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麽?不願意嗎?”鬱風落在清晨的陽光下哧鼻而笑,滿目鄙夷道,“又是個心口不一的偽善之徒!”說完,縱身一躍跳上馬車,揭簾而入,隻留蕭殘衣獨立曉風,神思莫測。身後,冷眼旁觀的蕭息樓終於邁步,聲色不動得上前來挽起他右臂,相攜躍上另一輛馬車,眼中閃爍的,是隱晦難懂的幽冷笑意,淡淡迷離,醉了晨光。

    車中很是寬敞,蕭殘衣斜倚車廂,怔怔出神。蕭息樓隨手拿起壁掛上的白虎皮替他蓋在腿上,淡淡問道:“現在,你還阻止我殺她嗎?”見他一驚抬頭,便凝了那清皓的目,一字字說得更加清楚,“鬱風落已成魔,所思所行俱失常性,你也看到了,她適才不過要你為仆,供之驅使,下一刻想幹什麽,誰也說不準……”

    “我知道,”蕭殘衣低聲、然而卻堅定地應道,“可我相信她。鬱姑娘是性情中人,即使成魔,也絕不會傷害自己的朋友,她剛才不過玩笑罷了,我不會在意。”蕭息樓目光灼灼,緊盯著他躲閃的眸,逼問道:“若是,她說的是真的,她真的要你隨侍左右,真的魔性大增,怨念起處,說不定她會因為風楚寒的事殺你泄憤,南憶,到時候你會怎麽做?”

    “那麽,我如她所願。”蕭殘衣靜靜答道,字裏行間一片淡然,唯見清俊溫雅,眸定神清。於是,蕭息樓忽然就有了一種煙籠霧罩的觸感,隻覺他雖在眼前,卻如天際流雲,倏忽便逝;又似鏡花水月,虛無飄渺,任自己如何努力,如何想要得到,也不過是黃粱一枕,半宿春夢罷了

    而夢,總有醒的一天。

    可悲的是,他不願醒來。於是,終於果決地伸出右手,袖中碎月刀越窗而出,不急不徐,卻準確無比地射向身後那輛載著鬱風落的、有意控製在三丈開外的馬車車輪上。

    “轟”得一聲巨響,車裂馬亡,碎片紛飛。

    不過片刻驚怔,蕭殘衣臉色倏然慘淡,甩開那張白虎皮,就要衝出馬車。蕭息樓一把扣住他手腕,沉聲道:“別去了,那是江南霹靂堂的雷火彈。”沒有誰能在這種雷火彈下偷得浮生,因此江湖中有人給它另外一個名字,叫做“閻王追”。

    閻王叫你三更死,絕不留你到五更。

    蕭殘衣緊咬著唇,目中溫潤的水色早已淡去,僅餘的右手翻腕出招,碎月刀光華如舊,刺向蕭息樓——這次,卻是半分也不留情。蕭息樓眸光微變,一笑鬆手,淡淡道:“你要不死心,盡管下去看個明白。”說著,替他打開車簾。

    三丈之外,風冷霜寒。一角紅衣豔烈,靜靜躺在車篷的碎片下。蕭殘衣心頭猛地一緊,像有什麽厄住了咽喉,窒息般的疼痛。他努力穩住心神,踉蹌著奔了過去,顫手去挪那片被炸裂車篷。觸手的瞬間,心狠狠抽痛起來:那看似普通的車篷,竟然是最堅硬的烏鐵所製!蕭息樓,他一直都沒想要放過鬱風落!他一直,就要置她於死地!

    清眸掠過憤怒的痕跡,在緩緩迴頭間轉作赤紅。“蕭息樓!”他含著慍怒一字字道,“你好狠……”那男子悠閑地倚在車轅上,玉色手指掠過發梢,聽了這話不過剔眉一笑,斜目睨著蕭殘衣,靜靜道:“星宿海的蕭公子‘談笑之間,殺人逾千’,整個西北大漠都知道,你不會不清楚吧,南憶?”

    蕭殘衣狠盯著他攥緊了拳頭,目中似要噴出火來。而蕭息樓卻漸濃了笑意,眸燦如星,低聲道:“怎麽?又要跟我動手嗎?隻不過,”他冷眼掃過車篷下的一角豔痕,緩步行來,語淡如風,“她要還有一口氣的話,怕是等不及。”

    蕭殘衣身軀一顫,也顧不得傷勢未愈,咬著牙猛一用力,掀翻了車篷。

    烏鐵下,竟沒有人,隻一襲紅衣如火,隨風飄緲。

    鬱姑娘沒事!一念及此,蕭殘衣長長舒了口氣,心頭重石怦然落地。蕭息樓怫然一怔,不等迴神,殺伐如縷紛至,從背後襲來。心底一時了然,眸中殺意稍縱即逝,取而代之的是唇邊一絲淡淡魅惑的淺笑,迎著朝陽,熠熠生輝,仿若世上最美的罌粟,甚至帶著幾分妖嬈。

    生死之間,也不見他有半分慌亂,墨綠袍袖向後一翻,流風迴雪,從從容容地踏步轉身,淡淡道:“出來吧”。就見馬肚下紅影一閃,鬱風落翩若驚鴻,飄然落下,拿一雙緋目冷睨著他,喑啞道:“蕭息樓,暗箭傷人算什麽英雄?”她話音低沉,中氣不足,顯然仍是受了傷的。蕭殘衣剛剛放下的心又提了起來,禁不住出聲提醒道:“鬱姑娘,小心!”

