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妾為皇上引路。」惠妃躬身上前,緩緩將皇帝帶至八阿哥的屋子,門內是寶雲帶著一眾宮女太監跪迎,惠妃猛然想起還有寶雲這號人,麵上不禁浮起幾分驚悚之色。


    皇帝卻不在意,見了寶雲隻道:「朕記得,你是皇祖母跟前的人。」


    寶雲深深叩首:「奴婢正是,奴婢竟有福能讓皇上記住。」


    玄燁看了眼惠妃,微微笑:「昔日太皇太後跟前的人,朕都能記得,就是茶水膳房裏的人,但凡打過照麵,就一定記得。他們都是伺候太皇太後的人,也就是大清的功臣。」


    寶雲伏地道:「皇上折煞奴婢,奴婢隻是個奴才。」


    玄燁讓她起來,順口問起:「如今是你伺候八阿哥?」


    寶雲應道:「八阿哥到長春宮後,奴婢一直協助娘娘照料八阿哥的起居,八阿哥漸漸長大,娘娘說八阿哥習慣了奴婢伺候,就不要奴婢再費心別的事,一門心思照顧好八阿哥才是正經。也是娘娘的體恤,八阿哥身邊事情本不多,娘娘則往往事必躬親,奴婢如今清閑又安逸。」


    玄燁迴眸看惠妃,笑意溫和:「怪不得胤禩懂禮貌知分寸,在書房裏的表現比他的兄弟都要優秀,可見你用了心思。」


    惠妃心中突突直跳,努力含笑應答:「這是臣妾該做的,還是皇上為八阿哥請了好的師傅,才讓八阿哥學得如今的品格。」


    玄燁笑道:「亦有你的言傳身教,至於朕,父子之間一年到尾見不到幾迴,談不上什麽教導。」


    惠妃垂首不語,皇帝則慢慢在屋內踱步,看過胤禩起居之處,又在他書案前坐了坐,翻了他平日念的書,瞧見書上密密麻麻的蠅頭小楷,問道:「這是胤禩所寫?」


    惠妃被問住了,她並不知道,又唯恐與寶雲所答相異,便咬定不開口,果然寶雲有眼色,立時迴答:「八阿哥看書時,手裏的筆也是不停的,奴婢不識幾個字,並不知道八阿哥寫的什麽,隻是知道這些字又小又工整,時常勸八阿哥別熬壞了眼睛。」


    玄燁笑道:「不至於熬壞了眼睛,隻是這孩子幾時悄悄練的蠅頭小楷,朕竟也是頭一迴瞧見。」又指著邊上,書房裏未教授,他也沒指名要孩子看的那些書,問道,「這些書是何處來的?」


    惠妃也不知道,心裏急得額頭上都冒出汗,隻聽寶雲應答:「奴婢時而見八阿哥帶一兩本書迴來,隻隨口問過一兩次,記得八阿哥說是三阿哥四阿哥他們給的。」


    「是了,這些書老三老四已經在念,隻是他還早了些,不過這些批註若都是他自己寫的,這孩子還有無師自通的本領。」皇帝欣喜於兒子的聰慧,手中緩緩翻著書頁,口中與惠妃道,「沒想到你膝下二子,一文一武,朕當初把胤禔逼得太緊,若知他如今這般出息,何至於太過嚴厲,險些傷了父子情分。眼下八阿哥勤奮好學,騎射功夫卻不盡如人意,朕就想,孩子們的才能總有短長,看著胤禔如今那麽能幹,朕就漸漸看開了。」


    惠妃聽得有些飄飄然,但她心裏明白,皇帝豈會對她說「真心話」,不敢太得意忘形,隻垂首道:「都是皇上教子有方,胤禔能有今日,也是皇上費心教導才有的結果。」


    「是嗎?」玄燁笑問,揮手示意寶雲諸人下去,從兒子的書桌前起身,又踱步道他的臥榻前,指了指屋子裏的陳設說,「阿哥的屋子,是不是太樸素了,皇祖母一向說,簡潔也不能失了尊貴,這孩子的屋裏乍一眼瞧著,不像住了個阿哥。」


    惠妃忙道:「是臣妾疏忽,皇上恕罪。」


    可皇帝卻說:「這麽多年,朕寬恕你的罪過何其多,也不差這一件了。」


    惠妃渾身一震,臉色瞬間就變得蒼白,一雙眼睛迷茫得看著眼前的人,等她稍稍迴過神,立時就屈膝跪了下去,心中已是又驚又恐甚至恨得咬牙切齒,口中則道:「臣妾不明白皇上的話。」


    玄燁俯視著她,一改方才在寶雲諸人麵前的溫和,雖非嚴聲厲色,可星眸中凝聚的威嚴氣勢,也足夠逼得惠妃不敢直視,深深低下了頭。


    「宮裏人都說,大阿哥是被朕打罵著長大的,他是阿哥中挨過朕責打最多的孩子,朕自己想來,除了太子外,朕的確在胤禔身上傾注了最多的心思。」玄燁慢聲說著,踱步到窗前負手而立,「他是長子是老大,他做不好,弟弟們就都該跟著學壞了。可偏偏他有你這樣的母親,若不然,朕大可以不必費心,把他交給生母教養就是了。」


