鬱風落從不知道:原來在這天寒地凍的雪域之中,還能有這樣明媚的所在。他們一路行來,但見泉水叮咚,百花綻放,酒池肉林,蜜果瓊漿,人來人往穿梭其間的,無一不是絕色的少年少女,他們神態溫柔,舉止安雅,臉上掛著甜蜜滿足的笑容。成群的麋鹿意態悠閑,在人群中昂首闊步,逍遙自在;數不清的鳥兒斂翅駐足,啄食樹上成熟的果實;還有叫不上名字的許多珍禽異獸徘徊流連,棲山傍泉……鬱風落看得赤眸流光,驚羨不已:這哪裏是傳說中的冥界魔教,分明是人間的天堂。“迦葉,”她用質疑的聲音問道,“這裏真的是魔教總壇嗎?”

    少年迦葉一路前行,頭也不迴:“這裏是大光明宮,”他一字字糾正道,“是聖教的大光明宮,不是魔教。”他聲音不高,但有種懾人的力量讓人無法違逆。鬱風落不以為然地撇撇嘴,輕蔑道:“公道自在人心,是聖教還是魔教可不是你說了算!”迦葉忽然停步,轉過頭來盯著她眼眸,緩緩道:“你最好求佛陀保佑,不要讓宮主和夫人聽到這話,否則……”他說了一半便住口不言,提腳就走,把鬱風落和蕭殘衣遠遠甩在了後麵。

    “怎麽?當了婊子還想立牌坊嗎?”鬱風落向著他背影狠狠唾了一口,怒聲罵道,“本姑娘說的是實話,還怕了你不成?”蕭殘衣聽她竟然罵出這樣的話,禁不住啞然:以前的鬱風落,決不會說出這樣的話。更何況,她身為蘇州歌笙堂的頭牌舞姬,天天登台獻藝,本就是別人口中的“妓女”、“婊子”,對於這樣的言詞,她本該十分避諱才是。

    蕭殘衣為林出塵出入歌笙堂,從而結識鬱風落,久而久之摸清了她的為人秉性。這女子性情剛烈,幹脆爽朗,雖然嬉笑怒罵,卻於大節無礙。她雖棲身青樓,卻不賣身,也不賣笑,憑本事謀生,靠自己吃飯,有的是錚錚傲骨,凜凜風姿。麵對窮人,她可以傾囊相助,毫不吝嗇;麵對兇頑,她一身正氣,不讓須眉。鬱風落“風陽”慷慨磊落之名響徹蘇州,還因為文詞風流,鐵嘴鋼牙,博了個“女諸葛”的美名……可是,今日的“女諸葛”竟然罵出了如此粗俗的鄉間俚語,這在以往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情。鬱風落真的變了嗎?化生池真可以連人的秉性都吞噬了嗎?

    一想到這裏,蕭殘衣就揪心得難受。不管怎麽說,這女子是為了他才淪落至此的,他豈能坐視不理,豈能任她修習那害人又害己的魔功?於是,急忙加快步伐趕上鬱風落,溫言勸道:“鬱姑娘,我們還是走吧,我去找西北神醫江千月,他既然知道‘浮生血’,就一定知道怎麽得到……”鬱風落不耐煩地打斷他話,冷笑道:“蕭月使,你以為憑我現在的武功,即使得到解藥,能把它安然帶迴中原嗎?”

    “我可以求王兄放過你……”他急聲道,“隻要你跟我離開這裏,我一定幫你!”

    鬱風落斜睨著他,隻是冷笑:“還是幫幫你自己吧,”她不無嘲諷道,“我被他抓住,不過一死了事,你就不同了,他對你存了那樣齷齪的心思,一旦落到他手裏,你認為自己會有什麽下場?”蕭殘衣一怔,慘然變色。鬱風落不再理他,沿白玉雕成的蜿蜒小徑,追著迦葉隱約背影,疾步跟上。

    華燈初上,笙歌奏起,蕭殘衣恍然迴神,鬱風落早已不見蹤影。心裏莫名得一陣慌亂,急忙沿腳下玉石花徑追去。可是不過行了幾步,就再無路可循,唯見繁花掩映,飛瀑流泉,一輪明月當空,投影水中。蕭殘衣怔立當場,一時憂心似焚——以鬱風落的火爆脾性,見了昊月,一言不合還不知會惹出什麽事來,到時候,吃虧的隻能是她呀!如此一想,心裏更亂。

    正愁找不到前路,就看見有人綠衣通碧,涉水而來,仿若一支青蓮,綽約風姿,婉約清華,眨眼間已到跟前。蕭殘衣一喜複驚:看她體態纖纖,嬌喘微微,不過一副病弱美人的模樣,想不到竟有“淩波微步”這樣絕頂的輕功。換成天下第一樓的莫樓主,隻怕也不能達到“涉江而過,履不沾水”的巔峰化境,這在中原武林,足成傳奇。可這女子絲毫不見得意,反倒

    有些失望般,透出淡淡的落寞。蕭殘衣看她不過三十幾許,容色清豔,卻在眉梢鬢角沾了風霜的痕跡,一雙美眸毫無光彩,鬱鬱中微現陰冷嘲諷,怨毒和激憤。

    沒來由得心裏一顫,不等出聲,那婦人已自問道:“你是誰?”音色幽冷,語氣非善。蕭殘衣低下頭去,不與她目光相接:“在下蕭殘衣,”他頓了一頓,終於忍不住問道,“請教夫人,可曾見到一名紅衣女子從這裏經過?”

