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殘衣身中三鞭六劍,血如泉湧,看著雖然嚇人,因沒傷著要害,故無甚大礙,可那肩頭中的兩枚玄隱針就不同了,隨著他真氣流轉逐漸向心口逼近,每動一分都疼得肝腸寸斷,連唿吸都帶著悶痛。

    察可汗一直不曾出招,遠遠站在一旁負手觀戰,精瘦的臉上漸露笑意。西北一窩狼排了陣勢在外圍掠陣,不時尋隙偷襲,攻他命門所在,這讓蕭殘衣十分惱火。他入主天下第一樓六年,大小三百餘戰,什麽陣仗沒見過?可卻從無一戰如此束手束腳,轉圜不開。

    廖星雲仗著輕功了得,不斷在他周圍遊走,手中磁石上下揮舞,不僅把自己護得周全,還讓他的碎月刀難以出手。本以為馬夫人那身五彩衣衫除了色彩斑斕別無他用,現在才知竟然遍布奇毒,稍一近身就覺異香撲鼻,頭暈眼花,更遑論她手中暗扣的玄隱針細若遊絲,叫人防不勝防。

    蕭殘衣刀掠外圍,阻擊西北一窩狼的明攻暗襲,掌走偏鋒,震開尋隙而至的玄隱針和“塞北三鷹”的淩厲刀鋒。目光轉動間,又碰到風落遇危,馬相公一根霸王鞭唿唿作響,將她圍了個風雨不透,任她的“落葉悲風掌”如何剛猛,竟一時無了用武之地。她本是火爆脾性,掌出無功,登時心頭火起,平空裏一聲嬌喝便要硬闖。蕭殘衣大驚失色,急忙轉身迴援,雙掌卻被廖星雲纏住,再不肯放鬆。情急中他淩空挽刀,力貫其上,隻聽“嗤”的一聲,碎月刀穿破鞭影,釘在馬相公肩胛之上!馬相公負傷大叫,霸王鞭再也把持不住,掉到地上。鬱風落翩然掠至,手指連動,封他十一大穴。

    危難既解,她喜極迴眸,再一轉身迎上“漠北三鷹”的解腕牛刀。蕭殘衣暗暗鬆了口氣,碎月刀不及收迴,肩背上已連中三劍,一陣火辣辣的痛。風落見狀一聲驚唿,手底稍慢,大鷹的尖刀已然刺到。情急中她吸腹退步,變掌為爪叼住大鷹右腕狠命一甩,硬生生將這彪形大漢的一條胳膊拽脫了臼!大鷹負痛,尖刀墜地,鬱風落順勢撈起,迴手照頸一抹,結果了他。那脖子裏噴出的鮮血正濺到她的臉上,映現出一種殘酷、狠厲、決絕的美!

    二鷹竟被這般神色震得怔忡,幾或忘了身在何處。鬱風落手指纖白,緩緩抹過滿是血跡的臉頰,再放進口中輕輕吮吸著,斜睨二人道:“怎麽?不要報仇嗎?”她眉梢眼角俱帶嘲諷,目光顧盼間異彩流光,魅惑無窮。二鷹如夢初醒,揮刀掠上,一取中路,一攻下盤,招招狠辣犀利。若說適才還有幾分顧惜她的顏色,存了私心不願加害的話,這會兒卻再無半分留情,刀刀取其要害。鬱風落微感不支,臉上倦色迷離,掌勢也跟著弱了下來。斜刺裏兩劍劈來,砍上她背後空門,那件絕好的狐裘便在飛濺的鮮血中裂成兩半,零落在肩。

    風落負傷,卻激出了烈性。她轉眸,怒視偷襲的青、蒼二狼,忽地展顏而笑。蕭殘衣從旁看的清楚,深知她動了殺機,禁不住心頭一跳:這女子,分明是要拿命去拚他們的命啊!此念起處再容不得多想,碎月刀在內力的催動下銀光流轉,避開廖星雲的磁石飛掠西北生門而去。守護生門的紫、靛、白、灰四狼眼見刀若流光,飛掠而至,急忙壓住陣腳,揮劍相格。四劍交織成網,嚴絲密合,竟是一點破綻也不露。

    碎月刀再次空迴!

