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時辰下來,蕭殘衣給鬱風落灌了三次血,且是一次比一次多,等到十幾碗血割出來,沿著手臂蜿蜒而下時,他已虛弱不堪,眼前晃得厲害。努力抬目望著那女子逐漸潤澤如常的臉頰,他放心一笑,手裏的藥碗砰然墜地,人也跟著昏厥過去。

    夢裏,依稀冷月淒風,雲遮霧繞,娘親含淚帶血的淒楚容顏眨眼間化作森森白骨,探手向他求援。他的心一陣陣抽緊,強烈的痛楚鋪天蓋地襲卷而至,疼得他透不過氣來。猛然張目,冷汗早已浸透衣衫。待要伸手去拭,才發覺自己不知何時竟被浸在藥池溫泉之中。

    池水沸騰,藥氣氤氳,包住他大半個身子,隻有雙臂平展,分縛於池沿上兩個突起的鐵銬裏。

    心裏微一怔忡,不禁苦笑。意料之中的,鬱風落赤發紅顏近在咫尺,帶著慣有的冷笑嘲諷,悠悠道:“怪不得突然答應幫我練功,原來是想到了這麽個法子。”她目光清冷幽深,緋色愈重,“可惜呀,你的血雖然至剛至陽,能克製修羅神功的陰毒之性,隻是未免太少了點。就你現在這樣子,不等本姑娘神功大成,你就一命嗚唿了!”那一抹憂傷從深緋的眼眸折射出來,分明是不自知的殷殷關切。

    蕭殘衣看在眼裏微微一怔,靜靜道:“鬱姑娘放心,在你功成之前,在下會自己保重。”這話,是不是在告訴她,自己沒事?隻是——

    “哈!”鬱風落赤目一瞥,不屑而笑,“你要能再割出一碗血來而不昏厥,本姑娘就信你一迴!”

    蕭殘衣唇邊浮起一絲笑意,恍若天青。“何妨一試?”他淡淡道。那雲淡風輕的淺淺一笑啊,仿若幽穀裏無心邂逅的一道清瀑流泉,雅而不俗,淡極,也倦極。

    鬱風落忽然心亂。微微側目,壓住倏然湧上的浮躁心氣,避開那雙水氣浩渺中的澄淨眼眸,她冷哼道:“不必了,本姑娘沒那閑心,等需要的時候自會來討!”微微一頓,目光掠過他被層層裹住的傷口,不禁又是一聲冷笑,“你倒是狠心,對自己也下這麽重的手!哼,要是再讓傷口裂開了,本姑娘可沒那麽多創傷藥供你折騰!”她說完這話,不再理會蕭殘衣,竟自閉了目繼續練功。

    蕭殘衣笑了,笑得溫暖而明澈,甚至有些微微的感動。鬱風落,還是揚州歌笙堂那個明豔照人、巾幗不讓須眉的鬱風陽,還是那個快言快語、豪爽熱腸的女中諸葛,還是他所認識的,那個說話不留情,卻是心比菩提清的善良女子啊!就算化生池的水真變了她的性情,激起她的戾氣,讓她舍身成魔,墜入邪道,可終究沒變了她骨血裏的真性情,胸膛中的浩然氣!這才是鬱風落,是那名動中原的“風陽”姑娘啊!

    蕭殘衣感到一陣欣慰,笑意生處倦乏也跟著如波泛濫,原本清澄的眼眸漸漸蒙上一層水霧。鬱風落入定已深,看起來境況還好,暫時不會有什麽危險。他放心地舒了口氣,決定閉目小憩片刻。自入塞北大漠,他終日憂心似焚,內傷外患,夜夜入眠不是夢魘纏身,就是傷病折磨,何曾有一夜好睡?如今,就放縱這麽一次,也好。

    此念一起,頭便斜靠在肩上沉沉入夢。多年來他一向淺眠,這次卻睡得香甜,想來是心中掛念暫且放下的緣故。人生諸事繁雜,喧囂日重,恩怨情仇交錯糾纏,功名利祿縈係於心,若非瀟灑不拘、曆劫重生之人怎能那麽輕易說放便放?故而這世上才賢聖無幾,庸人良多。

