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話字字句句沉澱在嵐琪的心頭,她們同是玄燁的女人,是這後宮的妃嬪,深宮的日子,都一樣。


    往日在慈寧宮做針線閑話時,蘇麻喇嬤嬤也曾給她講過太皇太後年輕那會兒的事,那時還在盛京,日子過得可算如履薄冰。太皇太後的姐姐宸妃最得寵愛,就有人挑唆她們姐妹不和,而太皇太後和嵐琪一樣,年輕時並不尊貴,崇德五宮裏,彼時的莊妃居末次,隻比一些無名無分的侍妾高貴些。


    上頭幾位不得寵的就能欺負她,再有姐妹不和睦,明爭暗鬥,一道道鬼門關闖過來,直到太宗駕崩,一介女流力挽狂瀾將兒子推上大位,之後入關做了皇太後,又做了太皇太後,先帝又獨寵董鄂氏攪得六宮不寧,看盡了深宮冷暖,常對嬤嬤說,宮裏的女人但凡有一點欲望,不爭得頭破血流,是不能夠圓滿的。


    而蘇麻喇嬤嬤,又把這些話都教給了嵐琪。


    「我和榮姐姐到皇上身邊時,那會兒還沒立皇後呢,偌大的後宮冷冷清清,其他宮女都羨慕我們倆能侍奉萬歲爺。」端嬪憶往昔,麵上滿是感慨,「我們姐妹倆知根知底,旁人卻故意來挑唆,我們倆年紀小,就都指望著嬤嬤教導,不理會。再後來皇後入宮,昭妃入宮,我們也有了名分,皇上念舊對我們倆親熱些,就有人挑唆到皇後麵前,幸而赫舍裏皇後是最和善寬仁的,和我們姐妹相稱毫無敵意,昭妃素來傲氣不肯親近人,我們不能計較,也算相安無事。再往後慧妃、惠嬪幾位入宮,人一多就熱鬧了,可也比不得如今明爭暗鬥,那會兒皇上年輕,雖然已經親政,可依舊搖搖不穩,女人們隻盼著萬歲爺好,哪兒有心思鬥啊。是如今日子好過了,新來的年輕人都沒吃過苦,瞧著眼前的好,誰不想獨占鰲頭?我剛進宮學本事,做得不好挨打挨罵,跪在石子路上哭時,就一心盼著有天能年滿出宮,誰能想到,我會有今天?」


    端嬪一番話,聽得嵐琪心酸,她們都是進宮來做宮女的,天生矮人一截,後天的尊貴自己掙來了,又都誠惶誠恐,伴君如伴虎,沒有敬畏滿足之心,這日子長久不了。偏偏如佟貴妃、溫妃這樣,含著金湯匙出生,養尊處優長大,沒過過一天辛苦日子,反而欲求不滿,她們的世界裏,就是要高人一等,時時處處都不能屈居人下。


    同樣是人,同樣是皇帝的女人,骨子裏完全不一樣。


    此時門前簾子打起,布貴人進來,悄聲說倆閨女都睡了,她來瞧瞧,問嵐琪萬黼阿哥的事,直聽得淚眼婆娑。之後裏頭傳來咳嗽聲,幾人都進來瞧,睡醒一覺的戴佳氏誠惶誠恐,要從被子裏爬出來給三人行禮謝恩,端嬪按著說:「安心在這裏住著,我去迴了話,往後就在鍾粹宮住下,後院好幾間屋子空著,你不嫌棄我們這裏人多就好。」


    戴答應哭得哽咽難語,隻等她靜下來,眾人問起怎麽身體那麽弱,見有人撐腰膽子也大了,就把在安貴人處受得虐待和委屈說出來,端嬪聽得臉色發白,氣哼哼說:「隻當她嘴碎些不著調,竟這樣狠毒,你好歹也是有名有份的人,她不怕上頭追究麽?」


    布貴人也是被安貴人欺負過的,對著戴佳氏說:「皇恩浩蕩,你往後可要活出個樣子來給她看。」


    這日過後,戴佳氏就在鍾粹宮後院住下,安置一個小答應,不必勞師動眾,端嬪托榮嬪迴了太後一句便妥當。宮裏萬黼阿哥的後事也有條有理地辦著,兩宮都下了撫恤,著宜嬪多多照拂。


    到元宵,玄燁下旨,眾皇子阿哥從太子這一輩起皆改名排輩,從「胤」字,因大臣奏議,為顯皇子尊貴,宗親子弟暫不改名,宮裏已有的四位阿哥則序齒入玉牒,嵐琪的小阿哥行四,自那日起,宮裏宮外都喊四阿哥。