    “蕭殘衣?”那婦人喃喃自語,仿佛想起了什麽,臉色倏然一變,急聲問道,“可是天下第一樓的碎月使蕭殘衣?”她雙目圓睜,一瞬不瞬地盯著蕭殘衣,那樣憂切的神情讓人費解。蕭殘衣雖然心中有疑,卻又不知是為什麽,忍不住點頭道:“正是,請問夫人……”才剛暴露身份,後麵的話還不曾說完,那婦人忽然暴起,冷不防竄至身前,揮手就來點他穴道。

    蕭殘衣大驚之下急忙撤步,斜斜掠開一尺,急忙道:“夫人,在下此來……”那婦人根本不給他任何說話的機會,腳下挾風再度掠至,兩根青白的手指又衝他胸口點來。蕭殘衣隻得再退三步,袖中手握緊了碎月刀。

    “夫人,您要再度相逼,請恕在下無禮了。”蕭殘衣抱著最後一絲僥幸,問道。他本無意在此傷人,隻希望能盡快找到鬱風落,以防生了什麽變故。可這婦人話都不說清楚,不分青紅皂白,說打就打,著實讓人摸不著頭腦。據他所知:天下第一樓為擴張領域,與中原武林各派結怨甚深,時有殺伐,包括西北幽冥宗,也素有爭端。可是,卻從沒聽說與大光明宮有何恩怨?

    “難道,這婦人竟然知道我是出身銀城嗎?”蕭殘衣暗自思量,“雪域銀城與大光明宮向來不睦,她若探聽到當年舊事,知道我離開銀城後投奔了天下第一樓,故而糾纏不休,要擒住我要挾父王也說不定。”心中有此定論,袖中碎月刀便不再出手,堪堪避過她飛來一指,大聲道:“夫人可否住手聽在下一言?”

    那婦人置若罔聞,攻勢愈見猛烈,勢要將他一舉成擒。蕭殘衣早已察覺她內力並不深厚,隻是倚仗一套詭異靈巧的步法,從想不到的部位突然襲擊,攻人不備。這在平日,要勝她並非難事,可如今自己重傷在身,體力難繼,如何能與之周旋?那婦人顯然也看出這一點,出招更加刁鑽,讓人防不勝防。“夫人,您若再苦苦相逼,請恕在下無禮了!”蕭殘衣抑怒道。他已決定射出碎月刀——既然她已知道自己身份,那麽昭示身份的碎月刀亦無須隱瞞了。

    果然,那婦人倏然收手,俏生生立於一旁,眉目橫波,篤定笑道:“你想不想見那姑娘?”蕭殘衣一怔點頭。她纖手遙招,柔聲道:“那你過來,我告訴你。”蕭殘衣微一猶豫,沉聲道:“夫人但說無妨,在下還聽得見。”

    那婦人掩口一笑,嗔怒道:“怎麽?怕我暗算你呀?哼,剛才不過試你一試罷了,呶,”她神態溫和,玉指如霜,“她不是來了嗎?”蕭殘衣關心則亂,急忙迴頭,但見樹影婆娑,明珠光潤,何曾有半分人影?

    心知上當,不等轉身便擲出了袖中碎月刀,指望能阻一阻她的偷襲。可那婦人是何等鬼魅的身法,豈容他如此輕易得手?於是,刀光未顯,胸口已被兩根青白的手指堪堪點中。那婦人淺笑吟吟,低聲道:“明知有詐,怎麽還會上當?”

    蕭殘衣苦笑:是啊,明知她的話不能當真,為什麽還是忍不住迴頭?是因為關心,還是害怕錯過——怕在一念之間,錯過遇見的刹那。如此以想,豁然而驚:什麽時候,那女子在自己心中的分量,竟是這般重了?重到可以讓他舍棄自身的安危,隻為能與她一見?

    念及這一層,過往種種忽成夢幻,一一浮現於前。心思驟亂,迷茫中抬目望去,正迎上那婦人盈滿怒意的眼眸,聽她歉然道:“對不起,委屈你了。”說著,目光四顧,確信無人得見,這才彎下身來將他扛在肩上,迅速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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