    庸人自擾。

    蕭殘衣自然不是庸人,可也常常自擾。雪域銀城的少主,那傳說中的黃金城池的唯一繼承人,這是何等榮耀而尊貴的身份!在他,卻是困擾,無休無止的困擾。他不能重名利輕生死,不能為達目的不惜一切,更不能拋卻情與義,去遵循那些所謂的城規鐵律……於是,在別人眼中富麗堂皇的宮殿,在他,卻是冰冷的牢籠,猶如雪域終年不化的冰雪,凍結了銀城裏所有的人心和真情——這裏麵,也包括他的父王和王兄。

    “王兄?”鬱風落入定醒來,正聽到這兩個字從他口中喃喃吐出,看到他原本安謐的睡顏忽然變得焦灼不安,水氣氤氳中愁鬱再起,滲合著清而倦的疲憊之色。“蕭殘衣,又夢到他了嗎?”她冷笑著走近,緩緩蹲下身來,自言自語道,“放心,本姑娘會殺了他,救你脫離苦海!”

    看他眉峰緊蹙,忍不住伸出手去為他撫平。隻是,在出手的一刹那,丹田裏寒氣猛竄,接連打了幾個冷顫。“該死!”鬱風落低罵一聲,顫手揀起蕭殘衣丟在地上的錦緞披風裹在身上,雙臂抱緊了纖軀,仍抵不住那從骨髓裏透出的陣陣寒氣。她瑟縮著,低目望望熱氣蒸騰的藥池溫泉,再望一眼昏睡未醒的蕭殘衣,終於下了決心,暗裏一咬牙,迅速脫衣下水。

    池水幾至沸騰,將她密密實實裹了起來,可是仍然覺得冷。“修羅神功!”鬱風落恨恨咬牙吐出這四個字時,朱唇已成青紫。適才運功打坐,情知內力修為又上一層,禁不住有些竊喜,以為可以借此克製體內寒毒,誰知根本就是一廂情願的想法。這魔功心法之中本就凝結著一股怨毒之氣,功力愈強,恨意愈重,寒毒也跟著愈來愈深,三者相生相克又相輔相成,缺一不可,更何況還有化生池魔毒糾結體內,溶於血中,豈是這麽容易克製的?

    鬱風落寒意更甚,藥池溫泉似成了數九寒天的一口冰窖,將她層層圈禁,水流過處如冰棱碾身,冷得徹骨。她深吸口氣,強引丹田真氣抗寒,不想如此一來弄巧成拙,全身血液瞬息之間竟有凍結的跡象!鬱風落大驚失色,急忙撤去內力,雙手拚命互搓,藉此取暖。“混蛋!”她喑啞著聲音低低罵出這句時,心中怨念已生。

    怨怒驟生,魔性緊隨而至。

    鬱風落深緋的眼眸逐漸疏離,癲狂之色愈來愈重。腦海一刻清明,倏然掠過昊月宮主臨去時的附耳一語,眸光突異。她詭魅而笑,藉著水勢靠近了蕭殘衣,一雙已然青白的手撫上他的臉——帶著挑逗與媚惑。

    蕭殘衣乍然驚醒,目光方一對視,便知她又入魔,那青玉般的雙手緩緩撫過自己的眉眼,繼而下滑,直至頭頸、胸膛,讓這未經風月的男子瞬間紅了臉,而更多的卻是焦灼。“鬱姑娘!”他用力扯著縛腕的鐵銬,急唿道,“放開我,快點!”

    鬱風落手下一停,邪魅而笑:“怎麽?你怕我?”她身上小衣早已濕透,緊緊貼在身上,凸顯著成熟女子玲瓏豐韻的體態。蕭殘衣看在眼中,頭腦“轟”得一熱,忙側目狠狠一掙鐐銬,讓腕上的刀傷再滲出血來,借疼痛維持清醒,低聲道,“你寒毒發作,要快點療治。我在溫泉中浸泡已久,水中藥性已進入血裏,這藥大熱,正可抵禦你的寒毒……”

    “哈哈哈!”鬱風落放肆大笑,張狂無忌。她美目一瞥蕭殘衣,忽然將唇湊了過去,在他耳邊嗬氣如蘭,低聲戲虐道,“怪不得如此敏感,嗬嗬,原來是這溫泉的妙處!蕭月使,”她囈語呢喃,雙手攀上他肩,“你想要我對不對?別不承認,瞧你臉都紅的……”說著,低下頭去,在他唇上輕輕一吻。

    蕭殘衣全身一顫,尷尬地側過頭去,再不敢望她一眼,隻是急而切道:“鬱姑娘,放開我,要不然就來不及了!”雖隔著中衣,仍能感到她的冰冷——看來寒毒入體已深啊。鬱風落卻不在意,媚眼如絲,調笑道:“什麽來不及?是你等不及,還是……”她手指輕輕一挑,蕭殘衣中衣上的盤帶已然鬆動。

