昊月臨去時雖竭力掩飾自己的焦慮和憂灼,隻是,關心則亂,那份深埋心底的關切是無論如何也掩飾不了的,這倒讓蕭殘衣長長舒了口氣:“昊月,他不會傷害鬱姑娘了吧?”此念一起,緊繃的心弦一時鬆懈不少,整個人也垮了下來,困倦如影隨形,不期而至。

    微閉了眸,想要靜下心來小憩片刻,然後再思脫身之策,可惜,事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呢。耳聽得石門暗啟,有人拾階而下,蕭殘衣不覺搖頭苦笑:能有資格進入這大光明宮聖殿溫泉的人定不是什麽等閑之輩,而知曉自己雙重身份還有心打交道的,除了宮主昊月便隻有那位宮主夫人和昔日好友、如今的光明使者迦葉了。

    來人步伐不疾不徐,輕快敏捷,照明的珠子伴著叩石的腳步聲忽亮忽暗,像一隻無形巨手,緊緊抓住了蕭殘衣的心:“好深的功力!”他長吸口氣,再張目時,眸中倦色蕩然無存,依舊眉目清明,溫潤謙和。

    石階盡處,青衣蕭然。

    “果然是他,”蕭殘衣了然而笑,迎上那雙冰封塵世的眼眸,靜靜叫道:“那迦。”話音裏有淡淡倦意和悠悠懷念,仿若漸逝的韶華,幾經滄海,變了桑田。

    青衣少年止步,迴望著他,一字字道:“叫我迦葉,光明使迦葉。”他話語很輕,卻有種任誰也難勘破的執念,不能拗轉。於是,蕭殘衣一笑改口:“迦葉,好久不見。”

    “是啊,好久不見,”青衣迦葉緩緩道,“想不到你還是一眼就認出了我。”蕭殘衣淡笑道:“我說過,無論過了多久,無論你變成什麽樣,你還是你,我也一樣。”複蘇的記憶裏,那兩個半大的孩子在銀城聖戰軍的演武場上撮草為香,指天誓日,互許著如今看來荒唐又可笑的盟誓:願生生世世永為兄弟。

    “所以,”蕭殘衣雙目盈彩,一字字道,“我不會不認得自己的兄弟。”

    “兄弟?”迦葉目光陰沉,疏疏離離。他冷冷一笑,緩步走近藥池,蹲下身去,緊盯著蕭殘衣雙目,沉聲道,“兄弟有難,該當如何?出賣兄弟,又當如何?”

    蕭殘衣心弦一顫,黯然低下頭去。十年前自己無心一語,使得摩訶一族滿門被誅,如今的光明使迦葉,可說是自己間接造就,雖說當年曾冒死救他一命,那也不過是為彌補自己的愧疚,怎敢奢望他就此消了滅族之恨,毀家之仇?十年光陰說長不長,於己心中所存,俱是兄弟情義,然而那迦心裏有的,僅是仇恨罷了。

    “那迦,是我害了你。”蕭殘衣歉然道,“對不起……”

    “那又如何?”青衣少年平靜地打斷了他,淡淡笑道,“還不是一樣的結果。”他看似在笑,可眸中一絲笑意也無,呈現出透明的死灰色,反襯著心底的荒蕪和憎惡。蕭殘衣不覺苦笑:原來,那迦真的不再是那迦,不再是那曾經親密無間的異性兄弟,他的心和他的血早與仇恨一起,植根在十年前的雪夜裏,何曾有一刻停止過生長?