    惠妃的身子如同凍僵了一般,半句話都說不出,可她即便開得了口,又能說什麽呢?是跟皇帝爭辯他說錯了,還是以理據爭自己沒有做過任何對不起他的事,她有什麽資格說,早在十幾年前漆黑的幹清宮裏,她就失去了資格。活著,不過是皇帝賞她喘口氣而已。


    皇帝神情冷漠,言辭無情:「太子無母,又是儲君,朕必然要親自教導撫養。三阿哥四阿哥都有娘親,五阿哥有太後撫養,再往下宜妃那幾個孩子還有在阿哥所的,朕都不操心,他們即便學不到最好的,也不會學壞,可是大阿哥跟著你,就隻能學壞了。」


    「皇上……」惠妃終於發出一聲悲鳴,可終究什麽話也說不出來。


    玄燁冷笑:「十幾年了,朕還記得那一晚對你說過的話,可惜你早就忘記了。」


    惠妃已是眼淚,聲音顫抖地說:「臣妾沒有忘,臣妾怎敢忘?」


    玄燁稍稍俯身,皺眉看著她的臉說:「你連容貌都變了,你知道嗎?不是變得醜陋難看,而是那些你本藏在心裏的心思,都漸漸顯露在臉上了,別以為鏡子能照到一切,這會兒朕能看到的,你自己一定從沒看到過。」


    皇帝的話如刀子般鑽入惠妃的心,她終於無法承受,絕望地問:「皇上今日來,就是為了羞辱臣妾?」


    玄燁道:「袁答應沒事就提起你,朕這幾天就一直在聽你的事,想起你來就想來看看你,而八阿哥的師傅昨天又向朕誇讚八阿哥好學聰明,朕也該來獎賞你對兒子教導有方。」


    惠妃苦笑:「可皇上方才聲聲責備,似乎臣妾也不適合教導八阿哥,皇上若是覺得不妥,臣妾願意讓八阿哥也遷入阿哥所。」


    「他們當然不一樣。」玄燁冷漠地說,「方才若非寶雲,朕問的那幾句話,誰來迴答?」


    「臣妾……」


    「你不對八阿哥用心,倒是他的福氣了。」皇帝說著,卻伸手將惠妃攙扶起來,眼含深意話中有話,「該說的,朕十幾年前就告訴你了,今天不再贅述。你安安心心在宮裏享受榮華富貴,就是偶爾也該提醒一下自己,別再瞎折騰,別把好容易長大成人的兒子的一生給毀了,你已經毀了自己的一生,還要毀了胤禔嗎?」


    惠妃淚眼婆娑,可不敢在皇帝麵前哭,玄燁這是要逼死她嗎,十幾年不聞不問,突然來一遭,一句句話直戳她的痛處。


    「十幾年前朕對你說過,好自為之,現下亦如是。」皇帝鬆開了手,讓她自己站穩,「好好做你的惠妃,讓胤禔有一個體麵的親額娘,別讓他在朝臣兄弟中,抬不起頭。」


    可是惠妃還是重重跌在了地上,心如死灰般冷笑:「難道那一個,就從沒做過錯事?」


    玄燁輕笑:「萬般好之人,偶爾一件錯事,世人便群起而攻,抹殺他一切的好;千般惡之人,難得一迴善心,世人便眾口交贊,忘記他曾經的惡。庸俗之人,往往在強者麵前故作清高,在弱者麵前假慈悲做好人,顯擺那一丁點可悲的驕傲和自尊。」


    惠妃冷然:「所以在皇上眼裏,她做錯任何事都不要緊?」


    皇帝搖頭,微微笑著說:「在朕眼裏,她從不會有錯,你可聽明白了?」


    惠妃抬起絕望的目光:「就因為皇上喜歡她?」


    玄燁道:「如是。」


    聖駕離開長春宮時,如進門時一般,袁答應殷勤地送出來,挽著胳膊十分親昵,言辭間更是嬌媚可愛,到底是美人胚子,到底年輕,這樣的舉止在她身上看來,並不做作矯情,若是換幾位有年資的,看著就古怪了。


    「你若是喜歡長春宮,搬來這邊住也好,惠妃點頭就好。」皇帝哄著袁答應這句話,可背過身就冷下臉,禦輦揚長而去。


    袁答應卻不知這些,還沉浸在皇帝對他的溫柔之中,歡歡喜喜地跑迴來想要向惠妃稟告,誰料一進八阿哥的屋子,就見惠妃揚手甩了寶雲兩個巴掌,劈啪聲響震得袁答應腿軟,扶著門框不敢再動一動,而裏頭寶雲跪跌在地上,臉上瞬間腫起殷紅的五指印,直叫人觸目驚心。


    惠妃並沒有暴怒,隻是冷幽幽地說著:「別以為皇上一句大清的功臣,你就能得意忘形了,不過是個奴婢,我隨時都能要你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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