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光流銀,以無與倫比的速度刺向胸口。

    紫陌近在咫尺,竟連手都不及伸出,隻來得及一聲驚唿,綿延成悲絕徹骨的心寒,直入肺腑。然而,唿聲未絕,已有青影翩若驚鴻,穿過密集的風雪飛掠而至,在刀尖入肉的刹那間並指如鐵,生生夾斷了那瑩潤通透的碎月刀。

    蕭殘衣垂眸,看著墜入雪中的半截斷刀,臉色一度慘淡。天地靜默,除了他一聲連著一聲的咳嗽和拚命壓抑的喘息,再無其他動靜。漸漸的,蒼白的唇角又有血絲蜿蜒如蛇。咳聲越來越深,似是要將肺也咳出來才能甘心——即使他緊緊按住胸口,身軀彎成了弓也於事無補。

    “紫陌,”蕭息樓眉峰一揚終於開口,語淡如冰:“去,把那姓鬱的丫頭殺了。至於你,也陪了她去吧……”蕭殘衣身軀一顫,猛然抬目,瞬也不瞬地盯著他,澀聲道:“你……到底,要我怎樣?”他這樣說時,眼前暈眩得厲害,力氣正一絲絲消耗殆盡,。

    蕭息樓凝目望著自己的手指,如望著一個絕世的美人般專注,多情。“要你怎樣?”他緩緩笑道,“南憶,何必明知故問?你知道我要的是什麽,一直都知道,不是嗎?”蕭殘衣狠狠一顫,努力壓住一連串的深咳,掙紮道:“你……何必非要逼我?”

    蕭息樓彎下腰去,靜靜凝注著他,眸光深湛複雜,似要望進他心底深處去。“七年前你同樣逼過我,不是嗎?”他一字字道,“我不過以彼之道,還施彼身,這,算不得過分吧?”

    沉默了足有盞茶功夫,蕭殘衣猛然抬頭,神情淡漠而決然,定定地望著蕭息樓,道:“放了鬱姑娘,隨便你要什麽,我都答應!”

    那黃衫青袍的俊傲男子微微一震,漸勾出一絲捉摸不透的淺笑,“這麽說,你想救的是鬱風落?”他似有意,似無意得淡淡問道。

    “不,是兩個,”蕭殘衣吐字很重,生恐他聽不清楚般,又強調道,“我一人,換她們兩條命”。蕭息樓嗤的一聲低笑,搖頭道:“南憶,你太貪心了,一命換一命,這很公平。”

    看著他飛揚的神情和詭秘的笑容,心知他是故意刁難,偏又無計可施。蕭殘衣氣得說不出話,手抖得更加厲害,雖是風雪如驟,卻有冷汗涔涔而落,緊緊咬住了唇,也克不住通身的冷徹,入骨。緩緩轉目,望著身側那一襲黃衣的嬌俏女子,眸中滿是憐惜的痛楚。“紫漠兒,”他靜靜道,“你恨不恨我?”

    他的聲音如斯溫柔,像酒,更像夜色,醺醺醉人。紫陌沉浸其中,忽然覺得幸福——這是她從不曾有過的感覺。於是,在微微的醉意裏,她輕輕搖頭,道:“不,不恨。”是啊,這樣的男子,能得他半分憐惜已是眷顧,何敢奢求?

    蕭殘衣感激一笑,眸中的憐惜忽然堅定。他伸手扶著紫陌站直的一刹那,便如雪域絕頂不屈的紅鬆,黯弱,但不軟弱。恍惚間,蕭息樓似乎又看到了七年前那手持尖刀的少年,在以生命相要挾時的神情,有慨然赴死的勇氣和決心。“怎麽?還想以死相挾?”他淡淡諷笑。

    蕭殘衣也笑,隻是笑得清倦,也清明。“不!隻是,”他靜靜道,“紫漠兒,你殺不得。”

    蕭息樓一剔眉,笑得張狂無忌,傲世絕俗。他堂堂星宿之主,西北綿延數千裏的統馭者,別說隻是手下一個小小的右翼先鋒,就算是皇親國戚、江湖巨梟他殺也便殺了,何來“殺不得”一說?

    “哈!”蕭息樓一聲冷笑傲氣盡顯,袍袖輕揚,一縷光華如月,飛射紫陌。

    碎月刀。

    蕭息樓的碎月刀。

    紫漠兒臉色瞬間慘淡,不見了一絲血色。

    西北大漠裏,幾乎所有人都知道:星宿海蕭公子的刀,就是地獄閻羅的招魂幡。在這世上,絕沒有一個人能在他的刀下生還。

    紫漠兒緩緩閉上了眼。這一刻,她忽然想起蕭殘衣的手——那適才握著自己的溫暖、溫存的手。於是,她又張眸,希望最後看他一眼。

    隻一眼,就好。為的是來世裏,能有再次相見的機會。

    即便,隻是擦肩而過,也好。

    可是,睜眼的刹那,有什麽正晃了她的眼——那亮澄澄、金燦燦的東西就像一道光,折射出她這二十年的人生歲月,青春韶華。紫漠兒有些心慌,急忙舉袖遮目。

    “叮——”一聲脆響,碎月刀墜地。

    “王兄,你還要殺她嗎?”隻聽蕭殘衣淡中帶笑的聲音,清淺而溫和。

    又聽得蕭息樓努力壓抑著憤怒,沉聲問道:“你不後悔?”

