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寧宮傳午膳時,玄燁才姍姍來遲,進門便見嵐琪端著碗筷和蘇麻喇站在一起,那小常在也不緊張惶恐,一見自己,又是那燦爛甜美的笑容。


    玄燁曾對舒舒說過,後宮裏多幾個人少幾個人,對他而言沒什麽差別,這麽多年來,第一次仔細看枕邊人的臉,仿佛就是這個烏雅嵐琪。


    她運氣好,當然,她也長得好。


    玉兒讓嵐琪挨著皇帝一並坐下,一頓飯說說笑笑,用得極好。


    但飯後,嵐琪跟著蘇麻喇去了茶水房,玄燁就被祖母叫進了屋子。


    玉兒開門見山地說:“今天靈昭免了六宮的請安,說是不大舒服,你可知道?”


    玄燁神情淡漠:“知道一些,已經命大李子去問候,宣太醫瞧了。”


    玉兒輕歎:“玄燁,你到底想她怎麽樣?”


    玄燁道:“朕沒想怎麽樣,皇祖母,您想問什麽?”


    玉兒神情鄭重:“玄燁,你老實說,收了那烏雅嵐琪,並非一時情緒,是不是?你早就讓大李子打聽過這個丫頭。”


    玄燁頷首,但默然不語。


    玉兒道:“可你絕不會在這種時候,喜歡上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宮女,外麵的人怎麽想,我懶得管,你也無所謂,可你現在連對皇祖母都不能說實話了?”


    玄燁依舊繃著臉,不願意說話。


    玉兒起身到門前,見無閑雜之人,命大李子看好門,再迴過來,便問:“難道你是想氣死靈昭嗎?”


    玄燁不以為然:“怎麽可能,皇祖母,這和她沒關係,可她非要把自己攙和進來,您和我都攔不住。”


    玉兒已然怒色:“玄燁,說實話。”


    玄燁便是離座,直挺挺地跪下:“皇祖母息怒。”


    玉兒歎:“我沒有動怒,我隻想聽實話。”


    玄燁目光空洞:“皇祖母,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的確很早就算計,要收一個宮女來當寵妃,來斷了那些想要舉薦昭妃為後的大臣的念想,想把坤寧宮空關著,多一年是一年,我不想讓任何人來取代舒舒的存在。”


    玉兒說:“大李子告訴蘇麻喇,你問過幾次鍾粹宮的事,但也很快就撂開了,你心裏本是猶豫的?”


    “是,孫兒至今都記著您的教誨,不要利用女人。”玄燁道,“我不想利用這小宮女,也並不想利用靈昭,可到頭來,還是變成這樣。”


    “你至今仍舊不喜歡她?”


    “不喜歡。”玄燁道,“皇祖母,我嚐試過,逼自己試著去接近她,想著慢慢地,讓彼此的感情變得自然些。但和她在一起,她若高興了,朕就一定因為費盡心機累得半死,而朕想尋求自然的相處,她就滿心懷疑、忐忑不安,一遍又一遍地問我,她做錯了什麽沒有,她到底哪裏不如舒舒。皇祖母,您告訴我,我該怎麽迴答?”


    玉兒怔然,終於聽得孫子的一番肺腑,才意識到,感情本是兩個人之間的事,所謂的旁觀者清,在情感之上,很難起作用。


    然而靈昭愛自己的丈夫,她錯了嗎?如果靈昭錯了,那麽玉兒,還有齊齊格、還有元曦,甚至是孟古青,她們都錯了嗎?


    “記住我的話,不要羞辱她,不要傷害她。”玉兒說,“皇祖母不願你將來後悔自己做過的事。”


    “舒舒早就對我說,不要讓鈕祜祿靈昭絕望。”玄燁身心疲憊,“皇祖母,費盡心思,讓一個愛自己,可自己並不喜歡的女人感到幸福快活,這有什麽意義?所以,我改變主意了,我想讓她絕望,想讓她徹底放棄,轉身把朕丟得遠遠的,而朕,絕不想立她為皇後。”


    玉兒搖頭:“可是孩子,靈昭隻是一個單純在你身邊的女人嗎,她是鈕祜祿家族的女兒,她背後牽扯著朝廷的利益,關乎著你的大臣們。現在,是你無法將感情和利益分兩邊,若隻談利益,你不會感到心力交瘁,哪怕隻談感情,你也會幹脆果斷地撇開一切。靈昭她,是陷在感情裏,你呢,卻是兩邊都占著。”


    玄燁堅決地否認:“皇祖母,朕不喜歡她。”


    玉兒說:“她跟了你十年,你的心,是肉長的,你不喜歡她,不代表你什麽都不在乎。玄燁,你先放過自己,才能放過了所有人。”


    玄燁恍然記得,仿佛昨晚才聽過這句話,分出心神來一想,不就是那個嘴上說睡不著,卻在身邊睡得又香又甜的小常在嗎?


