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妾……不明白皇上的意思。」惠嬪死死咬著這句話,殿內靜了須臾,之後輕輕一聲摺子被合起來的聲響,玄燁離了座,托起桌案上的白燭,一步步走過來,惠嬪所跪之處越來越亮,玄燁伸手攙扶她起身,橘色的燭光照在她臉上,也掩蓋不住原有的蒼白。


    惠嬪終究是害怕的,她被玄燁拽著的胳膊,也瑟瑟發抖著,仿佛用盡最後的勇氣說了聲,「皇上,臣妾做錯什麽了嗎?」


    玄燁攤開她的手,把燭台塞給她拿著,自己負手往後退了兩步道:「朕也不知道你算不算做錯了什麽,現在這些事,還有之前的事,朕早幾年就有所預料,但一切來得太快,猝不及防就全都到了眼前。你呢,你怎麽想?」


    問話下,隻看到惠嬪用力地搖頭,她今晚從寧壽宮退出後,就迴自己的殿閣去,郭貴人畢竟是宮嬪,在沒有定罪和明確的懲罰之下,還是把她送迴了翊坤宮,算是給宜嬪一個人情,讓她自己看管好。但人卻突然逃出來,更把翊坤宮一個宮女刺成重傷,這個瘋瘋癲癲的女人帶著兇器在宮內流竄,大內侍衛緊急調動,月黑風高下排查了近兩個時辰,才把郭貴人從角落裏找出來,彼時人已經神誌不清,手裏握著的刀刃割傷了自己的手也不知道。


    宮內人心惶惶,惠嬪也沒有睡,正滿心惦記著兒子在阿哥所裏會不會受到驚嚇時,幹清宮卻突然來人接她,她當然知道皇帝不可能是接自己去共度良宵,惴惴不安地一路來,果然還是說了這些看似莫名其妙,但她真的每一句都明白的話。


    「那拉氏喪子後瘋瘋癲癲,本該在宮內靜養,卻悄無聲息地隨駕去了玉泉山,你和宜嬪兩人究竟誰是主謀誰是脅從,朕已經不想再追究,畢竟沒有傷害什麽人,而該死的人也被老天收拾了。但從今往後,朕把宜嬪交給你了,她若有出格的事,朕會連同你一起問責。」玄燁在一旁坐下,淡定地看著托著燭台的惠嬪,「你和榮嬪、端嬪她們,都是早年隨朕過來的人,哪怕你比她們晚幾年,最辛苦的那段日子你也在。這份舊情朕不會忘,那時候就想,來日真正君臨天下時,要給你們榮耀和獎賞,可當朕能給你們這一切時,你們卻給了朕怎樣一個家?」


    「皇上……」


    「聰明反被聰明誤,你就是太聰明,自以為麵麵俱到,自以為別人看不透,其實那些在你眼裏蠢笨的人,人家不過是不在乎,不過是裝愚,其實早把你看得透透徹徹,看著你自鳴得意的時候,都在背地裏偷笑呢。」玄燁的語氣越來越嚴肅,似有很大的失望,又言,「朕不能看著你再一步步走錯,你畢竟是胤禔的親額娘,太子已經沒了生母,皇長子不能再失去生母,更不能為母親背負罪孽。」


    惠嬪驚愕地看著皇帝,可他坐在黑暗裏,她手裏捧著明晃晃的蠟燭,根本瞧不清皇帝此刻臉上什麽神情,而皇帝卻能把自己情緒裏細枝末節的一切都看在眼裏。


    「這樣的話,朕不會對你說第二次,而你也不要記恨朕,朕若真的不珍惜你不念舊情,也不會有今晚這一番話。」玄燁起身,過來又伸手拿迴她手裏的燭台,「你迴去吧,該說的朕都說清楚了,郭貴人該如何了結,你協助太後做主,太後不殺生。」


    玄燁背過身走向桌案,惠嬪又在身後喊了他一聲,他淡然未予理會逕自坐了迴去,惠嬪杵在跟前不動,玄燁也不說話,良久皇帝翻過兩本摺子,惠嬪才終於挪動身子,一步步沉甸甸地走向門外,快要跨過門檻時,突然聽皇帝在背後說:「西六宮空置的殿閣你自己選一處,另為榮嬪再選一處東六宮的地方,擇日朕就讓你們遷進去,一直沒給你們遷入東西六宮,是朕疏忽了。你自己擇一處喜歡的地方,知會內務府就好。」