    而正月一過,宮裏就撤了年節張彩,開始忙鈕祜祿皇後周年祭奠,佟貴妃抱病,溫妃避世,榮嬪和惠嬪終日忙得腳不沾地,太皇太後因正月裏見客太多勞累,才過元宵就鳳體違和,可嵐琪勸說讓四阿哥搬迴阿哥所又被拒絕,她隻能天天在跟前盡心照顧,這段日子裏,皇帝身邊伺候最多的,便是宜嬪幾人。


    二月中旬時,那拉常在順利分娩,生下小阿哥胤禶,太皇太後欣喜皇帝又添子嗣,且念那拉氏才失了一個孩子,並眼下後宮高位妃嬪不少,不必再諸多顧忌,便下旨恩賜升了那拉氏為貴人,玄燁又下諸多賞賜,那拉貴人一時也頗有風光。


    轉眼春暖花開,今年暖得早,三月末宮裏各處花卉已悉數綻放,太皇太後在德貴人的精心照料下鳳體痊癒,那日還與玄燁、福全幾人遊幸禦花園,一路走著都不用攙扶不用拐杖,玄燁很高興,而瞧著嵐琪因此瘦了一圈,又十分心疼。


    至於恭親王府的案子,兩宮終究為了顧全皇族體麵,下嚴旨壓了嫡福晉下毒手的傳言,關起門來怎麽教訓那都是家事,太皇太後親自出麵,將幾個孫兒媳調教得服服帖帖,恭親王府裏一時太平相安。但老人家才鬆口氣,福臨第七子,純親王隆禧又染病,為了安撫祖母,玄燁親自去王府探問過,知道弟弟不好,也沒敢上報祖母知道,夥同蘇麻喇嬤嬤隻哄太皇太後說,隆禧正在痊癒。


    之後為了讓皇祖母散心,擬定入夏赴玉泉山行宮避暑,宮裏宮外張羅起來,後宮妃嬪因知此行皆隨扈,都興奮不已,早早算計打點,盼著能出紫禁城散散心。


    沙漏點滴,晝夜輪轉,眨眼已是四月末,原擬定五月過了赫舍裏皇後的祭奠,端陽之日就啟程赴玉泉山,宮裏宮外都一派要出門的氣氛,嵐琪打點好自己的東西,整日都在慈寧宮忙碌。


    這幾日連著陰雨,慈寧宮上下都防備太皇太後被雨水撲了著涼,可精心伺候下,竟疏忽了四阿哥,四阿哥的乳母著涼風寒,等察覺時已高燒不起,四阿哥大抵是吃了乳母的奶,這天啼哭不止宣來太醫瞧,才知道是病了。四阿哥出生至今還是頭一迴生病,太皇太後很擔心,幾乎把整個太醫院的人都找了來。


    可就因著連日陰雨,阿哥所這邊也有事,小阿哥似乎先天不足,未滿百日就好幾次宣太醫,這日又病著不好,上報到榮嬪那裏,榮嬪讓那拉氏去瞧瞧,她緊趕慢趕一身水汽地跑來,卻見阿哥所空蕩蕩,隻幾個乳母嬤嬤和太監在,問太醫怎麽不來,半天才見一個小太監戰戰兢兢說:「奴才去了兩迴,太醫院正經一個人都不在,說是四阿哥病了,太醫們都被太皇太後喊去慈寧宮。」


    那拉貴人腦袋裏一轟,憋得臉頰通紅,眼珠子裏淚水打轉,恨得一腳踹在那太監身上罵:「狗奴才,再去找啊,難道四阿哥是皇子,我的小阿哥就不是皇子了?狗眼看人低的東西,去找太醫來,小阿哥有個三長兩短,要你的命。」


    眾人勸說安撫,把那拉氏請到裏頭去,這邊又派人去找,她的小皇子不知哪兒不好可勁地哭,哭得她心都碎了,半個時辰後才趕來一個年輕的太醫,那太醫也不擅長小兒科,瞧了半天不知所以,這天直鬧到夜裏天黑,才來了個老太醫。


    老太醫一瞧就知道小阿哥先天不足,之前已經上稟了皇帝知道,那拉貴人懷孕時身體常常不好,胎兒在肚子裏就不足,勉強臨世,未必能活得久,因上頭已報備知道,幾位太醫也就安心診治,不怕擔罪名。


