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麽事?」明珠夫人在裏頭問,容若看到妻子對他直搖手,便點了點頭折迴來說,「是丫頭打翻了茶水,兒子已經讓她們收拾了,額娘您先歇著,我去換身衣裳再來看您。」


    「你也歇著去吧,跟在皇帝身邊怪辛苦的。」明珠夫人吩咐道,「好好陪你媳婦說說話,不必過來了。」


    容若答應,躬身告辭,出來時妻子已不見蹤影,見有下人來打掃,他便徑直朝自己的院落去,少夫人果然已經迴房,等他進門時,妻子正坐在桌前發呆。


    丫頭老媽子們端水奉茶的進來,這才驚動了少夫人,她起身看著丈夫,若是平日早就上來伺候更衣了,今天卻一動不動,隻等容若換了衣裳坐下,丫頭們散了,她才恍然醒過神似的,問道:「額娘腳上的傷可好些了?」


    「應該沒事了。」容若溫和說,「你坐,我們說會兒話。」


    少夫人卻依舊不動,隻等容若疑惑地看著她,兩人都張口要說話,但看到對方又都不出聲,最後還是容若先問:「剛才額娘說的話,你都聽見是嗎?」


    「聽見了。」少夫人苦澀地一笑,這才慢慢坐下來,胡亂地擺弄桌上的茶具,想要給容若斟茶,卻手抖得不能自已,茶水灑了滿桌,容若倏然捉住她的手說,「不要胡思亂想,那是很早很早前的事了,難道你要計較從前我們還沒相遇時的事?」


    「計較?」少夫人眼中含淚,紅唇被緊緊咬在齒間,半晌才顫抖著鬆開,「我難道計較過你和沈宛的事嗎,你有什麽資格來對我說『計較』兩個字?納蘭容若,你憑什麽?」


    容若心裏發緊,可不是嗎?他有什麽資格指責妻子,一直以來,都是自己對不起她,她甚至都沒有勸自己和沈宛分開,說得最多的,也隻是讓自己和沈宛搬迴家來住,說她會好好和沈宛相處,即便不能給沈宛名分,也不會虧待她。一直一直,都是妻子逆來順受,都是她在忍讓。


    「容若,我是不是做錯了什麽,讓額娘討厭了?」少夫人突然又這樣問。


    容若慌忙搖頭:「哪有的事,你怎麽這麽想?」


    「我聽見額娘說,若是她能跟了你做側室就好了,說她那麽聰明,言下之意不就是她能料理好這個家裏的事,而我不能嗎?」少夫人把手從容若掌心抽出來,仿佛忍耐到了極限,再也繃不住了,竟不管不顧地說,「既然額娘也討厭我,既然你也嫌我的存在礙手礙腳,隻要你們納蘭家出一封休書,我立刻就走。」


    容若慍怒,急道:「胡說,你……」


    「可我活得好累,我寧願迴娘家被人指指點點,也不要在這裏假裝賢惠假裝孝順,我恨你,我恨你們全家,你們放我走好不好?」少夫人哭著打斷他的話,更撲過來抓著丈夫的衣襟說,「你放我走,納蘭容若,我真的受不了了……」


    容若從未見過妻子這幅模樣,從她進門起,一直溫柔賢惠,家人都說比髮妻盧氏更有家主母的風範,是家族中眾口交贊的好兒媳,幾時見過她這般衝動瘋狂,竟拉著自己又哭又喊的。


    「你冷靜些,冷靜一些。」容若把她抱起來,幾步放到榻上去,可少夫人卻緊緊拉著他,淒楚可憐地哭泣著,「你不要走,容若,你不要丟下我。」


    「我不走,我哪兒也不去,你冷靜些。」容若竟看到妻子急火攻心鼻下出血,拿來帕子幫她捂住,讓她仰著頭千萬別再亂動。


    少夫人一直嚶嚶哭泣,漸漸平息後,很長一段時間夫妻倆都沒說話,眼看著屋子裏蠟燭將要燃盡,容若想起身去續,可才剛剛動了身體,就被妻子一把抓住,容若唯有安撫她:「我不走,是蠟燭快滅了。」


    她這才猶豫地鬆開手,但此刻情緒已經穩定,方才的衝動顯然是心魔作祟,等丈夫再折迴身,少夫人輕聲道:「對不起,我是不是嚇著你了?」


    容若點頭:「從沒見過你這樣,但說到底,是我不好,讓你受委屈了。」


    少夫人滿麵愧疚,垂下眼簾說:「聽見你和宮裏覺禪貴人的事,我的心都亂了。其實之前聽說過一些傳言,我不信,可今天聽額娘都這樣說,我就沒主意了。容若,那是要殺頭的罪,你可千萬和貴人撇清關係,這和沈姑娘不一樣,是想也不敢想的呀。」


    容若忙道:「我明白,你隻是聽見額娘說舊事罷了,從她入宮後,我們就再不相幹,皇上是多英明的人,他怎會容得妃嬪與朝臣有曖昧之事?你放心,皇上心裏比誰都明白。」


    「什麽叫比誰都明白,皇上他明白什麽?」少夫人也是聰明人,便看她過門後與容若的相處,對家中長輩的孝順,還有對妾室顏氏的態度,足以說明這出生富貴的千金小姐有一顆七竅玲瓏心。明珠府裏從沒有人說她不好,出了沈宛的事,也都說她委屈,不論沈宛為納蘭容若付出多少,在所有人眼裏,沈宛隻是狐狸精。


