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拿著那把斧頭來到謝貴家。


    “謝叔,這斧頭是你家的麽?”


    “啊……是是是,這把斧頭丟了好幾年了,怎麽在你的手裏?”


    “是我娘在骷髏樹下撿到的,她不曉得是誰丟的,我研究了半天,發現用這把斧頭的是個左撇子,我二叔說,村裏就你一個左撇子,因此就想到了你。”


    “小林,你真不愧是刑警,你將來一定會有大出息的。”


    謝貴依然神態自若,他接過斧頭,左手握斧,認真地將斧頭看了又看,我知道此時,他不是在看斧頭,而是在看我,於是我立足在他麵前,並不言語。東風和西風往往這樣在空中對峙,於是東風壓倒西風或西風壓倒東風,我想壓倒他,擊敗他,在斧頭和我眼睛的寒光中擊敗他。這個瞬間,來自浩大深邃的內心力量呈角狀凸現在我們的額間,透著一種堅韌和寒冷,我的眼睛逼視著他,我的眼神象一把刀子,而他眼睛裏依然是那樣柔韌的光,我們相持良久,他依然鎮靜自若。


    “小林,謝謝你送來斧頭,代我謝謝你娘。”


    他拿起斧頭轉身走了,留下身後我孤零零的身影,和懷疑的眼光。


    這天夜裏,我又象俠客那樣,將係了鐵鉤的繩索扔向骷髏樹。


    我“嗖嗖嗖”地爬上樹頂。


    我掏出手電筒,對著三個骷髏看了又看。


    三個骷髏象三個能說話的鬼魂,麵麵相覷。我知道,如果不是那三個人的頭骨,那它們就是三個亂墳裏滾出來的,它們如此的相聚也算是一種緣分,幾乎象喜鵲一樣的傲立枝頭,也能象喜鵲一樣,可以隨著風的方向和速度發出不同的聲音,盡管那種聲音奇特醜陋,遠不如喜鵲叫喚的聲音好聽,傳達人間的情感,但那確實是一種聲音,而這種聲音在墓穴裏是根本無法發出的。


    這時一種風吹過,“哧溜”一聲,一個骷髏快活地叫喚了一聲。


    “媽呀。”我汗毛倒豎,站立不穩,險些從樹上栽了下去。


    我突然想起昨晚我和二叔來到樹下聽到的怪聲就是這些骷髏發出的聲音。


    如果是在地麵上,我一定拔腿掉頭就跑。


    可這是在樹上,我要鼓勵自己,你是一名刑警,難道這比刷死人骨頭還可怕,你要堅持。當初把骨頭刷得那樣幹淨,就是要從骨頭上看出死亡信息。當然,皮肉記錄得更加的清楚,可皮肉這東西,就象當今市麵上泛濫的假貨,人死亡之後,風吹雨淋水泡,若幹的時日,它們記錄的一切就消失了。可骨頭這東西卻象金子銀子,在它上頭劃上一刀,它就可以為你將這刀痕保存一千年,一萬年,甚至十萬年,一百萬年。


    骷髏是人骨中最精密的部分,某些時候,骷髏是會說話的,這也是常人見到骷髏會害怕的原因。


    我和骷髏開始對話,我摸一摸它們,問它們一些事情。


    當然不是簡單的問答,不是人與人之間的答問,而是用心,用漂遊的意念,用一名氣功大師進入人鬼不分的發功狀態。我伸手去撫~摸它們,和它們對話,在深夜裏,我撫~摸它們帶著深情,象撫~摸一個妙齡的少女,我能感覺骷髏的質地,就象摸一塊光潔的玉石,沒有裂縫,沒有傷痕,肯定沒有。


    我基本能夠斷定,這三個頭顱都沒有受到鈍器的襲擊,不僅在死亡之前沒有過,它們一輩子都沒有經曆跌打損傷。


    我又亮起手電,我朝樹下看一看,村子裏靜悄悄的,幾隻大黃狗都安然入睡,稻穀飄香,如果不是刑警,我就可能一輩子不會到樹頂上,不會和骷髏對話,看不到這上頭的風景,更看不到由此才能看到村裏的風景。


    周圍沒有人,我的行為不會打擾村裏的人和狗,我好象已經變成一個鬼,進入冥界,和周圍的世界毫無關係,我手電筒的光芒形如鬼火,在枯幹的骷髏樹上燃燒,我借著這樣鬼火一樣的光芒,進一步研究幾個骷髏。


    還有一個重要的東西可以進一步研究,就是骷髏上的牙齒,牙齒會因為人年齡的增長而出現磨損的變化,還會因為牙病而脫落,進而可以判斷人的年齡。林彪坐飛機摔死在溫度爾汗,蘇聯特工就是通過牙齒的鑒定確認他的身份的,因為林彪曾到過莫斯科治病,順帶也治療過牙齒,莫斯科某醫院裏保留了林彪牙齒的記錄。當然我麵對的幾個頭顱,不會有這樣的殊榮,走遍整個地球,也找不到關於它們牙齒病狀的記錄。


    我童年換牙的時候,沾滿泥巴的手指不斷伸進嘴裏,搖晃著鬆動的牙齒,象搖晃一顆千年的骷髏樹,搖啊搖啊,雖然樹大根深,也是經不起這樣搖晃的,眼睛一閉,就把一顆血淋淋的牙齒拔了下來。