    “住口!”鬱風落玉麵含怒,厲聲喝道,“別假惺惺裝什麽好人了,本姑娘再不上你的當!”一句話讓蕭殘衣驚怔當場,半晌迴不過神來。蕭息樓不置可否地淡笑,悠悠插言道:“鬱姑娘似乎誤會了什麽,南憶一直在幫你不是嗎?”

    鬱風落冷笑道:“幫我?哼!他要真的幫我,怎麽不告訴我那輛車裏藏著雷火彈?”看蕭殘衣欲言又止,卻不給他半分說話的機會,“想推說不知是嗎?哼!你明明厭惡蕭息樓,為什麽寧願與他共乘一車,也不上我這輛馬車?你明知他對你存著非分之心,平日裏避之猶恐不及,為什麽卻在今天轉了性,願意與他同行同止?還是——因我成魔,你蕭月使欲除之而後快?”

    語淡如菊,卻字字如刀,狠狠割在蕭殘衣心上,疼得幾乎滴出血來。他臉色蒼皓如雪,嘴唇囁嚅著,一隻手緊緊壓住生疼的胸口,半晌無言。如此一來,鬱風落更加認定自己所想,憤怒生處怨念亦起,魔障瞬間控製了曾經的清明。她忽然仰天一陣長笑,瞳仁冷絕,陰沉沉道:“既然如此……”話未說完,身形陡然拔高,直撲蕭殘衣!

    蕭息樓何等目力,一眼看穿她所思為何,豈容之就此得逞?袖中碎月刀破風掠至,人已跟著掠出,迅急如煙塵,轉眼已到鬱風落身後半尺。那女子一聲冷哼,身形毫不停留,迴手一掌“落木蕭蕭”,掌風竟又強了幾分。碎月刀遭受強阻力道反逆,半途折迴,襲向他氣海要穴。蕭息樓身在半空無處可避,危急中右足腳尖一點左足,使招“平步青雲”借力拔高一尺,堪堪避過,隨手又將刀接住,擲出。

    刀鋒帶嘯,再次襲來。鬱風落眸中紅光大盛,身形絲毫不滯,纖指蔥玉,一招空手抓白刃,將碎月刀挽於手中!蕭息樓俊傲的臉上笑意再現——一種算計的、成竹在胸的笑。果然,刀一入手,鬱風落便知上當。刀身一股暗力凝聚,觸手的瞬間陡然爆出,沿脈穴鑽入體內,衝撞丹田。她隻覺心口一陣絞痛,真氣立散,腳下一個踉蹌,跌倒在地。

    蕭息樓擊掌而笑,緩步上前。不想蕭殘衣先他一步衝上,伸手挽起鬱風落。那女子赤眸一冷,蕭息樓便知不妙,忙大聲道:“南憶,小心!”可惜,為時已晚。鬱風落手起指落,接連封了他六處大穴,再一把拽過擋在身前,悠笑道:“蕭月使不會介意與我同行吧?”蕭殘衣身不能動,隻是苦笑:“鬱姑娘想去哪裏,蕭某奉陪到底。”

    “好!爽快!”鬱風落站起身,右手三指刁住他腕脈,轉望蕭息樓道,“蕭公子自然也不會介意本姑娘借用你的馬車吧?”眼看那俊傲的男子臉色煞白,殺氣畢露,禁不住又是一笑,扯著蕭殘衣靠近馬車,悠悠道:“你若想他平安,最好把沿途那些狗東西全打發迴去,一個也不許跟著,否則,本姑娘可不敢保證會不會要了他的命!”