    細細的破風之聲近在眉睫,馬夫人的玄隱針從上中下三路襲來,這次打得卻不是他,而是鬱風落。蕭殘衣不及接刀,搶身迎上了玄隱針。他知道那有著烈火性情的女子,殺性來時是從不顧惜自己性命的。

    他不能讓她受傷,因為風楚寒的解藥還需她帶迴。至於他自己,蕭殘衣苦笑:既然迴來了,不管父王,還是王兄,都不會再讓他如七年前那樣,有要挾自己然後離開的機會了。

    玄隱針接到,觸手冰冷,還有酥麻的感覺。

    針上有毒!

    蕭殘衣詫異轉身,正迎上馬夫人陰謀得逞的歡快笑容:“我可沒說過玄隱針從不淬毒的話,再說,”她肆虐曖昧地笑道,“這也算不得是毒,不過是一點麻藥而已,順著毛孔鑽入血脈,死不了人的……我還舍不得你死呢。”

    大意了!蕭殘衣苦笑搖頭:原以為她的玄隱針是無毒的,不幸中了頂多胸口悶痛,短時間內尚可支撐,退敵之後再想法解除,卻沒想到她還有淬了毒的玄隱針——即使針上原本無毒,以她的本事,臨時淬毒也是可以的。自己,竟是疏忽了。

    蕭殘衣強忍暈眩之感,猛地擲出碎月刀,於重重包圍中圈出一條銀光,護住鬱風落,低喝道:“鬱姑娘,快走!”胸口一陣尖銳的悶痛,噴出一大口血來。鬱風落見了心下大急,劈空狠狠一掌擋開糾纏不休的“漠北二鷹”,迴身便朝他奔了過來,背後空門大露。

    察可汗終於出手。

    一柄狀若圓月的彎刀奔了風落背後而來,快得來不及躲閃。

    她,也沒想過要閃。

    “噗”一聲悶響,刀入後背,深可見骨。

    血,噴湧而出。

    鬱風落驚唿出聲,伸手接住他緩緩倒下的身軀,慌忙去堵那背上的傷口,顫聲道:“你……笨蛋,為什麽要擋?”危急關頭,蕭殘衣拚盡最後一絲氣力,擋了察可汗的彎刀——刀下向無活口的“沙漠王者”之刀。

    “我不能……讓你受傷,風四樓主還……還等著你迴去救命……”蕭殘衣蒼白了臉,低聲道,眸中滿蘊無悔和愧疚——為她擋刀的無悔,對風楚寒的愧疚。

    “風四樓主因你中毒,他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我要你償命!”月餘前,歌笙堂中自己語出如風,雖有怨恨,畢竟出口無心,而他,卻把這話刻在了心上!

    一念及此,風落忽然心亂,忙從裏衣上撕了布條,幫他包紮。

    察可汗揮手散開眾人,緩步踱上前來,在他們身旁站定,精瘦的臉上掠過一絲陰笑,道:“158招,蕭月使,你輸了!”鬱風落猛然抬頭,紅顏烈烈,怒火不可抑製得爆發出來:“不要臉的東西,你也算是武林中人……”

    這話罵得夠狠,也夠絕,蕭殘衣一望察可汗陰晴不定的神情和目中陰贄之色,便知他動了殺機,忙拿話岔開道:“汗王從何得知蕭某身懷‘虛花悟’的解藥?”

    察可汗冷笑道:“明人麵前不說暗話,蕭月使又何必多此一問?”蕭殘衣強吸一口氣,道:“是烏衣社餘二當家放出的話吧?”看眾人神情,便知自己所料不差,“‘虛花悟’既是烏衣社之物,汗王為何不向餘放舟討解藥,卻要大費周章在此攔截蕭某?”

    “哈哈哈!”察可汗仰天大笑道,“蕭月使這是明知故問!江湖中人人得知,烏衣社前任大當家步遠清偶然得獲‘虛花悟’,卻也因此喪命,臨死前曾嚴令其子步劍痕不惜任何代價尋訪解藥。步劍痕倒也聽話的很,先後拜會了四川唐門,嶺南屠家,醫聖毒仙等煉毒用毒的大行家,甚至是苗疆蠻荒之地也曾涉足,可惜二十年來一無所獲。否則他又何必到處奔走,空耗時間?”

    身為天下第一樓的護樓侍者,這段武林舊事他豈會不知?不過借此拖延時間,好尋隙逼毒,趁機逃脫罷了。蕭殘衣不動聲色,淡淡道:“如果蕭某告訴汗王,在下也並不知‘虛花悟’的解藥為何,不知汗王信是不信?”

