而安穩地抱著。這兩個月裏她想過,皇帝南邊走一遭,不知懷裏又要抱什麽新鮮小人兒,結果其他妃嬪比她更上心,多方打聽下來,都說皇帝此行不聞野花香,水裏淌泥裏走,盡操心黃淮流域老百姓的事兒,就是江南春光無限好,他也沒多打一眼。此刻人家那麽激動貪婪地抱著自己,可見是真真兩個月沒近女色了。


    她正遊神想著這些,玄燁突然問她:「朕這次,可沒有做半點叫你傷心的事,做得可好?」


    「難道不是應該的?」嵐琪嗔道,「這也值得皇上驕傲自滿?」


    玄燁皺眉頭:「不然呢,朕若帶著江南美人迴來,你能高興嗎?」


    嵐琪笑:「皇上五十大壽,得幾個美人相伴是好事,臣妾為什麽要不高興?」她頓一頓,果然見玄燁目光有變化,緊跟著就到,「可哪個敢領進紫禁城的門試試,永和宮不答應的事,誰敢點頭?什麽江南美人,哪兒來的,迴哪兒去。」


    玄燁笑意深深,在她腰下捏了一把,唬得嵐琪生怕被闖進來的宮人瞧見,可皇帝卻說,「朕不讓他們進來,哪個敢進來?」


    她輕拍他的胸口:「大白天的,你也累了,歇一歇才好,明晚就擺宴賀壽,別辜負了大家的心意。」


    玄燁當然不會大白天和她胡鬧,可是不肯放開,笑著問:「說起擺宴,連小弘昀都給朕送賀禮了,我們德妃娘娘的賀禮呢?」


    嵐琪晃了晃腦袋,反問:「皇上要什麽,臣妾有錢,天涯海角都給您置辦迴來。」


    玄燁搖頭:「全天下都是朕的,朕還稀罕你拿錢去換東西?」


    「那不就結了,趕緊歇下,去給你倒茶來喝。」嵐琪敷衍著,想趁機溜走,可玄燁怎肯放過她,攬著腰糾纏,「朕的賀禮呢,咱們信中說好的,迴來就給。」


    嵐琪知道她是躲不過了,把心一橫道:「還打算去哪兒要,不就在你手裏了?」


    玄燁一臉茫然,故意問:「朕不明白?」


    話音才落,眼前嬌柔嫵媚的美人就踮起腳撲上來,在他的唇上重重一吻,而後順勢把自己推開,她往後躲了好幾步,不耐煩地說:「這下明白了嗎?」


    玄燁輕舔唇邊的香甜餘味,眼前靈動的綠意春色,仿佛讓他們都迴到年輕時,也許五十大壽最好的賀禮,就是與相愛之人還能在一起。此時此刻他已然心滿意足,悠哉悠哉地看著嵐琪得意洋洋地離去,心想就讓她得意一陣子吧,月色皎潔時,倒要看看是哪個最得意。


    永和宮的夜色多美,外人永遠也看不到,夜幕降臨時,紫禁城照舊靜謐如常,皇帝在家不在家都是一個模樣,對於盼不到的人來說,一輩子就那樣了。


    毓慶宮裏,太子同樣一路風塵僕僕地趕迴來,太子妃與側福晉侍妾們將他迎進門,可他卻等不到美嬌娘梳妝打扮笑臉相迎,文福晉幾人說不上幾句話,就被太子妃打發了,而妻子那張臉,都不記得多久沒再露過笑顏。


    夜深人靜時,掃興的太子,忍不住抱怨:「我一路與皇阿瑪十分融洽,這又是什麽事,戳你脊梁骨了,能不能對我笑一笑,我就見不得好臉色嗎?」


    太子妃卻撲上來擁住了丈夫,含淚道:「胤礽,我們再生一個孩子,生一個嫡皇孫可好?我不想你有任何被人可指摘動搖的地方,子嗣也是其一,胤礽,我們再生一個孩子。」


    太子看到妻子解開了她自己的衣領,甚至伸手來解他的衣衫,嚇得他把妻子推開,不可思議地問:「你怎麽了,這又是鬧得什麽,我們不是有兒子嗎?怎麽又扯上嫡子庶子了,你還在為了側福晉那幾句話耿耿於懷,你能不能正常一些?」


    太子妃卻突然崩潰,身子墜下跪坐在地上,捂著臉哭道:「胤礽,我們還能撐多久,你知不知道這兩個月,你被人查得徹徹底底,你知不知道那些事一旦送到皇阿瑪麵前,等待你的是什麽下場?」


    胤礽臉色驟變,這兩個月他天天跟在皇帝身邊,沒有任何人給他傳遞信息,如今赫舍裏一族苟延殘喘,誰都想踩一腳,他們早就沒有了通天的本領。他緊張過京城的局勢,每天都學著在隨扈官員的臉上讀一讀風雲變化,可父親對他極好,父子倆同進同出,十分親昵,在他看來,自己就是值得父親驕傲,讓他願意告示天下的東宮儲君。


    妻子這話,怎麽和來去路上的光景走兩處極端,怎麽了,他要完蛋了嗎?


    「到底是怎麽迴事?」胤礽焦慮萬分。


    與此同時,八貝勒府中,今天明明是皇帝迴鑾的日子,可丈夫卻窩在家裏,不去接駕也不進宮請安,八福晉按品大妝等了好半天,始終不見丈夫有動靜。


    眼瞅著夜漸深,一整天連頓正經飯都沒用過,八福晉實在忍不住,端著一碗粥往書房來,推門進來,卻見滿地被揉碎的紙團,胤禩正站在桌前,雙目發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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