    可這些那拉貴人並不曉得,她隻看到太醫們不盡心,又哭又鬧地讓他們診治,就差去幹清宮門前求,榮嬪惠嬪被她纏了又纏,她們倆都因先天不足失去過皇子,知道小阿哥不能好,這種話又不能直接說出口,隻能一次次滿足她,敦促讓太醫日夜輪守。


    然苦於迴天無力,幾日後,雨霽天晴,四阿哥又活蹦亂跳聲如洪鍾時,阿哥所裏胤禶小阿哥卻盡了陽壽。


    太皇太後自然悲傷,玄燁親自來安撫,勸她說自己一早知道,聽聞是出生時就不好,拗不過天命,而老人家也不曾瞧過幾眼,再有四阿哥健康活潑,漸漸也就平息了悲傷。


    但因這件事,再念郭貴人即將臨盆,太皇太後本來不想再去,可玄燁執意要侍奉皇祖母去散散心,巡幸玉泉山的日子,便改在了六月。


    五月末,郭貴人臨盆產下白白胖胖的小公主,宮裏許久沒有女孩兒出生,太皇太後很高興,小公主洗三時領著眾妃嬪都來湊熱鬧,人人臉上都有喜色,唯獨跟在人後的那拉氏一臉哀愁,眼瞧著她連失兩子,都未在宮裏引起重視,心中早已死灰一片,還未燼的,恐怕隻有對德貴人的深深仇恨,滿心認定她的孩子若非被詛咒被搶了太醫,怎會如此不幸。


    烏雅嵐琪對此卻渾然不覺,這天跟著太皇太後來給小公主洗三,郭貴人雖然生了女兒心裏不怎麽自在,但瞧著女孩子得老人家喜歡更親自前來,也漸漸歡喜起來,又因親姐姐宜嬪之尊公主直接養在她膝下,也解了自己隔著阿哥所不能見的辛苦,還在床榻安養的人,見了誰臉上都喜滋滋的。


    人來人往間,宜嬪扶著那拉氏進來,推在妹妹麵前讓坐坐說話,轉身時朝妹妹丟了個眼色,郭貴人心領神會,她們這兒還有一樁喜事沒說呢。


    等旁人退去,耳聽得外頭的熱鬧,郭貴人拉著那拉氏的手說:「姐姐可憐見的,往後常來翊坤宮坐坐,當小公主是親閨女疼吧。」


    一語說得那拉氏淚水漣漣,郭貴人趁熱打鐵道:「咱們姐姐妹妹都一樣,哪裏比得上德貴人,姐姐就瞧著我吧,別傷心了。如今貴妃娘娘抱病不出,溫妃娘娘不理事兒,幾位嬪主子都是好人好性,宮裏頭就數她獨大了,哄得太皇太後那麽喜歡,今日老人家親自來,我慌得什麽似的,真怕德貴人嫉妒我,往後給我小鞋穿,她在太皇太後麵前說一句,我的日子可就不好過了。」


    那拉氏懨懨道:「她從前就鬧得鈕祜祿皇後在皇上麵前撞柱子,多能耐啊。」


    郭貴人眼珠子一轉說:「可不是嘛,那會兒要不是她勞師動眾把太醫都弄去慈寧宮圍著四阿哥轉,能耽誤了小阿哥嗎?還不是她一句話,太皇太後就著急了,咱們算什麽?好姐姐你再委屈,也千萬別露在臉上,小心她在上頭說一句話給咱們姐妹穿小鞋,往後連見麵都難。」


    那拉氏眉頭一緊,舊愁新恨聚集起來,眸子裏騰騰有怒意殺氣,看得郭貴人心裏隻打顫,抬眸一瞧,外頭姐姐扶著烏雅氏進來了,忙笑一聲:「德貴人來了,我這裏不能起來給你見禮呢。」


    嵐琪隻端著客氣,笑說:「大家都是一樣的,你太客氣,」說著將手裏的虎頭鞋放下,「我給小公主做的鞋子。」


    郭貴人心裏咯噔一下,雖知烏雅氏也是盼自己能生個小皇子才做的虎頭鞋賀喜,偏她生了個閨女,倒也知道不是存心來膈應人的,但這會兒話趕話的有說頭,一張嘴便道:「都說小公主生得像個男娃娃,穿著這虎頭鞋也合適,不然我就好好藏起來,往後再生個小阿哥才給他穿。不過我們閨女愛好看的,德貴人再給做雙小鞋子,團花蝴蝶樣兒的才好呢。」