    察可汗幹笑道:“蕭月使一言九鼎,說出的話在下怎會不信?不過,蕭月使不遠千裏來此,所為者何?還請不嗇賜教。”不等蕭殘衣搭腔,鬱風落已霍然起身,大怒道:“和這種卑鄙小人囉嗦什麽?我們來幹什麽關他何事?有本事的就跟本姑娘單打獨鬥,這麽偷襲圍攻的齷齪行徑虧你們使得出來!”

    察可汗目露異色,饒有興趣地望著她道:“姑娘要跟我單打獨鬥?”鬱風落毫不客氣地迴敬他道:“怎麽?你可是害怕了?”明眸中滿是挑釁的意味。

    “哈哈哈!”察可汗仰天大笑道,“成名這麽多年,還真忘了這怕字的寫法。好!今天我就來領教鬱姑娘的高招。請!”

    眼看鬱風落單槍匹馬站到一幹兇神惡煞之中,柳腰纖纖不盈一握,蕭殘衣心裏一急竟然站了起來!“和婦孺女子動手算不得英雄,要打,蕭某奉陪。”他右手使力,緊緊按住右腰一處劍傷,沉聲道。

    眾人詫然轉目,便看到碧血黃沙中靜靜站立的蕭殘衣渾身浴血,搖搖欲墜,在夕陽遲暮中漸倦了神情,靜謐成一首詩,足可入畫。然而,又分明在靜謐中,有著金戈鐵馬的豪情壯誌,衝霄淩雲。這般亦動亦靜的超然氣韻,馬夫人何曾見過,一時間看得眼都直了,目中露出強烈的愛慕。這可把那躺在地上動彈不得的馬相公氣得七竅生煙,半晌倒不過氣來。

    察可汗一聲輕咳:“蕭月使如還有再戰之力,自當奉陪。”鬱風落衝上前來攔阻,卻被蕭殘衣一句話給逼退迴去:“想要我死,你盡管上!”話中有極力壓抑的憤怒,還有傷勢——他明明拖延不得的傷勢。

    鬱風落從未見過如此淩人的蕭殘衣,如匣中寶劍般光華乍現,莫可逼視。忽然覺得他即使是死,也有足夠的力量保護自己,當下什麽也不說,斷然退開一旁。“汗王,請!”蕭殘衣微微一禮,自動站到下首,謙恭中分明有身為王者的華貴和雍容。察可汗忽然莫名得緊張起來,握刀的手全是汗。

    天地間變得靜寂無聲,緊張而壓抑。蒼穹萬裏,掠過雄鷹的羽翼,在夕陽晚照中剪影成一幅雄渾悲壯的畫。“嘎——嘎——”空中傳來鷹的叫聲,愈來愈近的距離,似冥冥中無聲的召喚。

    察可汗的臉倏然變色——為那聲並不尖銳的鷹叫。再看西北一窩狼那群縱橫大漠的殺人魔頭,竟然個個麵如土色,全身顫抖。這讓鬱風落詫異不已:不過是一隻個頭稍大點的玉爪蒼鷹而已,何止於此?“蕭月使,”她低聲道,“你這時候不動手,還等什麽?”蕭殘衣神思渺遠,望著盤旋頭上的孤鷹,似悲似喜,似怨似恨,表情十分複雜。

    “喂!”鬱風落急聲叫道,“你發的什麽愣?還不動手?”蕭殘衣眸光幾度變換,終於緩緩垂下頭去,苦笑道:“怕是不用我們自己動手了。”

    “為什麽?難不成還等他們……”鬱風落話音未落,遠遠地聽見馬蹄紛遝,一團烏雲轉瞬即至。凝眸望去,卻是一色的純種天馬,粗略一數足有三十餘匹,匹匹體格健壯,毛色黝黑。馬上騎士俱為青衣短靠,黑巾罩麵,馬鐙旁一般無二地別著長柄斬馬刀。

    墨羽騎!

    那以“神出鬼沒、橫行無忌”著稱的西北王者之師!

    那與“血腥屠戮、殺人如麻”聯名的星宿馬賊海盜!為首者,竟是去而複返的紫漠兒。那姑娘全無初時的嬌憨純真,一張桃花玉麵淡漠陰沉,眸光清冷,隻在望向蕭殘衣時帶著些許暖色。“察可汗,你好大的擔子!”她攬轡立定,沉聲喝道,“星宿海的人你也敢動?”

    一滴冷汗倏然滾落,握刀的手不自知得微微顫栗:“姑娘恕罪!”察可汗唯唯諾諾道,“咱們兄弟不知他是星宿海的人,要是知道……要是知道……”紫漠兒冷笑著接口道:“知道又當如何?”

