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人在彼此的人生中擦肩而過之後繼續走向自己的人生軌跡,這恐怕是世界上發生得最多的事情,哪怕在那一刻心動或愛意繾倦,也少有人會從自己前行的道路中突然轉身,去抓住另一個人的手。


    相愛的人都無法保證彼此之間的軌道是否永遠能並行向前,那兩個人關係一般的人還會被奇怪的命運硬是湊在一起就真是叫人感歎緣分了。


    當彌認真上著課時,忽然從背後被戳了一下肩膀,下意識地頭也不迴地遞過橡皮擦之後,才反應過來自己做了什麽。她木著臉迴頭看了一眼,就看見後桌君坐在比她高一階的座位上低頭寫寫畫畫,他發現彌轉過頭來之後,特別波瀾不驚地跟彌“喲。”了一聲。


    喲你個頭啊!


    你怎麽也在這裏啊!


    大概是看懂了彌的眼神,後桌君撓了撓頭發,想了一會又平板無波地憋出一句“你也讀這個專業啊,真巧。”


    彌木著臉轉過頭。


    下午的課叫人有些昏昏欲睡,年過半百的教授卻還認認真真地講著課,教室裏除了筆尖落在紙上的沙沙聲外便沒了其他聲音,十分安靜。隻不過沒一會,窗外的天空就傳出幾聲悶響,逐漸陰雲密布,隨後淅淅瀝瀝地下起雨來。


    等到下課,彌才收好自己的幾本書看向身後。教室裏的同學們都在往外走了,時或和熟識的人抱怨著怎麽下起了雨,可後桌君還坐在原位,手中鉛筆正在細細地描繪著教室全景,他眼神專注而認真,對自己所畫出教室的模版都沒有分心再看一眼,就像剛起筆時教室的模樣便已記在他的心裏。


    彌沒說話,看著對方描好了光影,算是完成了底稿,才出聲問“你報的誌願也是東大啊。”


    “嗯。”後桌君看著自己手上的素描點點頭,然後也收拾起了書“你下午還有課嗎?”


    “沒呢。”彌搖頭,窗外濕漉漉的水汽蔓延進教室裏來,滿是初春的涼意。


    後桌君從座位上站起來,和彌一起走出階梯教室,他看上去表情淡漠,說話卻顯得有些緊張“雨挺大的,你沒帶傘的話,我可以把傘借你。”


    “沒關係的,我等雨小些就好。”彌笑著搖了搖頭“再說我拿了傘,你又怎麽迴去啊。”


    “我還有課。”後桌君移開目光注視著地板“而且我住在宿舍,很近。”


    “真的沒問題嗎?”彌再三確認,雖然可以打電話給綱吉,可對方也有課,她不想這時候打擾他。


    “啊。”後桌君點頭“傘就放在樓上的畫室,一起去拿吧。”


    彌眨眨眼睛,剛想問畫室,就聽見後桌君夾著書抱在懷裏的手機一邊發出震動聲,一邊亮起了屏幕光。那款樣式死板的手機和彌用了好幾年的小直板有種異曲同工之妙,在手機款式快速改朝換代的今天,都土得像是上個世紀的產物。


    後桌君接起手機簡短的和對方了幾句話,繼而掛斷“我導師在找我。”他朝彌說,猶豫地看著彌,還沒等彌說什麽,他就從口袋裏掏出了一把鑰匙給彌“畫室在頂樓,鎖上門的就是,拿了傘之後記得幫我鎖門,如果我沒過去的話,就把鑰匙放在門口的盆栽下麵。”


    看後桌君似乎有些有要緊的事,彌隻好接下鑰匙,看對方匆匆離開。


    彌站在原地看著手中的鑰匙,聽外麵風雨之聲更甚,便也沿著階梯往樓上走去。上了頂樓,找到上鎖的教室,被嚴嚴實實地拉上了厚布窗簾的教室光線晦暗不明,彌走到窗邊去拉開窗簾,才得以看見教室全貌。


    不大的教室裏充斥著鬆節油的味道,蒙著灰布的畫板繞著教室層層疊疊的擺了一圈。旁邊擺滿了各種顏料,還有一副在支架上隻完成了一半的畫,隻看得見像是絢麗得如同極光一般暈染的色彩,背景卻是黑夜中炸裂的土地。


    彌終於看見放在矮桌上的雨傘,走過去撿起來。這間教室裏放著的作品很多,不像是能在短時間畫出來的東西,如果都是擁有著鑰匙的後桌君的作品,大概是把他畫過的所有東西都放在這裏了吧。


    彌拿起傘準備離開,卻意外被腳邊灰布邊緣磨散的線纏住了腳,一時動作間竟將蒙著畫框的灰布都給扯了下來。彌急忙伸手去撿,也是知道畫這種油畫有多不容易,她趕緊想把灰布重新蓋迴去,視線無意識的掃過畫中少女的臉,卻猛然僵在了原地。


    那幅畫的光影線條非常濃重,像是隻有黑白兩色。


    畫的是一位少女,她穿著破損的中世紀衣裙,露出白皙修長的雙腿,側坐在床上,頭靠著牆邊。她眼睛上纏著有些發黃的繃帶,輪廓卻柔美而動人,但在靠近牆的那一邊臉頰,卻有著一道近乎猙獰的傷口盤踞在她整個左臉上。