    “絕不!”蕭殘衣語淡,氣清,神定。

    半晌,蕭息樓才道:“南憶,看來你對這丫頭倒真是好得很呢,竟然不惜動用金烏令救她一命……為兄擔心的是:到了銀城,你拿什麽保自己的命……”

    金烏令?紫漠兒不敢置信地放下衣袖,正看到蕭殘衣擋在自己胸前的令牌。

    一枚飛羽形狀的、黃金打造的令牌。

    金烏令!

    紫漠兒的淚洶湧而出。為了她,少主竟然動用了雪域銀城最尊貴的金烏令——那本是皇族也不能輕得的榮耀和恩賜,她怎麽配?她向蕭殘衣跪了下去,卻哽咽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三百年前,西遼王朝被滅,蕭氏後人遠走避禍,逃亡途中經日光指引,發現了雪域環繞的低穀中一座幽禁的碩大城池,城中金銀珠寶累積成山,取之不盡。蕭氏後人借此整頓兵馬,擊退敵軍,並逐漸統一了西北諸大部落,成為一方霸主。

    為報天恩,銀城第一任城主蕭子夜親自動手,窮百日之力鑄煉了三枚金烏令,鎮於正殿之中,日日頂禮膜拜,曆經數代。到第四任城主蕭鳴弦時,為彰顯恩德,籠絡人心,首破祖例,將此令禦賜有功之臣,表其功績,並兼免死天恩。此習延用至今不改。隻是,到第十一任城主蕭君夏時,滿城文武已無人能獲此殊榮,金烏令二次被供神殿。七年前,蕭君夏迎娶昆侖部落公主迦珞出塵,曾以其中一枚金烏令為聘。後來,蕭殘衣攜其出逃,將此令帶往中原。

    此番為救風楚寒,發誓永不再進銀城的蕭殘衣不得不迴雪域,麵臨城規製裁。化名林出塵的迦珞出塵為防不測,臨行前將此金烏令贈他,以策萬全。可是,蕭殘衣卻將它送給了紫漠兒!這無異於將性命也交付了出去!須知:挾主母私逃,在銀城是萬死難贖的大罪。若有金烏令在手,蕭君夏念及父子親情,還可保他一命;可是,金烏令一失,即使是城主,也不敢褻瀆城規的尊嚴!

    何況,還有神殿四老在。他們,可是絕對不遜私情的銀城護法啊。

    紫漠兒跪了下去,把頭深深埋進他的指掌間,哽咽道:“少主,小婢不值得……小婢不配,少主……”蕭殘衣將金烏令放進她手中,柔聲道:“人無貴賤,一樣都是命,沒什麽配不配、值不值。何況,你也曾救過我,這次,就當是我還你一命……”紫漠兒心中柔情溢動,一下子蓬蓬勃勃地迸發出來,化了淚水順腮而下,沾濕了他的衣衫,袖口。

    蕭息樓靜立一側冷眼旁觀,森傲神情中有些捉摸不透的深意。他斜睨蕭殘衣,看他豐姿秀逸,如雪映初陽;看他笑容澄淨,如流泉清瀑,當然,也看到了他愈見慘淡的臉色和搖搖欲墜的身軀。

    糟糕!蕭息樓暗罵自己糊塗,明明心中記掛他的傷勢,不等銀城事了就急急迴來探望,可看他拚死維護一個丫頭,又忍不住心中火大,死撐著一口氣跟他較真。隻是,這麽冷的天氣,以他如今的體力如何支持得住?冷眼望去,果見他身軀瑟瑟,不勝淒寒,明明一刻都不能堅持,偏又以莫大的毅力迎風傲雪,淺笑著和自己討價還價,寧死也不肯稍低了頭。

    “哎,南憶,你非要跟我作對,是嗎?”蕭息樓暗歎一聲跨上前去,不動聲色地揮袖拂開紫陌,將蕭殘衣攬入懷中,柔聲道:“你累了,且睡會兒吧。”手指輕動,點了他肋下穴道。“王兄,”蕭殘衣還欲掙紮,卻被他再點一處穴道,終於不甘心地昏昏睡去。意識恍惚的一刹那,他迷離了眼目,低聲道:“金烏令出,恩大於天,你……”

    蕭息樓望著他沉睡中猶自不能舒展的眉和微微顫動的長睫,眸中忽然綻放了滿滿的溫柔,和陰冷如夜的危險氣息。“恩大於天?哼!”那不屑一顧的冷哼哧鼻發出,紫陌的心跟著一陣戰栗。眼見蕭息樓雙手打橫抱起蕭殘衣,重新放迴房中的暖榻上,蓋好錦被,又凝目看他半晌才轉身出來,並隨手掩上了門。