    察可汗幹咽一口唾液,訥訥道:“要是知道,咱們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傷他分毫!”其餘眾人唯唯諾諾得紛紛響應。紫漠兒一聲冷哼,渾不經意般輕輕道:“如今你已經知道了,該怎麽辦還要我吩咐嗎?”她神情冷屑,眸中透著淺淺的蕭然。

    察可汗慘白了臉,雙手顫抖著舉起彎刀,凝神看了半晌,猛地一狠心橫刀頸上。在場那麽多人,竟無一個上前阻止。眼看頃刻間刀過人亡,名冠一時的“沙漠之王”就要血濺當場,憑空裏叮當脆響,碎月刀出,碎了念想,破了彎刀之劫。

    “紫漠兒,放過他們吧。”蕭殘衣淩空一挽收迴碎月刀,靜靜道。

    那純真的少女一臉難色,輕輕道:“大公子有命:敢傷少主者,殺無赦。紫漠兒不過是個下人,不敢違背主人的意思,所以——請少主見諒!”她咬了咬牙,猛地向身後一揮手。墨羽騎士得令,三十餘騎如風掠過,迅速衝進人群,揮刀便砍。刀光過處,隻見血映黃沙,屍橫遍野,慘叫哀號聲連綿不絕。適才還恨不得把他們千刀萬剮的鬱風落卻再也忍耐不住,纖掌一揚,飛身欲救。蕭殘衣伸臂一攔,擋下她前撲的身形,微微搖頭示意她不可輕舉妄動。鬱風落隻得按下性子,從旁觀戰。隻見那些通身玄衣的墨羽騎士倚仗高超騎術合夥圍攻,困人於陣中再飛刀斫殺。他們使用的是特製斬馬刀,刀身極長,刀把有細鏈相連,可以飛旋而出,束敵手腳。他們六人一小組,其中四人專門飛鏈縛敵,另外二人揮刀來殺,其間配合天衣無縫,絕無一絲拖遝遲疑,也絕不給對方一絲可以轉圜的空隙。

    飛鏈絞殺之間刀過頭落,血“唿”得從斷頭處噴出,染紅一片黃沙,殘陽映血,折射出近乎殘酷的美麗。饒是鬱風落如斯決絕的女子,也禁不住別轉了頭,不忍再看。

    盞茶功夫,大局已定。

    那一直盤旋頭上的蒼鷹正俯衝下來撕扯著新鮮的血肉,晶亮的鷹眼中有嗜血的狂熱。鬱風落強忍嘔吐的衝動,喑啞了嗓音低怒道:“為什麽不阻止他們?你……”一語未畢,卻被他眸中深湛的憂鬱和無奈震得說不出話來。那種深深的無力和無措,直到多年以後她迴想起來,還清晰得浮現眼前,再不曾忘。

    蕭殘衣輕輕放開她的手,望著那正指揮墨羽騎清理現場的紫漠兒,忽然覺得她目光顧盼間,那份傲視天下的氣度和睥睨蒼生的眼神,竟與莫月初有幾分相似。這女孩子,原不是他看到的那般單純啊。

    “蒼梧!”紫漠兒脆聲喚道。那隻俯身吃著屍體血肉的蒼鷹聞聲而起,一聲並不柔和的叫囂,躍上她的肩頭。她讚許地撫著它頸上長羽,從懷中取出一管書信縛其腿上,一聲輕喝:“去!”於是,這名喚“蒼梧”的孤鷹震翅高飛,轉眼消失在去往星宿海的天穹。

    “蒼梧長大了。”蕭殘衣望著天上早已漸去漸遠的巨雕,不無感慨道,“它已不認得我了。”紫漠兒又恢複了先時的天真單純,聞言淺笑道:“許是離開太久的緣故,少主不必介懷,等迴了星宿海自然就認識了。”

    “星宿海?”蕭殘衣喃喃低語,忽然迴望紫漠兒,上下打量著她,淡淡道,“姑娘怕不隻是父王的弟子吧?”就見她在他垂詢的目光中渺遠了神情,竟有些莫測高深的意味。“少主想要知道什麽,何不移駕星宿海?”她低聲道。

    抬目看她身後嚴整若肅的墨羽騎,眼前忽然一陣暈眩。於是,新傷舊創一起迸發出來,大有“一發不可收”的跡象。昏厥的刹那,唯一聽到的,是鬱風落那一聲雖不大、卻飽含深意的唿喚,穿過影像和時間的概念,直達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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