    蕭息樓眉峰一挑,徐徐道:“殺了他,隻怕姑娘迴去無法向你們莫樓主交代。”鬱風落宛如聽了一個天大的笑話,仰天大笑,半晌才斂聲,冷冷道:“找不倒‘浮生血’迴去救風四樓主,本姑娘也沒那活著的興致,這條命你要喜歡隻管拿去,有富甲天下的銀城少主陪葬,也是隻賺不賠的買賣!哈哈哈……”她雖然在笑,眸中卻並無半分笑意,冷而銳寒,蕭然如冰雪。

    若在平時,鬱風落抓了蕭殘衣要挾自己,他也隻當是兩人合謀演的一出好戲,自不會受此脅迫。隻是今日不同以往,那女子儼然成魔,戾氣甚重,且對蕭殘衣心生疑竇,憤恨不已,更兼有風楚寒一事在前,久懷抱怨於心,難保她不會一怒之下殺之泄恨。蕭息樓前後衡量,終是不敢冒險,又不甘如此放她離去,一時間,二人就這麽僵持在西北窮冬的烈風中,各懷心機,互動殺機,誰也不肯先退一步。

    鬱風落成魔之後內力提升數倍,又對蕭殘衣心懷怨憤,這會兒擒他在手,半分也不留情,強勁的力道自腕脈湧入,衝撞全身諸穴,把他這幾日好不容易聚守丹田的一點真氣盡皆衝散。沒了內力護體,單是這西北朔勁的寒氣就難抵擋,何況還有一身內傷外患?故而,不消片刻,蕭殘衣的臉色已慘淡如紙,蒼白得可怕,身體亦不受控製得瑟瑟發抖。

    蕭息樓終於沉不住氣。“說吧,你要怎樣?”連他自己都能聽出語氣裏遏製不住的擔憂與焦慮。鬱風落得意笑道:“哈哈,果然是體貼入微啊!”蕭殘衣臉色一白,低怒道:“鬱姑娘,請慎言!”

    “哈,既然敢做,還怕人說嗎?”鬱風落滿臉鄙夷之色,嗤鼻笑道,“怪不得放著林姐姐那麽個大美人都不動心,原來喜的是這龍陽之好、斷袖之癖啊,哈哈哈……”蕭殘衣緊咬下唇,全身微顫,俊雅的臉上血色全無,卻有血絲從嘴角沁出,蜿蜒而下。“鬱姑娘,要是這樣能泄你心頭之恨,殘衣甘受其辱。”他這話說來雲淡風清,喑啞中帶著沉重的壓抑和無奈。

    蕭息樓已看不下去,蕭殘衣的忍耐讓他震怒,更讓他心痛。要不是投鼠忌器,他早出手結果了鬱風落,還等她如此囂張放肆?可是……終於還是忍下一口氣,名震西北的星宿之主沉聲道:“放了南憶,我放你走。”在他的生命中,除了母親,還從沒有誰能讓他作出讓步,即時摯愛如蕭殘衣,也是不能。

    可是,鬱風落並不領情。“不可能!”她垂眸望定掌心那道蜿蜒的紅線,一字字道,“他是我樓中碎月使,也是我離開西北的唯一王牌,我怎麽可能放了他?”蕭息樓幾乎氣炸了肺,偏是臉上一絲也不顯露,笑意盎然,“你要怎樣?”語寒如冰,隱隱帶著冰封塵世的殺伐之氣。

    “很簡單,兩件事。”鬱風落無視他一身殺氣,照舊談笑自若,“一、放我走,不得派人追趕,也不得沿途跟蹤;二、去大光明宮的地圖。”蕭殘衣乍聽之下臉色大變,急聲道:“不能給她!”他怎麽忍心讓她去學那害人害己的功夫?怎麽忍心看她日日飽受魔功反噬之苦,瘋癲致死?

    看蕭息樓似笑非笑,若有所思的神情,蕭殘衣心頭大駭,兄弟相處多年,豈不知他現在正想什麽?於是,咬牙忍著腕上傳來的陣陣痛楚,蕭殘衣嘶聲道:“蕭息樓,鬱姑娘一旦學成魔功,受害的將不是她一個人,整個雪域銀城都要陪葬!你身為城中司法,怎麽可以……”一語未畢就被鬱風落製住啞穴,再也說不出話來。隻是,那從眸中流露的的求懇之色,竟比話語更能動人,蕭息樓盯著他的眼睛,一時躊躇。

    “蕭公子,本姑娘耐性不好,何去何從你可想清楚了。”鬱風落冷言提醒,扣住蕭殘衣的手指猛然一緊,饒是他如此淡定堅強的男子,也禁不住慘然變色,疼得冷汗直流,全身瑟瑟。蕭息樓感同身受,當下再不猶豫,伸手入懷,掏出一卷羊皮紙扔了過去,陰沉沉道:“一切照你所言。隻是,”他眸光冷淬如箭,偏又笑得如沐春風,“若南憶有任何差池,我定掃平天下第一樓!”

    “一笑江南生,一刀天下寒”,鬱風落心中掠過這話的時候,正看到他的眸色一點點變冷,凝冰,最後變得一絲情感也無。即使成魔後的心性,也禁不住微微震顫了一下,方歸沉寂。

    遠處,正有蒼鷹斂翼,自撞雪峰。

    冬陽遲遲,風驟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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