    蕭殘衣倦然而笑,低聲道:“我本以為,你已經知道……”他話說了一半,忽然就覺得沒有必要再說下去了。這個世上,有的人為愛而活,有的人因恨而生,如何抉擇關乎一心,沒有誰可以為誰做決定,迦葉也是一樣。他既然選擇了與恨為伴,那麽這就是支撐他活下去的信念和勇氣。更何況,知道真相不見得就是一件好事,因為真相就是一把鋒利的刀,割斷仇恨前因的同時,也割斷了人活著的希望和企冀,它會讓你在以後的日子裏失去目標和方向。

    一念千轉,蕭殘衣最終選擇了沉默。迦葉看他眸光幾度閃爍後歸於澄淨深邃,便知他心中拿定了什麽主意,當下也不詢問,隻是微微一哂道:“南憶,看著我。”他的聲音忽然變得綿軟低沉,如施魔咒。

    蕭殘衣聞聲抬頭,對上他一雙幽暗詭秘的眼眸,那雙眸子烏黑但不明亮,混混沌沌如天地之初,將人拽入遠古洪荒,自然造化。在那片浩渺蒼茫的天地裏,沒有天機難測,沒有世事無常,有的隻是心與心之間最簡單、最真誠的交匯。隻要你肯交出你的心,你就會變得快樂和自由。那裏——迦葉目中所現,分明是一片人間樂土,世外桃源。

    蕭殘衣神色漸迷,心防已失。

    迦葉無聲一笑,伸過手去捏住他下頜,對上那雙失神的眸,低聲道:“告訴我,你在想什麽?”蕭殘衣眉心一蹙,似在極力抗拒什麽,雙手緊緊攥握成拳,稍一用力掙動,縛手的鐵銬再一次觸及腕上傷口,緩緩滲出血來。“我想要……想要,”他終於不再抵製來自那雙眼眸的深邃與迷惑,一字字極輕、極清道,“與那迦做生生世世的兄弟……想要他好好活著,想他活得快樂,要他……要他幸福……”來自腕上的銳痛刺激著正自失控的心智,他又開始本能的抵抗。

    迦葉青衣委地,半片落在藥池中猶自不覺。原以為可以利用控心術知曉他心中算計,也好製敵先機,防患於未然,再不曾想到,那少年一心所係竟全是自己!哈哈哈,他十年勵誌,磨劍待戮,一心要殺的仇人到了跟前,心中所念不是自身安危,竟是希望他能活得快樂、幸福!這豈不是天下最大的諷刺?

    蕭殘衣神情一片空蒙,密長的睫羽低斂,遮掩住從來都是憂鬱幽深的眼眸。水汽蒸騰中,看他漸漸沉睡的容顏純澈明淨,毫不設防,恬淡安穩一如孩童,讓迦葉忍不住生出深深的妒意來。有多久了,不曾這樣安眠?夜夜夢中驚醒,也是被猩紅的血圍著,逼得透不過氣來。整整十年啊,嗜血嗜骨的恨支持他一次次從死亡的邊緣掙紮過來,由地獄界殺入餓鬼界,再由餓鬼界殺入畜生界、修羅界、人界,就這樣一步步用生命做賭注,贏得今日大光明宮高高在上的天界左使之位。那是怎樣一段不堪迴首的記憶嗬!就像烙印般狠狠烙在心口,即使不去觸及,也會時時滴出血來,染紅了記憶。

    “雪域銀城!”青衣少年眸色赤紅,恨恨低語著出手,扣上了蕭殘衣受傷的手腕。一聲低唿出口,人也痛醒過來,不用深思也知道剛才發生了什麽事,禁不住低眉苦笑:“那迦,”他溫言叫道,“你恨我不要緊,但不要折磨你自己。”

    “折磨?哈哈哈,放心,在摧毀銀城之前我會善待自己,至於你,”迦葉麵目陰沉,忽然仰天一聲長笑道:“讓你嚐嚐什麽才是真正的折磨!”他扣住蕭殘衣的腕脈猛力一催,原本就不曾好好止血的傷口再度滴出血來,被內力迫著,卻是比初時更來得疼痛難忍。

    實指望能看到這高高在上的銀城少主痛苦難耐、俯首乞憐的模樣,偏偏就隻見他雲淡風輕的恬淡醉了珠光,溫潤柔和。迦葉是大光明宮輪迴六道中曆練出來的人物,見慣了血腥殺戮,哀嚎連天,故而能夠看輕看淡,甚至置若罔聞。可是蕭殘衣不一樣,他出身王室貴胄,自幼驕奢,何曾嚐過世間疾苦,人生百態?他應該是最不能受苦忍痛的才對,為何竟有這般羽化的風情?