    農村的醫療條件十分差,中老年之後,人們就是象我童年那樣,用沾滿泥巴的手伸進嘴裏拔牙,直到將一個大嘴拔成一個空洞。用這個空洞吃飯,說話,發笑。從這個空洞裏發出的笑聲象孩子的聲音,也象鬼的聲音,帶著純樸和自然,我自然能夠想象出這樣的笑臉成為骷髏之後的樣子。


    眼前的三個骷髏的牙齒都基本脫落,通過對它們牙床的觀察,我進一步排除這三人是那三個收購藥材人的判斷。


    這個時候,實際上我已經陷入一種迷醉狀態,通常一名資深的刑警會經常陷入這樣的狀態,麵對一個骷髏,一具胳膊,一枚牙齒會廢寢忘食,他們的思維漂浮在空中,有時象迷霧一樣的聚合散開,有時又象海浪一樣重重疊疊,象森林一樣密密叢叢。


    我這個剛剛入道的刑警第一次有了這樣的感覺,我象鳥兒一樣地息在大樹上,以鳥一樣呆傻沉迷的方式,思考著古遠的生活,超越人間的問題,那三具骷髏對我如此的親切,我一遍遍地解讀著它們身上發出的信息。


    就在我沉迷的時候,突然一聲慘叫。“鬼--”


    聲音淒厲沙啞,我一驚。


    分明是指著骷髏樹,指著鬼影一樣的我,指著鬼火一樣的電光喊出來的聲音。


    我慌忙將手電熄滅。


    “鬼啊,骷髏樹上有鬼啊。”


    不好,我不能再呆在這裏了,但我也不能暴露自己,我必須立即撤離。


    深夜裏的叫聲喚醒了全村的人,一戶戶的燈光亮了起來。


    我忙借著繩索從樹上滑了下來,竄入稻田,我快步如飛,向山上跑去,發現有人在我的身後追趕。我並不心慌,我離山越來越近,夜深人靜的時候,一個人跑到山上就象一隻兔子沒入草叢,是不可能再讓人找到蹤影的。


    果然,我跑到山上密密的樹林裏,我聽到山下許多人在說話,還有手電光對著樹林晃動。


    “鬼,一個黑鬼,和人長得一模一樣。”


    “還有鬼火。”


    “唉,讓它跑了,真可惜了。”


    我不知道形容此刻的心情,腦子裏是一片混亂,我需要非常理性和冷靜的分析才行,村子裏發生這樣的事情如果我解決不了,那麽我感覺自己很丟人。


    山下的人漸漸散去,但這個時候我不敢迴村,我象小偷一樣怕被村裏人發現,我正麵對一個重大的問題,三個人失蹤,如果他們被殺,那麽這個案件將會轟動全縣。


    而我正接近問題的核心。


    這個時候,我順著已經燃燒的欲念,我向更深的山林裏走去。


    我走入更深的山林實際上是有一個更大的目的,我想從墳堆裏再找一些骷髏進行研究。剛才雖然我對三具骷髏已經有了深入的分析,但畢竟在學校裏並無分析骷髏的課程,而在實習期間隻遇到幾具屍體,我忽然覺得警校應該專門設立一門《骷髏分析學》,之所以沒有設立這樣的課程,可能是因為缺少骷髏實物。


    如今講究火葬,幾乎找不到真正的骷髏。若幹年後,骷髏會逐漸從我們的生活中消失,孩子們隻能從漫畫和動漫電影中欣賞骷髏的魔力。而警校因為缺少這樣的課程,會讓我們刑警的想像力和破案能力大為降低。


    我想,這門課程的缺失,都是因為那些學究們缺少對社會的了解的緣故,他們不知道在我們這個偏僻的山村遍地都是骷髏。


    因此,眼前就該建立一門《骷髏分析學》,甚至可以讓我們的山村為世界各大警院提供骷髏實物標本,不貴,一個骷髏一百元,那麽全村人就可以獲得一個便捷的致富門路,個個都會成為富翁。


    我浮想聯翩,完全沉迷於幻想之中,已經不知道怕為何物,我向更深的山林走去,以免再受多事的村民們打擾。


    我很快就進入一片墳地,如果用遍地都是骷髏來形容我見到的一切的確有些誇張,但我很快就收集了一大堆骷髏,我將它們堆放到一起,十分愛惜地看著它們。


    它們平靜地生活了一輩子,平靜的死去。它們活著的時候並不知道刑警、法醫這些職業,更不知道即將建立的《骷髏分析學》。它們從墳墓裏溜出來,隻是嫌那裏太潮濕陰暗。


    當然,如果說它們知道自己能為破案,為祛除邪惡、匡扶正義作出貢獻,現在一定會高興地跳起舞來。你沒見過骷髏跳舞的情形吧,可在這個時候,我眼前的骷髏因為聚到一起,因為要接受我,一名年輕光榮的刑警的研究而高興地大笑並起舞。


    我坐到眾骷髏麵前,許多蚊蟲在我的左右飛舞,因為可惡的蚊蟲,我才感到我是人間的活物,它們對骷髏毫無興趣,將尖利的鋒芒一次次地刺向我的肉~體。我想這些蟲子,它們進攻,劫取,一切的動作都象十惡不赦的惡人一樣的歹毒,它們雖然隻吸了一點點血,但它們行為的違法性、惡劣程度與殺人犯無異。


    殺人,是所有犯罪中最兇殘的一種,自有人類以來,就沒停止過,但人類正在做一件事情,就是讓殺人越來越少,讓那些噬血如命的人變成這些蚊子,吸血的時候立刻就被拍死。


    我正在想著這些問題,突然一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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