    “是你的寒毒,寒毒攻心五內俱僵!”蕭殘衣怕她說出更難堪的話來,忙接過話頭道,“放開我,讓我救你!”這女子,真夠大膽的!他深吸口氣,壓住滿頭滿腦的火燒火燎,再提內勁掙動腕上鐐銬。

    鬱風落赤眸凝光,神情妖媚,笑問道:“你救我?用什麽救?是你的血,還是,”她低下頭去,將冰涼鐵青的臉貼上他胸膛,輕輕磨蹭著,“用你自己來救?”蕭殘衣原就被藥池溫泉中大補大熱的藥物所浸,全身燥熱難當,再遭她如此戲弄,無異於火上澆油,此刻隻覺全身血液沸騰,心口一把火燒著,似要炸開一般難過。他咬了牙拚命忍著,緘默不語。可鬱風落卻不肯罷休,變本加厲,竟拿纖臂環住他腰,將整個嬌軀貼上來緊緊纏住了他,笑問道:“說呀,你想怎麽救我?”

    這哪裏還是挑逗?分明就是邀約!

    一個女子用身體做出的、最原始、最誠實的邀請——請你來愛我。

    蕭殘衣再深吸口氣,壓住那來自內心深處的本能欲望,喑啞了嗓音低聲道:“自然是……用血……我的血……”鬱風落魔性一增行事張狂無忌,悖倫常藐世俗情有可原,可是他不能,他不能做出對不起自己、更對不起她的事。於是,狠狠咬破了唇,讓血來澆灌自己的清醒。

    清醒了自己,卻迷幻了鬱風落。

    那女子見了他唇邊流出的血不但不躲,反而興奮無比,拿手指輕輕沾了放進口中吮吸,赤色的眼眸更加妖異而鬼魅,帶著惑人的魔性。“南憶,”她低低囈語道,“你說,你喜不喜歡我?”她眼波迷離,迷幻般叫著他的本名,癲狂之色越來越重。蕭殘衣努力迴避著她的手指,奈何雙腕被縛,無甚轉圜的餘地,隻能把頭側向一旁,屏息道:“鬱姑娘,你清醒點,快放開我!”她這模樣顯然撐不了多久了。

    鬱風落咯咯嬌笑,手指緩緩下滑,挑開他中衣上最後一根盤帶,笑道:“放開你做什麽?再割血給我喝嗎?嗬嗬,”她的笑如此媚惑,讓人幾不自持,“可是這次我不要你的血,我想要……你!”一語驚雷,震懾了蕭殘衣。還不等迴過神來,右肩猛痛,那女子竟然,竟然咬了他一口!

    蕭殘衣驚詫抬頭,正迎上鬱風落含譏帶笑的容顏,不禁怔忡失神。雙手握成了拳,內息運足仍然掙不開鐵銬的束縛,忍不住拂然一歎,強忍血脈賁張之苦,喑啞道:“鬱姑娘……”鬱風落不再給他任何可以說話的機會,雙臂互繞,纏上他頸肩,將櫻唇迎上去,堵住了所有的尷尬和未盡之言。蕭殘衣全身的血沸騰了,罪惡、愧疚、理智、欲望交織在一起,將他整個人灼燒成一團火焰,也灼燒了鬱風落冰冷的軀體……

    那一夜,光明正殿地下的藥池溫泉春光無限,情欲橫流。蕭殘衣所有的掙紮和矛盾到最後都未抵過那女子的迷離一笑,情意殷勤。可是,當二人真地共赴巫山雲雨、融為一體時,他的震撼卻遠比愧疚更來得猛烈和快捷:鬱風落,這豔名遠播的青樓女子,竟是完壁之身!自己竟是他所經曆的第一個男人!

    這怎麽可能?江湖中與歌笙堂的風陽姑娘有過交往的少年俠客、貴介公子少說也有百八十人,人人都稱曾得她一番眷顧,百般殷勤,自己造訪林出塵時,也曾多次見她留客閨房,笙歌夜夜,直到次日方出。看她行止,不能說放浪形骸,百無禁忌,卻也並非端禮之人,怎麽可能……低下頭去,看看那女子逐漸紅砣的容顏,心裏又是好一陣混亂。

    “鬱姑娘,對不起。”他在心底輕輕道,眸中柔情溢動,憐惜大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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