    小阿哥,穿小鞋,小阿哥……一聲聲摧殘著那拉貴人的心,癡迷瘋魔了的女人心火燃燒,眼睛裏迷迷糊糊也看不清了,轉頭依稀瞧見床邊繡籃裏一把剪子閃閃發亮,伸手一把握住,轉身就朝嵐琪刺過來。


    嵐琪嘴上說笑著,正好扭頭過來,突見危險襲來,本能地朝邊上一閃,但胳膊卻被宜嬪拽住,兩個人一起滾在地上,而瘋魔的那拉氏不等再撲過來,立刻就被她身後的桃紅幾人遏製住打掉了剪子,等嵐琪轉過神來時,宮女們已經叫叫嚷嚷地鬧出去。


    外頭榮嬪、惠嬪正陪著太皇太後和太後看小公主,聽聞裏頭鬧出這樣的事,好好的氣氛散了,一時靜下來,就聽見那拉氏鬼哭狼嚎似的罵著:「烏雅氏你這個賤人,還我小阿哥的命,還我孩子的命……」


    太皇太後臉色暗沉,太後看得心驚,指了榮嬪說:「快去堵了她的嘴,送迴去嚴加看管,瘋魔了的人怎麽隨便往外頭放?」


    榮嬪一臉緊張,悻悻然去安排,心頭一肚子火,便見嵐琪被攙扶出來,她的手臂在地上蹭了半巴掌那麽大一塊皮,正讓她趕緊料理傷口,嵐琪卻到了太皇太後和太後麵前說:「那拉貴人一定是傷心壞了,您看在沒了的小阿哥麵上,饒過她吧。小公主才出世,宮裏不宜打打殺殺。」


    太皇太後滿腹怒氣,怪嵐琪不懂事,為一個瘋子求情,當著眾人的麵又不想讓她下不來台,等著迴去再教訓她,這會子先點頭了,沉沉說一句:「讓太醫也去瞧瞧那拉氏,是不是癔症了,好好調理調理,不要軟禁著,傳出去外頭很難聽,她本來也可憐。」


    嵐琪見老人家眉間怒意不散,也深知自己勸說這句惹她生氣,但想著那拉氏的確可憐,深宮裏罪孽不少,自己得寵引出的事夠多了,哪怕這次僅僅為自己,也硬著頭皮撐一次,又想太皇太後雖然吩咐不軟禁,但榮嬪幾人是斷不會放她出來的,自己日後應當不會再受威脅。


    此刻惠嬪最會看眼色,忙抱起小公主來逗老人家開心,一張巧嘴又能說,太皇太後順著台階下,也不願弄得宮裏人心惶惶。


    殿內氣氛漸漸緩和,翊坤宮的宮女送來藥箱給嵐琪擦傷口,卻久不見這裏的主人宜嬪出來,等眾人問起時,才見她身邊的桃紅來,慌慌張張跪在太皇太後和太後麵前說:「求太皇太後下旨請太醫,奴婢該死,宜嬪娘娘其實已經有了兩個月身孕,因從前失過一胎,這迴怕張揚早了胎兒小氣,所以一直沒敢說,剛剛主子為了救德貴人,一跤跌得不輕,奴婢再不敢隱瞞了。」


    眾人聞言皆唏噓不已,太後立刻派人宣太醫,一邊哄著太皇太後說宮裏好事連連,就不要為了不相幹的人生氣,直等太醫來,確診宜嬪有二月餘的身孕,老人家才展顏,說要六宮和睦,多給皇帝開枝散葉才是正經。


    一場鬧劇以喜劇收場,宜嬪自那年小產後又有好消息,且她素來也在皇帝麵前得臉,翊坤宮從前謠傳不祥,鈕祜祿皇後住了大半輩子沒好消息,但而今郭貴人產女,宜嬪又有身孕,自然又變成了福地,郭絡羅氏姐妹倆,更是有福之人。


    太皇太後、太後皆下賞賜,皇帝百忙中也派李總管送來許多賞賜,眾妃嬪散了後翊坤宮裏仍舊喜氣洋洋,因宜嬪和郭貴人都臥床,覺禪答應來幫忙料理瑣事,正在宜嬪屋子裏將賞賜之物分門別類時,桃紅繃著臉進來。


    宜嬪瞧見就笑著問:「皇上要來了?」


    桃紅一哆嗦,戰戰兢兢道:「皇上……大概不來了,奴婢才聽說,李總管剛剛派人把德貴人接去幹清宮了。」


    啪一聲重響,覺禪答應嚇了一跳,轉身就看到宜嬪把手邊的東西摔在了地上,臉上漲得通紅,牙關緊咬,已不是剛才喜滋滋的模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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