    他帶著和煦如春風的笑容緩緩走近,意態風流,隨和親切。可是,紫陌卻仿若掉進冬天結冰的深井般,忍不住瑟瑟發抖,連牙齒都開始打顫。跟他這麽多年,心底眼裏早看得明白:蕭息樓從來都是以笑待人的——不管麵對的是朋友,還是敵人。在朋友麵前,他的笑是淡而清淺的,雖冷,然而真誠;反倒是他笑得溫暖、明亮時,也正是殺機萌動、倏然出刀的時候。故而,銀城城主蕭君夏說他是“一笑江南生,一刀天下寒”。的確,蕭息樓確有讓那煙雨江南也黯然失色的豐華,而他的刀和笑一樣,有震徹天下的魔力。

    “紫陌,”一聲繾綣如落花的輕喚讓紫陌神思驟醒,慌忙抬起頭來,隻見蕭息樓早已在不知何時備好的錦緞靠椅上悠然落座,高高擎起的華蓋遮擋了漫天的飛雪,卻擋不住他銳利如刀鋒的迫人氣息撲麵而來。

    “紫陌,恭喜你。”蕭息樓淺笑隨風,溫言吐語。

    紫陌知他所說為何,慌忙垂下頭去,連聲道:“屬下……屬下不敢,請公子……降罪。”她額上冷汗如雨,竟不敢伸手去拭,“屬下絕……絕無半句怨言!”蕭息樓唇角一勾,笑也不似在笑,倒更像是一絲冷嘲:“金烏令出,恩大於天,即使城主親臨,也不敢將你如何,更何況是我這小小的星宿之主?”

    紫陌花容頓失顏色,一時慘淡如雪,顫聲道:“公子……少主仁慈,不……不忍屬下赴死,才……才將金烏令賜下……屬下何德何能……萬萬不敢領受,請……請公子代為收迴!”不過寥寥數語,她說來卻大費周章,後背隱隱濕了一片,也不知是被雪濡濕,還是被冷汗所浸。

    蕭息樓又笑,笑中多了些玩味和算計的味道:“紫陌,你讓我為難了。”他幽幽淡淡道,“金烏令是少主親手賜於你的,我豈能代他收迴?何況,交出金烏令意味著什麽,你知道嗎?”

    紫陌緩緩點頭道:“知道。”

    蕭息樓道:“既然知道又怎麽……”

    “和少主相比,屬下的命不值一提。”紫陌有生以來第一次敢於打斷蕭息樓的話,也是第一次敢抬起頭正視他,“屬下有一事相求,請公子允準。”

    蕭息樓心中已了然,卻依舊不動聲色道:“說來聽聽。”

    “不管將來如何,不管發生任何事,請公子保少主周全,”紫陌一字字道,“不要逼他做不願做的事……”

    “紫陌,你僭越了,”蕭息樓冷冷道,“這不是你該管的事。”

    紫陌微微一顫,努力將背挺直,靜靜道:“屬下知罪,屬下……拜別公子。”她恭恭敬敬磕了頭,從積雪中站起身來,向蕭息樓身後的房中深深再望一眼,才轉過身去,前行。

    “嘩啦啦——”二十六位墨羽騎士的斬馬刀交叉成一道刀牆,阻住她前行的路。紫陌苦笑:心情激蕩下她怎麽就忘了,在星宿海,一舉一動都要得蕭公子允準的。於是,她不得不再轉過身來,作禮一伏,恭聲道:“屬下拜別公子。”

    “你要去哪裏?”蕭息樓聲色不動,靜靜問道。

    紫陌忽然抬目,一雙清眸異彩流飛,整個人看起來容光煥發,明豔無儔。“公子心中所想,正是屬下要去之所,”她淒淒迷迷地笑道,“公子想讓屬下去,屬下便如公子所願……”這一刻,她忽然不再懼怕蕭息樓,連她自己都覺得詫異。

    “大膽,竟敢頂撞公子!”一名墨羽騎士厲聲喝道,手中的斬馬刀緊跟著砍下。蕭息樓眉微蹙,袖一揚,碎月刀平平掠出,瞬息間取了那騎士的性命。

    再揮袖,挽刀,刀身直取紫陌咽喉。

    那女子,竟是連眼也不曾眨上一眨。

    刀光似春夢,從她鬢邊掠過。

    一縷烏發悄然而落。

    蕭息樓狂狷一笑,掩了眸中殺機,嘬口吹去刀上血絲,倦倦揮手,放行。

    紫陌再行拜過,舉步前行。她知道蕭公子片刻以前萌生了殺意,她也知道自己適才從鬼門關轉了一圈,可是,她絲毫未覺得害怕。一個人若連死的勇氣都有了,還會怕什麽呢?

    紫陌低下頭去,看看手心裏那枚似乎還帶著蕭殘衣體溫的金烏令,忽然開心地笑了。

    身後,是蕭息樓極具魅力的高深一笑,似乎,融化了冰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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