    惠嬪扶著門,一腳已經跨出了門檻,皇帝說這句話時,她本該謝恩才對,卻僵滯了良久不動,直到門前小太監來問她走不走,這才無聲無息地離開了。


    宮門前值夜的梁公公恭恭敬敬地攙扶惠嬪上了軟轎,看著轎子沒入黑夜裏後,才急匆匆轉迴書房,復命說惠嬪已經離開,玄燁撂下了手裏的東西,起身吩咐著:「你派人去慈寧宮瞧瞧皇祖母是否受驚嚇,朕去永和宮。」


    梁公公麻利地去準備,引著禦駕一路往永和宮,可就在將近時,玄燁突然喚他過去,說的是:「在承幹宮門前停下,朕去承幹宮。」


    「萬歲爺?」梁公公疑惑,但不敢多問,轉身跑到前頭讓停在承幹宮門前,承幹宮也和其他各處一樣大門緊閉牢牢上鎖,好半天才敲開門,裏頭的人聽講皇帝到了,都嚇得不輕,等玄燁進門時,佟貴妃卻是從邊上胤禛寢殿裏出來,身上兜著氅衣,睡眼惺忪地問:「這麽晚了,皇上來做什麽?」


    玄燁笑:「你倒睡得極好,朕還惦記你會不會害怕,方才的事可驚擾你了?胤禛呢,有沒有嚇著?」


    「什麽事?」佟貴妃一臉茫然,扶著玄燁進門,才聽青蓮解釋說關門落鎖的事,原來她陪著胤禛玩耍後娘兒倆窩在一塊兒就睡過去了,那會兒的事青蓮見主子睡著了就沒敢驚動,自己領著宮女太監看守門戶,加之外頭還有侍衛把守,覺得沒必要喊醒貴妃。


    玄燁說青蓮做得對,佟貴妃卻罵她:「往後你一定要叫醒我,我身邊有胤禛呢,萬一有點什麽事,誰護著他?」


    「你大驚小怪的,宮裏能有什麽事?」玄燁有些疲倦,貴妃便喚人預備洗漱,忙忙碌碌人都退下時,貴妃才一個激靈,問玄燁,「皇上是擔心臣妾才來的?」


    玄燁已然有了睡意,朦朦朧朧地說:「怎麽了?」


    佟貴妃躺在玄燁身邊,給他好好蓋上被子,欣喜地說:「臣妾覺得稀奇,臣妾覺得您該更擔心德嬪才是。」


    「朕知道你會怕,才擔心你,她膽子大不會怕,所以朕不擔心。」玄燁懶懶地又不怎麽客氣地說著,翻身說要睡了,佟貴妃卻嬌滴滴伏在他身上問:「那臣妾可不可以認為,在皇上心裏,臣妾更重要些?」


    可詢問之下沒有得到迴答,反而是皇帝疲倦的鼾聲微微響起,佟貴妃自己是一覺睡醒的並不覺得困,又給玄燁掖了掖被子,自言自語哼哼著:「我可當真啦?」之後躺下好半天也睡不著,依舊猜想著玄燁到底為什麽會來看她而不是去永和宮,雖然想到皇帝這麽做可能是為了安撫自己,是為了體現她貴妃的尊貴,可哪怕隻這麽一次能想到她,她也覺得很滿足。


    翻身從背後貼上玄燁的身體,呢喃著:「表哥,你對我,我也知道。」


    折騰一夜,天明時皇帝直接從承幹宮趕去禦門聽政,各宮的門禁也撤了,太後定了時辰讓眾人去寧壽宮商議這件事,貴妃最尊當然不能免,可她還不怎麽明白昨晚到底出了什麽事,早晨侍奉玄燁穿戴衣裳時,皇帝叮囑她:「你不管就一句話也別說,去寧壽宮喝茶便是了。」