    玄燁努力地迴憶,到底怎麽說起這些話,才猛地發現,他昨晚竟然對個第一次來到自己身邊的小丫頭,說了憋在心裏那麽久的話。


    失去舒舒,他太過悲傷,這半年多來,他看什麽都不順眼,看誰都煩躁,總覺得所有人不過是麵上假惺惺地哀悼皇後,都在背地裏幸災樂禍,甚至出言詛咒。


    那小宮女就說,皇上該先放過自己,才能放過所有人。


    可笑,玄燁沒來由地生氣,竟輪到個小丫頭來指點他的人生。


    “玄燁?”


    “是!”玄燁迴過神,起身來,“皇祖母,我會好好想您說的話,冷靜地麵對我和靈昭之間的事,您別生氣。”


    “動動嘴皮子張口許諾,什麽都能說。”玉兒肅然道,“這很殘忍,可是玄燁,舒舒的死,你該放下了。悲傷除了讓你變得越來越浮躁,讓你身邊的人遠遠地躲開你,不會帶來任何好處。你大可以瀟灑地說,你不在乎,你就想這麽活下去。但你別忘了自己是誰,你是大清的皇帝,而後才是舒舒的丈夫,連你的哀痛悲傷,都要排在家國之後。”


    玄燁垂眸,沉重地將祖母的話記在心裏。


    玉兒道:“成為名留青史的帝王,讓舒舒做一代明君的皇後。她的一生結束了,孩子,你和舒舒的感情,也到此結束了。讓你痛苦,讓你絕望,絕不會是舒舒想要的結果。”


    玄燁眼眸濕潤:“可是,皇祖母,我好想她,為什麽……”


    門外,蘇麻喇和嵐琪端著茶,來到殿門外,大李子示意要先通報,蘇麻喇便留下了嵐琪獨自進門來,剛好聽見皇上說“我好想她”,不禁心頭一酸,悄然退出。


    “太皇太後說不喝茶了。”蘇麻喇對嵐琪道,“您把茶水送迴去,一會兒來,陪著太皇太後一道散散步。”


    “是。”嵐琪溫順地答應,端著茶又走了。


    之後先走出來的,是玄燁,他一出門就照著大李子的腦袋拍了一巴掌。


    “叫你多嘴。”玄燁罵道,“朕迴去再收拾你。”


    大李子一臉委屈,而玄燁轉身就問蘇麻喇:“嬤嬤,方才她來,對您和皇祖母說了什麽?”


    蘇麻喇道:“說曾經在布常在身邊服侍。”


    玄燁輕咳了一聲:“昨夜呢?”


    蘇麻喇笑道:“說是學會寫自己的名字了,但倒頭就睡著,後來的事都不記得了。”


    “就這些?”


    蘇麻喇笑:“皇上不信我?”


    玄燁信,可心裏卻想,那小小年紀的丫頭,竟然能說出和皇祖母一樣的話,什麽放過自己,才是……


    正不大耐煩,那笑容甜美的人就興衝衝從茶水房來了,看見自己,眼睛裏仿佛盛滿了陽光,這沒什麽事兒,她也樂嗬得很。


    玄燁卻沒好氣地瞪著她,等嵐琪意識到自己被“討厭”,才收斂了笑容,看看蘇麻喇,又看看李總管,呆呆地不知發生了什麽事。


    但不久後,她被要求攙扶著太皇太後一道散步,聽太皇太後教導將來要如何盡心侍奉皇帝,再後來,皇帝便帶著她一起迴了乾清宮。


    李公公私下對她說,皇上幾乎不會在白天,將後宮留在乾清宮,過去皇後娘娘或是昭妃她們,有什麽事也都從後麵進來,小心翼翼地避開大臣。


    嵐琪機敏地說,她知道,要言行謹慎,於是老老實實地伺候在一旁。


    一下午,乾清宮裏大臣來來往往,直到日落前,玄燁才從繁瑣的公務中抽身。


    迴到暖閣裏,見嵐琪正將批閱好的奏折整理起來,但她不認字,所以按照封麵的顏色和大小來碼,如此自然全亂了。


    玄燁負手走來,說:“你這不是給人添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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