    而容若被妻子這一問,問的心虛了,幹咳了一聲想要敷衍,可妻子卻追問:「難道皇上也明白,你和那位貴人的舊情?容若,阿瑪知道嗎?」


    「你不要胡思亂想,沒有這些事,你可知假話說多了也會變真,難道你要給我找麻煩嗎?」容若隻能冷臉嚇唬她,「別再提了,小心禍從口出。」


    少夫人果然不敢再問,但緊緊拉著丈夫的手不放,楚楚可憐地說,「這幾天你不要走好嗎?多陪陪我,為了你帶沈姑娘去黑龍江的事,我阿瑪額娘很不高興,前幾日派人傳話給我,不曉得會不會又來登門,到時候大家臉上都不好看,多沒意思?其實我最怕的還不是這些,你曉得我阿瑪的脾氣,萬一他誤會你誤會了沈姑娘,做出不可挽迴的事可怎麽好?你天天被皇上叫在身邊忙,沈姑娘一個人在家裏,幾個家丁老媽子管什麽用?」


    容若知道嶽父的脾氣,當初若非皇帝最後插手,他就幾乎要派人對付沈宛,如今上頭有皇帝的默許嶽父不會明著來,可暗著來才是最可怕的,沈宛若有個三長兩短,也不會有人替她討個公道。


    眼下妻子會這麽說,已是看似關心地在警告他,他若再一意孤行,後果不堪設想,妻子今晚這樣衝動地鬧一場,也絕不會是沒來由的。


    是夜夫妻倆相依而眠,容若一夜不曾合眼,可身邊妻子墜入夢鄉前嘴裏還在嘀咕:「相公,你別走。」


    深宮之中,被攪亂心思的覺禪氏也同樣不眠,今日見到明珠夫人,讓她平靜了好久的心再起漣漪,都不用親眼看到容若如何,隻看夫人這般光景,就曉得家裏兒子並不好。隻是稍稍動了一點心思,忍不住就要想更多的事,她蜷縮在床上一遍遍對自己說:「和你沒關係了,以後的日子與他們再不相幹,不要再想了……」


    突然外頭吵鬧起來,覺禪氏心裏一緊,猜想興許是溫貴妃要生了,果然不多久香荷就推門進來,急匆匆地說:「主子,貴妃娘娘要生了,讓您過去呢。」


    覺禪氏趕緊起身穿戴衣裳,簡簡單單地就過來,溫貴妃大半夜的有了動靜,多半的人都被從睡夢裏驚醒,裏裏外外忙做一團,之後兩個多時辰,隻聽溫貴妃一直喊疼,穩婆幾人查看合計後,告訴覺禪貴人和冬雲,說貴妃娘娘怕是要難產,瞧著孩子的胎位不正,冬雲哪兒經歷過這樣的事,直嚇得腿軟。


    覺禪氏也不知如何是好,前頭已經傳話過去,似乎皇帝是在幹清宮,有太監來過問情況,但似乎不敢打擾皇帝,皇帝的口諭還沒來。可溫貴妃一心隻期盼皇帝來看她,等了這麽久,又知道自己似乎不大好,便哭著把覺禪氏叫到跟前說:「你去幹清宮求皇上來看看我好不好?興許我活不到明天了,成全我好不好?」


    覺禪氏的手腕被她掐得生疼,見溫貴妃實在很可憐,難產也的確危險,隻能硬著頭皮答應她,可等將要出門,又遇見趕來問情況的小太監時,才弄清楚皇帝不是在幹清宮,而是已經在永和宮歇下了。


    來的人無奈地說:「覺禪貴人,皇上今天忙得累壞了,歇下前吩咐任何人不得去打擾,貴妃娘娘生孩子固然是天大的事,可皇上也沒說這件事能不能打擾啊。奴才隻是個傳話的,永和宮那頭梁公公支應著,奴才也沒法子,梁公公讓盯著這邊的動靜,奴才幾個一趟趟地來迴跑,想來真若有什麽事,一定會稟告的。」


    覺禪氏正猶豫,又聽得裏頭溫貴妃悽厲的哭聲,心軟之餘,更明白今夜若不為溫貴妃盡心做這件事,等她安然無恙度過難關,將來彼此的關係就尷尬了,溫貴妃定不會再像從前那樣信任她,眼下安寧的生活也不知會變成什麽模樣。


    相比之下,她走這一趟,以德妃的為人絕不會和她計較,而對皇帝來說,本來就不該怠慢溫貴妃產子的事,於是不聽那幾個小太監勸說,硬是頂著夜色往永和宮來。


    然而皇帝睡得很沉,許是累壞了,還是嵐琪聽見動靜先醒來,連她從玄燁身邊爬起來都沒驚動他,等她到外頭聽說這些事,趕緊讓值夜的玉葵幾人照應一下覺禪貴人,自己近身來喚醒皇帝。


    可叫了幾聲玄燁都沒動靜,嵐琪伸手摸摸他的臉頰,竟觸得一手滾燙,再摸額頭,更是燙手得厲害,心裏嚇得不輕,趕緊讓宮女進來點亮蠟燭燈火,果然見皇帝臉色通紅燒得厲害,難怪一向警醒的他,會睡得那麽沉。


    嵐琪立刻吩咐:「快宣太醫,皇上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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