    如此她領著胤禛來,先於各宮見了太後,見太後抱著四阿哥哄時,她就說:「皇上讓臣妾不要插手,一會兒臣妾不說話,您可別怪臣妾。」


    太後也知道昨晚皇帝深夜去了承幹宮,聽她這樣說,隻無奈地一嘆:「罷了,莫說你不想管,我也不想管。」


    而上至佟貴妃,下至常在答應今日都齊聚寧壽宮,原是太皇太後昨晚派人來知會太後,說就從這件事開始,她也要學著如何在這宮裏當家做主。老人家雖然沒有明說,但太後也明白,她跟在婆婆身後,像模像樣做了二十年太後,其實正經事一件也沒做過,不論從前做皇後時,還是如今當太後,最動盪的歲月她都沒出麵說過半句話,更不要說眼下太平盛世沒有她可操心的。


    可太皇太後年事已高,她總有一日要駕鶴西去,到時候宮裏就剩下她這個太後,差不多如今太皇太後在做主的事,將來全要落在她身上,太後也不年輕了,再從頭學起來,委實有些吃力,而一上來,就是這樣棘手的一件事。


    六宮齊聚,這些年寧壽宮裏除了接見有頭臉的妃嬪晨昏定省外,還頭一迴聚集了這麽齊的人,太後孤坐上首心裏很不鎮定,莫名想起當年初進紫禁城,成為先帝的繼後,在坤寧宮內接受妃嬪朝拜時的光景,幾十年過去了,她竟然已經記不得那些女人的容顏,就連董鄂氏美麗的樣貌也記不清了。


    「太後娘娘,您若不說事兒,臣妾可要給姐妹們派福袋啦。」溫妃突然開口,提醒了發呆的太後,她帶著冬雲拎了一籃子福袋來,說是慶祝八阿哥降生的,福袋裏雞蛋花生糖果蜜棗都有,討個口彩圖吉祥,剛才進門就發了會兒,但太後突然臨駕,才停的。


    太後嘆了嘆:「還沒恭喜你得了八阿哥呢,一會兒讓人給你送賞賜去,那個覺禪氏也辛苦了,瞧瞧今天,倒就獨她一人沒來,一會兒我說的話,你迴去告訴她就成了。」


    溫妃笑盈盈問:「您要講什麽?」


    「娘娘,太後娘娘要說郭貴人的事。」一旁惠嬪突然開口,不知她是否整夜沒睡,眼下青黑一片,眸子裏也充滿了血絲,溫妃冷不防看一眼,驚訝道,「瞧把你累的,昨兒見的完全兩個人了。」


    惠嬪苦笑一下沒說話,起身到了太後跟前說:「臣妾已命太醫查過,郭貴人是得了癔症,這病也不知打從哪兒起的,若追根溯源,大概是舊年覺禪常在離開翊坤宮時,皇上因見她淩虐宮嬪而惱怒下旨禁足,估摸著她一口氣不順,憋出病來了。眼下覺禪氏母子平安,皇上又喜得皇子總算有驚無險,但郭貴人的事兒若傳出去,卻是萬歲爺的不是,外頭的人不知要怎麽傳說,宜嬪妹妹娘家也不好交代,臣妾以為這件事,以太後仁慈之名饒恕她,讓她繼續養病思過,興許能有好的一天。您說呢?」


    太後不殺生,昨晚玄燁也屢次提醒惠嬪,眼下她這番話正中太後的心意,太後連聲道:「既是癔症,也不好怪她,是個可憐人,就拘在宮裏養病吧。」但又道,「宜嬪,皇上時常去翊坤宮,你看放在你那裏,是不是不大好?」


    宜嬪起身,可不及她開口,惠嬪已先道:「她們是親姐妹,不說方便與否,若是此刻把郭貴人送去別處,旁人倒要說宜嬪妹妹冷血無情,放著親姐妹也不照顧了。」


    「惠姐姐?」宜嬪茫然地看著惠嬪,怎麽事情不順著原先說好的做了,可見惠嬪定神看她,心下明白此刻不宜爭辯,忙跟著附和,「這樣最好,還是惠姐姐想得周到,太後放心,臣妾會好好照拂妹妹,昨晚的事千錯萬錯都是臣妾的錯,若早知道她精神不大好,就該多留神才是。」