    “你,不怕?”迦葉略感失望,詫然問道。

    蕭殘衣一雙墨色的眸子雲生水起,掠過浮生幻世。“比起你所受的苦,這算什麽?”他勾唇一笑,微含歉疚道,“當年是我對不起你,所以,現在你如何對我都不過分——隻要你覺得出氣。”那份發自內心的真誠感人至深。

    迦葉不可思議地盯著他看了許久,又是一陣瘋狂的大笑:“想不到十年不見,你倒硬氣了不少,怎麽?良心發現了,想要補償我嗎?”蕭殘衣靜靜抬目,一字字認真道:“是。你想我怎麽補償你?隻要你說,我一定做到。”

    迦葉笑了,笑意裏夾雜著溫柔的殘酷:“那好啊,給你個機會,”他的笑一點點變冷,變沉,仿若雪域的冰雪般寂寂道,“取了蕭君夏和蕭息樓的人頭來見我!”意料之中的結果,蕭殘衣也不覺如何,隻是搖頭苦笑道:“你知道,嗜父殺兄的事我做不出來……”

    “所以,我決定了,”迦葉打斷他話,目中再現那種混沌的幽暗之色,聲音冷沉沉道,“放你離開這裏。”先時他說什麽蕭殘衣都不覺意外,隻是這一句太出乎意料,倒讓他懷疑自己是否聽錯了?“你……說什麽?”他詫然再問道。

    迦葉帶著令人捉摸不透的笑意,額心一朵金蓮熠熠生輝,炫人眼目。“我說,放你離開這裏。”他對上蕭殘衣質疑的清眸,一字字重複道,“我放你走,如何?”藥池中的少年懷疑是溫泉水沸,蒸昏了頭腦,一時迷茫得有些不知所措了。

    迦葉已解開他縛腕的鐵銬,還摸出懷中的金瘡藥為他正在流血的傷口敷上,動作輕而細柔,似又迴到了十年前,彼此械鬥後彼此撫慰療傷的畫麵,溫暖得讓人眷戀。“那迦,”他茫然道,“你……不恨我嗎?”

    他低著頭看不清麵容,可能清晰地感到敷藥的手猛然一顫,那是來自心底最真心的答案吧?那迦還是恨自己的。明明早就知道,知道他的毀家之仇、滅族之恨早已刻骨銘心,終生難忘,怎麽能企望他會忘卻?他又怎麽可能忘卻?在這個世上,有幾人能做到“寵辱無需驚,身入無情道”的入化之境?

    蕭殘衣悠悠冥思的時候,痛就這麽如絲縈繞,將自己緊緊束住了——這次束住的不是身,是心。

    如此一來,反倒是空前的警醒。他緩緩起身走出藥池溫泉,也不顧全身濕透,一件件將衣衫穿好,認真係上每一條衣帶、盤扣,這才抬目望著眼前笑意難測的青衣少年道:“那迦,無論你此舉用意何在,我都要謝謝你。”說完這句,又深深望一眼迦葉,轉身躍上石階。

    “慢著!”迦葉出聲阻止。

    蕭殘衣不迴頭,卻止住步,淡淡道:“怎麽?你後悔了?”

    迦葉冷笑道:“我不過是提醒你,這裏有一條密道直通雪域銀城,可能的話會比那位鬱姑娘先到一步。”蕭殘衣猛然迴頭,失聲道:“什麽?鬱姑娘真的去了銀城?昊月不是已經……”迦葉幽幽黯笑,冷而陰沉道:“宮主自然是跟去了,要不然我豈能到這裏來放你出去?”蕭殘衣心神巨震,急聲道:“那……昊月帶了多少人?”迦葉目中閃過一絲冷笑:果然是父子連心啊!就不知你要是知曉了自己娘親死亡的真相後還會不會這麽關心他?如此一想,忽然有些迫不及待的意味。

    “那迦,他到底帶了多少人?”蕭殘衣再問道,因為焦急連聲音也高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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