    少女濃稠的黑色長發鋪在身後,有一縷落在胸前,尾端落在她的手背上。


    她看起來平靜而隱隱帶著悲傷,明明傷口猙獰,整張畫麵卻都在演繹著一種極端的殘缺美。


    彌不敢置信地看著油畫上的少女,忽然伸手撫上了自己左臉,她下意識地站起來,急退了兩步後被椅子絆倒在地上。


    什麽啊……那是……


    彌緊緊看著油畫裏那個跟她長得一模一樣的少女,呆坐在原地。


    太真實了,完全不像是隻根據她的臉而臆想出的畫麵。彌呆看許久,有些僵硬的意識到了什麽,她茫然地掃了一眼畫室裏的被蒙上灰布的畫板,忽然意識到自己現在在接觸如何荒謬的東西。她伸出手,在離跌在地上的自己最近的那塊畫板上,拉下了灰布。


    畫裏的還是那個少女。


    換了一身中世紀的長裙,也取下了眼睛上的繃帶,畫裏的少女表情認真地伸手在桌子上摸索著。黑眸黯淡無光,她笨拙的用手認識著桌上的東西,這個角度讓她臉上的的傷疤更加明顯。


    這幅畫的色彩鮮活了一些,不再那麽沉重壓抑。


    彌從地上站起來,伸向第三幅油畫,揭開灰布。


    這次是她了。


    或者說這次終於是彌所能記得的畫麵了。


    畫裏的小女孩站在教室裏,正對著這幅油畫的主人。她濕淋淋地站在那裏,藏藍色裙角還在滴水,她那雙好看的黑色雙眸無助又可憐,雙手也緊緊捏著裙擺,臉上急出了窘迫的紅暈。


    是開學那一天。


    彌不知為何放鬆了一些,她想繼續看下去,可是卻有腳步聲不期而至。


    彌迴過頭,就看見後桌君站在教室門口,他似乎已經忙完了自己的事。


    彌手裏還捏著料子一般的灰色布料,身邊幾幅已經被解開了的畫,後桌君的視線緩慢掃過那些畫,平靜地和彌對視著,沉默蔓延。


    窗外的雨還在下,打在窗戶上作響。後桌君走進教室,順手帶上門,然後走到窗戶那邊將窗戶開了一條小縫,任由風雨灌進來濕了他所處的那片地方。他轉過身來看向彌“那些畫……好看嗎?”


    “……”彌的喉嚨似乎被堵住了,發不出聲音來。


    她感覺到了一種詭異的違和感,讓她十分難受。放了手裏還捏著的灰布,彌想要離開。


    “我有一個前輩。”後桌君的聲音讓彌停下了腳步。她感覺有點慌張和無措,想要離開,又無法挪動腳繼續走出去。她感覺後桌君在說什麽重要的東西,也許與她有關。


    彌口袋裏的手機響起來,她拿出手機,發現是綱吉打的電話。


    “他是個很好的人,雖然總是看著很冷淡,但從一開始,就是他一直在幫我。”後桌君還在繼續說著,即使彌的手機鈴聲還在響也沒有影響到他“他的名字,叫安謙。”


    一種莫名的預感直擊了彌的神經,她明明不知道後桌君在說什麽,可那一霎那忽然有種像是電流經過的感覺席卷了全身。彌的手微微一抖,手機落在了地上。


    “你知道嗎……我到這裏來,領取的是殺死你的任務。”後桌君表情平淡地看著彌“偽裝成一個或普通或特殊的人,來到任務目標身邊,甚至為了不被目標綁定的係統察覺的情況下接近,還要在其他世界多放幾個分、身以掩飾身份。”


    “就像當初前輩他領取的任務一樣,用最安全的方法抹除瑪麗蘇對這個世界的影響。”外麵陰雨連綿,連天空都黯淡下來,教室裏的光線變得更加微弱“可是,前輩他愛上了他的任務目標,甚至還有了一對雙胞胎。”


    後桌君從彌前麵走過,按亮了教室的燈“放心吧,我會保護你的,即使我所來是為了殺死你,我也會保護你的。”他轉過頭來對彌笑,白皙清雋的臉上露出一個溫柔得雌雄莫辨的笑容,他五官精致得幾近豔麗,和彌站在一起時兩張臉無比登對“即使也你也繼承了那股力量,但你隻要是前輩的女兒,我就會保護你的。”


    在因果允許的範圍之內。


    “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麽……你和我一樣大,卻說你認識……”彌不再說,退了一步,視線始終固定在已經不再繼續響起鈴聲的手機上麵。


    “沒關係,你不用明白。”後桌君去打開了教室門,示意著談話已結束。


    “跟我說了那麽多莫名其妙的話,不解釋清楚就要趕人了嗎?”彌的臉色有些蒼白,抬頭執拗地看著後桌君。


    後桌君已經不再理她,自顧自地撿起了地上的灰布,一一將畫作蓋好。


    走到最後一張油畫前,後桌君看著畫裏麵綁著繃帶的少女,微歎了一口氣。


    ——如果你當初迴來了,就不至於深陷因果之地。


    漫長的時間之後,後桌君終於聽見了另一個人離開的聲音,他臉上維係的平淡垮了一些,好久才轉過頭去看了一眼已經沒人的教室“怎麽辦,你告訴我怎麽辦好不好……”


    他自言自語著站起身來,來到另一幅油畫之前,油畫上幼時的彌還站在那裏,他輕聲慢語的念叨著“你說你怎麽這麽倒黴,攤上那麽一對父母,還沒出生就被詛咒。天賦好又怎麽樣,不管哪個時空的你,還不是都活不過二十五。”


    說著,後桌君低斂了神色,他神色抑鬱,甚至有些悲嗆“護你成年已經是她最大底限,你早該死掉的,可就算活下去,又能活多久。”


    ——我知道你的未來。


    在那幅油畫的畫板底部,或者說在關於香取彌的所有畫板底部,都有著相同的一句話。


    「我所描繪的任何美麗,不及你十分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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