    「明明那天瞧見就很不好了……」邊上安貴人突然開口,卻被惠嬪厲聲嗬斥,「安貴人精神也不好嗎?太醫就在外頭候旨,要不要叫進來你看看?」


    她這一厲害,邊上佟貴妃看不下去,冷幽幽說:「惠嬪娘娘昨晚一定沒睡好吧,這火氣大的,太後在此,你厲害給誰看?」


    殿內氣氛急轉直下,太後幹坐在上頭渾身都不自在,想著若太皇太後西歸瑤池她就要接受這麽些煩心事,才明白從前還未撫養胤祺的日子並不淒涼冷清,而是再好不過的安逸了,此刻不得不幹咳一聲,悠悠開口說:「昨晚的事知道的人藏在心裏,不知道的也不許再打聽,今日讓你們來,也是有幾句話要交代。」


    眾妃嬪紛紛起身屈膝,欲聽太後訓示,太後看著烏泱泱跪了一地的人,個個兒都揚著腦袋看她,心裏不禁顫了顫,這一張張臉裏頭,哪個女人才會將來也坐她的位置?但不敢胡思亂想,定了定心神說:「郭貴人雖是癔症,但也源於她本身暴虐,當今以仁孝治國,豈能容後宮有淩虐之事?即日起,你們要互相督促,不論位份高低,但凡有虐待妃嬪,以至於虐待宮女太監之事,都可來寧壽宮告訴我,這不是告黑狀背後使絆子,是為了後宮祥和,為了不給皇上添麻煩。而你們之中,固然有尊卑高下,可都是伺候皇上的人,何必吃醋拈酸明爭暗鬥?諸如此類,也必然為寧壽宮所不容,平日裏我不理事,不要以為我就好哄騙。」


    眾人紛紛應諾,誓言謹記太後教誨,太後見她們都低下了頭,才渾身一鬆,而後看了看自己的近侍,會意了她的提醒,才又道:「你們都是好的,我知道,今日不過是提個醒,既然都明白,就散了吧。」太後說著起身,佟貴妃和溫妃忙上前來攙扶,徑直將太後送迴內殿,太後心神未定,不要她們相伴,兩人很快就退出來。


    才走到門外,溫妃變戲法似的從懷裏掏出一隻福袋遞給貴妃,笑著說:「娘娘,臣妾也有兒子了,您沾沾福氣嗎?」


    佟貴妃不屑地接過福袋瞧了瞧,沖她哼笑:「咱們半斤對八兩,有什麽可沾福氣的?可是,八阿哥的生母,能和四阿哥比?你在得意什麽?」說著又把福袋塞還給她,轉身就走了。


    溫妃卻趕了幾步走上來,硬是把福袋又塞給貴妃,滿麵笑悠悠的,「娘娘,太後才要我們和睦相處呢,剛才您也起誓了,可不能食言吶。」


    兩人已走到外頭,許多雙眼睛瞧著,貴妃也不好發作,不情不願地拿走了福袋,讓人去五阿哥屋子裏領走胤禛,大搖大擺從妃嬪中間穿過,而溫妃卻領著冬雲四處送福袋,渾身喜氣洋洋,和眼下光景很不相稱,眾人無可奈何地勉強笑著恭喜她,隻等溫妃也離了眾人才敢散開。


    惠嬪和宜嬪一溜煙地就走了,嵐琪跟在端嬪、榮嬪身後,幾人出來時,卻聽見前頭走遠的幾位常在答應在說笑,隱約聽見說什麽皇帝昨晚去了貴妃的承幹宮之類,嵐琪猜想也是在說她的是非,受驚一夜心情本就不好,多聽多生氣,轉身朝另一處就走了。


    布貴人和戴佳氏跟過去,這邊榮嬪和端嬪還未走,兩邊瞧了瞧,端嬪道:「她若是真生氣,倒有些得意忘形了,昨晚那樣的情形,哪個在宮裏不怕,皇上若去她那裏,貴妃今天一定沒好臉色,皇上也是為了大家好啊。」


    榮嬪卻道:「她怎麽會吃這種幹醋,皇上日後也必定會去安撫她,咱們多操心的。」更拉了拉端嬪的手道,「咱們姐妹賭一把如何?」


    端嬪笑:「賭什麽?」


    「賭一賭郭貴人的小命,還能活幾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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